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欢迎光临书本网。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/ 严禁附件中包含其他网站的广告   下凡狐仙种田记/盛年白狐传   作者:陶识伊   第一章   1   我今年整满三百二十一岁。   被贬下凡间之前,我一直兢兢业业守着仙界那琼浆玉露池,半步不敢踏错。有人说:“那白狐小散仙当真是月宫婵娟娘娘捡来的玩意。空给她一根仙骨,却没见着悟性。”   又有人说:“三百多岁了,愚笨的性儿倒是没变过。端得是一事无成。”   还有人说:“她放走了璇锦上君的宝麒,折断了纯瑶仙子的虹梅,现下让她看着口酒窖,都让些刁钻猴儿偷喝了去。”   天帝老儿坐在金銮座间,眼儿也不睁,打了个哈欠。   “贬吧。”淡淡一句话。   我不声不响垂低了脑袋。   “下凡去吧,嫁个好人家,学着些凡人的聪颖,为人处世,相夫教子……都学着点儿。说不准再回来,就改得了这笨头笨脑的性子了。”   旁边一群白衣胜雪的上仙,这才算满意了。一个劲地交头接耳,窃窃私语……看着我的眼神,均是好不嫌恶。   小仙我觉得委屈得很。   恩师娘娘赏我一根仙骨,叫我做天宫里半个神仙,原就是免了我身为灵狐苦苦修炼之累,好不容易位列仙班,娘娘心善,许我在天宫里涂个逍遥快活……谁料到天宫里人人欺我卑贱,哪家有点琐碎繁杂的活计,通通交给我这个小跟班。   狐狸脑子里三四根筋,哪里顾得这么多杂七杂八?打个瞌睡,稍有点儿疏忽,那顽猴儿便将池里玉露喝了个一干二净。   猴儿是翔鸾星君养的,酒是我月宫自家所酿……恩师娘娘都没说什么,这群人先合伙儿把我贬下了凡去……我不过坏了他们一人一种宝物,竟至于记仇至此。   唉,当真是,仙风日下!   我愁眉苦脸地回去收东西,看看这个,舍不得,瞧瞧那个,放不下……恩师娘娘在我身后抚琴,神色一如既往地飘渺淡定。   我知这一遭,她也救我不了。   “下凡去可别像在天宫里似的,娘家的婆家的都给得罪了。”这当口她还有心思笑我,当真是拜师不慎。   我咬牙嘴硬:“恩师娘娘莫要取笑,我此番下凡去,乃是天帝大人给的一番历练……能找到个好夫君,还能与凡人享得阖家之乐,何乐而不为呢?”   婵娟笑得比我更像只狐狸:“小白狐,你真当‘人间烟火’四字比‘神界天宫’容易写些?下是下去了,只怕有你的苦头吃呢。”   “不就是洗衣炊饭,三从四德?”我嘟着嘴拿起道沾灰的符纸,诶呀,这可是个好东西,净衣符净衣符……若能带它下去,岂用得着小仙我亲手搓洗那些青衫布裤?   婵娟瞥我一眼:“下凡去,你什么也不必带。只管带着点儿脑子,带着点儿防人的心思……他们凡间的女子,比天宫里可魔障了十倍不止。”   我“啊”地一声,有些好奇:“恩师娘娘莫不是受过此番历练?”   “我哪有你那么笨手笨脚,原先的月宫童子倒曾被贬下去过一次。”婵娟道:“天界四十天,凡间四十年,总之,她练就了精明灵活的一副性子。”   我一听乐不可支:“月宫里有其他师姐嫁过凡人人家?”   恩师娘娘却道:“笑甚么,要换了你,估摸着六十天都回不了月宫!”   小瞧我?我鼓起腮帮——哼,好嘛,我就让你们这群无所事事的上仙看看,什么叫做贤妻良母,持家有道!   “您等着罢!”我胡乱抓一把符收进怀里,掉头离开了月宫宫殿。走到半路,脚底却又被个金光闪闪的物事绊到。   我低头把它捡起,竟是块装饰用的小锁。雕着繁丽字样,看不清究竟是甚么文字。   它小模样生得真好看,我吹了个咒诀,用丝线穿过它,高高兴兴带到了脖子上。   好不容易出得坠天门,上来便是座巍峨铁索桥。那桥可真陡,细细一根铁丝,从隐紫峰这头通到飘渺崖那头。桥两边纷纷栓了红线,随着如泣如诉的戾风飘摇不止。   我问身后天兵:“这是干什么?”   他看我一眼,有些鄙夷:“你就是那个要下凡间的仙姑白狐?”   我好脾气地一笑:“你这回答甚像个问句。”   他从头到脚地打量我一番,目光调开,爱理不理道:“上头的红线都是月老栓的,你拽住哪一根,下凡去就算许给了哪一户人家。这都是天命,穷苦书生还是状元老爷,皆看你的运数罢。”   我咕咚咽下去好大一口口水!   小仙我活了三百多岁,散漫得太习惯,未尝知道人紧张起来是什么滋味。可此番听天兵之言,手脚刹时寒凉麻痹,心中喃喃所念,皆是“赐我金龟婿”。   脚底下冰冷飓风呼呼地透上来,我一个没站稳,“哎哟”一声,朝下坠去!   可本小仙的手指也没闲着,当机立断,扯下面前几根红线——那落下去的速度真快,刀子似的风要把耳朵都割裂,手掌中多余的红线朝上飞去,等我跌落到那臭烘烘的鸡棚里,只剩下单独一根红线,安安静静躺在手心。   “啊!”我傻眼了。   还想多留着几根,好好挑选一番。可月老当真小气得紧,全给收了回去,连点儿余地都不给我留着。   母鸡疯了似的乱飞,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,那叫个撕心裂肺。   温暖的羽毛扑得我满脸发痒……狐狸是鸡的天敌,它们能不害怕?   我捉住其中一只,拼命地“嘘!嘘!”,这厮却不听我,一双翅膀两只爪子扑腾得活泼欢畅,丝毫不比翔鸾星君养的猢狲安分几分!   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:“再叫,我咬断你的鸡脖子!”   它这才听懂了,咕噜噜地安静下来,黑豆般一双小眼,忽闪忽闪盯着我瞧。   唉,我跟一只鸡在这儿自言自语地争吵,有甚的意义呐。   丢开那只黄毛肥鸡,我拍掉衫上灰尘,动身朝前走去。鸡棚外有一道破旧后门,上面积的灰竟比金武明君老儿那邋遢的脚丫泥还厚……   小仙我还没来得及长叹一声“凡人!”,那门忽地就从眼前被人推开。灰尘四处乱舞,把出来这人的面容糊成了一团煤渣!   他看到我,显是愣了一愣:“怎地这里有个姑娘?”   我看到他,也是愣了一愣。随后伏低身子,从下往上地仔细端详他。   可灰尘太厚,本小仙微不足道一点法力,又被天帝那老儿封禁了个干净,瞧了半天,愣是没瞧出哪儿是鼻子,哪儿是眼睛。   我心中暗叫了一声“不妙!”。   从坠天桥上跌下来的时候,我只心心念念想着“赐我金龟婿”……却压根儿忘了许个“相貌俊过人”的愿。天宫里绝色美人看得多了,我竟忘记了凡间之人,相貌也有三六九等。   要是此番的金龟郎君长成肥猪一般,又或是歪鼻瞎眼,本小仙也要从命嫁了他不成?   看眼前的这厮,身材也算得修长纤细,肥猪大约不会是了,可他眼睛鼻子被灰尘一径抹了个黑,难保尘土底下长得个龇牙暴唇,奇黑绝丑的五官……   如若那般,小仙我就算即刻自绝经脉下了冥府,也绝不为他贤妻良母、三从四德!   “姑娘可是新来的丫鬟?这里是伙房,你怕是走错了地儿罢?”   黑脸儿温言细语,好脾气地跟我道。   看这不起眼的模样乌漆抹黑,小声儿听着倒挺受用。   我眉尖颤了颤,便就着他的话说下去:“一不小心走岔了的。”   “姑娘是哪个园子里的?初入府里头不熟悉,想是会走错了路。”   我傻在原处,园子?   黑脸儿见我为难,以为我初来乍到不懂得规矩,好心好意又提醒道:“府里头的丫鬟分成三个园子,伺候老太太的在落英苑,伺候小姐夫人们的在红锦苑,伺候公子老爷们的,则在青衣苑。”   我脑子里转过九九八十一个弯,一边厢心里又在骂那天帝老儿——他这生性懒散的帝君,下了贬诏之后便撒手不管……这么些毫无准备的杂事,让我哪里应付得过来?   “姑娘?”黑脸儿有些疑惑。   我捏了捏手心里湿透的半根红线,这另半根它到底在哪儿呢?若是命中注定我要落在这座府里,怎么也不能辛辛苦苦伺候些女人去呀。   于是乎,我嘿嘿一乐,檀口半开,三个清清楚楚的字儿便蹦了出来。   “青,衣,苑。”   黑脸儿闻言,点点头道:“姑娘识得路么?要不要我送你一程?”   如此,甚好。   我欢天喜地跟着黑脸儿一路走到园子的月牙门前,一路上那些朱墙瓦壁,比起天宫真真差得太远太远。委屈自个儿住这种地儿,我也该紧赶慢赶熬过这数十年,好回天宫去享受我那清闲的日子……   还没感慨完毕,鼻尖忽地一痛。   我一头撞上黑脸儿的脊背,捂着鼻子抬头,心想怎地不走了?   便有个娇脆的声音,硬生生刺入耳朵里去:“小八!这丫头面生得很啊,什么来路的,你也往青衣苑带?”   黑脸儿的名字原来叫小八,还挺好听呢。   “碧玺姐姐,这丫头估摸是新进府里的,来不及找管事儿的说上句话,先走到伙房里去了。她说她是青衣苑里的人,也不知分到哪个公子手底下……不管怎么说,人我给你们带来了,剩下的你们自个儿处置罢。”   黑脸儿,不,小八毕恭毕敬地对那姑娘躬身。   我斜眼瞥到姑娘身上,翠绿衫子,圆腮凤眼。环佩叮当的样子实在不像个丫鬟,倒像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。   这点悟性,小仙我还是有的——这丫鬟八成是恩师娘娘说过的,园子里的“大丫鬟”!   啧啧啧,这凡间和天界一样,还真是尊卑分明。   想想看,我以前是怎么讨好翔鸾星君的?   似乎是做出副甜甜的笑脸,再拽住那倒霉星君的袖子。——星君大人,小仙初来乍到,凡事还请大人有个照应。   然后他怎么回我的?——“哼。”——我可记得清楚!那倒霉催的一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,所以,他纵有再倾城的容色,也及不上姑奶奶刚遇到的小八!   往事不堪回首。   我于是照搬旧账,有样学样:“碧玺姐姐,白沐初来乍到,凡事还请姐姐有个照应。”   碧玺凤眼一挑,淡淡“哼”了一声。   连这个反应都一模一样!   我心里一瞬间有了丝纠结的不快。   她瞥一眼我嘟起的嘴,道:“你还没去跟管事儿的说过,是不是?”   我答句:“尚没有。”   “是家里人送来的?还是哪位公子看着顺眼,随手捡回来的?”   这一问真真难倒了我。   我咬着袖口“唔……”,又背过半个身子“呃……”,最后绞起双手“啊……”。   “到底是哪个?”碧玺不耐烦了。   “是我看着可怜,捡她回来的。”   身后忽有个清风般的声音,徐徐飘过耳畔。   可这调调怎么如此耳熟能详?不屑又倨傲,隐隐一丝压迫感,盛气凌人……   不冷不热的语气,就如同在谈论自家一条弃狗,化成灰儿我都认得——   翔鸾星君!   我双眼像要喷出火来,倏地回身。那家伙换了副皮囊,化作个长身玉立的摇扇公子,一双眼瞳直直盯着我,清澈锐利,秋水为神。   长相俊则俊已,可那恨得令人牙痒痒的眼神儿,可是一丁点儿都没改变!   他一直在跟我过不去!   平时对我爱理不理,想起来就对我冷嘲热讽两句,寻个舒畅。别人耍弄我开心,他冷眼旁观也就罢了,而后还要路过我,加上一句冰凉的“笨狐狸”。他养的灵猴儿喝光了恩师娘娘的仙酒,反而害的我被贬下凡间……让我遭这一趟大罪。   我还要效仿凡人的女子,贤良淑德一番……美名其曰“历练”?!   我心底,其实一万个不干!   如若我夫君真是个肥黑绝丑之人,本小仙我轮回到恶鬼道里,也绝饶不了他!   “啊,三公子!”在我眼睛喷出火星之前,碧玺姑娘的眼里先喷出朵朵桃花:“原来是您带回来的人,那就不需要盘问了。您要留她在身边伺候着吗?”   “好啊。”他答应得云淡风清。   他不是三公子,他只是占用了你们三公子皮囊的混账仙人!   我咬牙切齿,苦于无法说出真相,那家伙却星眸微闪,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——真是气煞我也。   尽力使自己平定下来,我也算看透了,这倒霉星君法力仍在,虽不及天宫里高强,好歹也能施些移魂障眼的小把戏……只是他到凡间做什么来?莫不是他那些宝贝猢狲还没喝够我月宫的酒?想到凡间找我麻烦?   我满含敌意地看着他,他理也不理,转身离开——就像他每次在望月池边遇到我一样,连一眼都懒得多看。   可这次不行,我撒开步子,蹬蹬蹬追了上去。   “你到底想怎样!”   走到个杳无人烟的假山亭阁,我鼓足气力,质问出声。   他淡看我一眼,瞳中冷光流逝:“不开化的愚钝东西,连怎么和本君说话都忘记了么。”   呸,那时是在天宫,你是高高在上的星君,我是低贱平庸的散仙。我尊你一声“大人”,且不说你没对得起这“大人”之称,单说现下我们人在凡间,你就不能把我如何。   小仙我既触犯一条戒律,就不在乎多触犯几条!   “姑奶奶向来有话直说!”我一掌拍到石桌子上:“翔鸾星君!你占着这公子的肉身,究竟意欲何为!”   第二章   2   小仙我这辈子在天庭呆了二百余年,按说世面见得不少,图的也不过就是个与世无争、六根清净。可这一回,这倒霉星君真真把我惹怒了!   “擅离天庭、兀用移魂之术——两条皆为开脱不得的重罪!任星君是天帝眼前红人,也得给出个像样的解释。否则休怪小仙长舌,将你告上天界!”   那倒霉催的冷冷瞅我一眼,竟扬着鼻尖和我说话:“你道本君愿意跟你跑下凡间,只是为了占用个普通公子的身子?这整日的背经诵书、忙于科举,好有意思么?笨狐狸,我劝你做梦别做的太大。”   “那……你是为了什么?”   他顿得一顿,淡淡闭眼:“我此番跟来,只为了保全青玉长生锁!”   我糊涂地反问:“青玉长生锁?”   他哼道:“果真是个没长脑仁儿的狐狸,捡走了本君用以养心的宝锁,还能进杨府这般逍遥快活。”   这遭我才突然想起,天帝面前首屈一指的翔鸾星君,是个空心儿神仙。   他怎地就没有心?这段故事说来话长。   此星君原是东海龙宫里名正言顺的三太子,老龙王过世之后,被自家最仰慕的兄长陷害,一手掏去了他的龙心!那大太子现今已入魔道,身在何方尚是未知之谜,天帝派兵将搜罗数次未果,便用七色土给小太子捏了颗心。而后东海二太子顺溜溜成了龙王,他呢,便被天帝封做个白烂的星君。   这段遭遇,放别人身上,是段苦情戏码,可放他身上,再苦也苦不起来!   天帝为弥补他无心之缺,将天庭里众仙贪求的紫金道丹赏给他。平添他千余年修为……这是哪儿来的好事?他一跃变为了天宫里法力最高的神仙之一!   话说到这里,本小仙又要怀疑了——天帝老儿莫不是见他长得太俊,又或是这烂人天生身带祥瑞之气?怎地一而再、再而三,对他如此器重?   看这家伙为人生硬如铁,其实也不是自个儿愿意。   因为他那心,是千年磐石烧出来的一颗,任谁都没法儿入他的法眼!   我便问他:“你要找的是这个锁?”边说边把领口的衣裳扯开了给他看。   他扫了一眼道:“现下给我看又有甚用处?这宝锁一旦穿线沾颈,便是个百年拿不下的结。你这笨狐狸戴着它在凡间四处乱跑,岂有不被凡尘污秽了的道理?”   一席话醍醐灌顶,本小仙大有茅塞顿开之感。   可我听是听懂了,却不太喜欢他老叫我“笨狐狸”。   有言道,来谁的地界儿跟谁的风,今日姑娘已是青衣苑中一小鬟,不是往昔任人使唤的小散仙……“狐狸”二字,往后是再也叫不得的!   “小仙来凡间还有要事,星君若无别的交代,便放我走罢。”   他看也不看我地道:“你自己要随我来的这儿,爱待就待,爱走就走,与本君有甚么关系?”   我何必跟一个石头心的神仙计较?当下甩了头发,掉头离开。   姑娘要去寻我那月老订下的良人,可没工夫和他在亭子里拌嘴!   出得那精致小院,抬头就望见明日灼灼。迎面来了两三个丫鬟,人手一个提梁八宝盒,其中一名年岁较小的,两手都没有闲着,直热得是香汗涔涔,两腮晕红。   我才发现有副狐狸皮的好,冬暖夏凉,才不会像她们凡人,连四季的气都得受。   那群丫鬟见了我,赶紧招呼:“姊姊可方便来帮个忙?”   本小仙头一次听见“帮忙”二字,可以被人说得这么客气。   便迎上去笑道:“怎地?盒子太重,妹妹提不动么?”   小的那个赶紧点点头,将左手上的递过来。   我伸手接过了,余光瞥到她细白如玉的指尖,竟被划出粗粗一道红痕。   真真作孽哟。   “放了什么在里头,怎么这么重?”我轻轻松松用一指勾着它,却皱紧眉头问向旁边。   “都是二太太给云姑娘带去的点心汤水。姑娘近些日子总发暑热,只想就着点心,喝点儿清淡的。天气太燥,二太太特意全用了寒银碗。”   吃东西还得看时节选着吃?我颇是惊奇。   自去了天庭,本小仙便很少去管些吃的喝的。二百余年没吃野味,喉咙里情不自禁有些发痒。   经过我嘴的东西,也仅限于仙丹和野味。要说人间那酸甜苦辣淡涩咸,我真真一丁点都没有尝过。   一路上我有意无意听着她们说话,这云姑娘是三公子不知哪个远方姨娘家的闺女,爹娘死了,便被接到杨府里。老太太喜欢她喜欢得紧,几个夫人同她关系也不赖。此番住下来,许是要和三公子亲上加亲的。   “云姑娘对夫人太太们性子柔顺,对咱们奴婢面儿的可利害得紧!不光是嘴利害,手段也利害着……把咱们都防成了三公子眼前的狐狸精。嘁,其实谁要做狐狸精?是云姑娘自个儿心里没底!”   我赶紧回头瞧瞧,自己确实收好了尾巴。   长出一口气后才想到,若她们说的都属实,那三公子岂不就是……   星君那磨刀石似的倒霉脸浮现眼前,本小仙不禁在大热天里好一个寒颤。   “姊姊怎地还打哆嗦呢?”有个眼尖的丫鬟见了,抿着嘴儿打趣我。   “妹妹估计是听怕了呢。”稍大一点儿的接话道。   我不言不语地冲她们笑笑,其实我满脑子在想另一个利害的。   东西带到,立刻由房里面的丫鬟接应了,说是姑娘不舒服,姿容憔悴,不愿面见外人。   哦,我们变成了外人。   我巴巴望在门口有点儿眼馋。刚刚要能偷尝一点儿,那该多美!   “姊姊叫什么名字?是哪个园子里的?怎么看着你颇显面生呢?”掉头往回走时,小小丫鬟追着我问。   “我今日新到,你怎会见过我?名字嘛姓白名沐,不知妹妹又该怎样称呼?”   小小丫鬟嘻嘻一笑:“我就说么,三个园子里,没有我不认识的人!我名儿是夫人给的,两个字儿束紫,好像和姊姊的名字还挺般配。”   真是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,我“嘿嘿”一笑,拉过她的手:“我来给你写写,是这两个字儿……”   和束紫走了一路,话也说了一箩筐。   天庭里可没人陪本小仙啰嗦,大家眼儿都长在头顶上,唯一一个愿意理我的恩师娘娘,又行踪飘忽,动辄来个消失……唉,想小仙我在天庭二百余年,活的真真只剩了“清净”。   恩师娘娘说:“没见过你这么爱谈天说地的仙。”   是呀,我撑死了也就算个散仙封顶。永远修炼不上去。   和束紫聊得太投机,行到青衣苑尚不自知,只忽听一声脆利的轻喊,我赶紧抬头去看——不是别人,正是早前遇上的大丫鬟碧玺。   “怎是你这个丫头?”她气势汹汹地走过来:“让你去找管事儿的,找了吗?还有,不贴身跟着三公子,自个儿跑了出来,你待要如何啊?”   说实话我有点儿怕她。   身边的束紫听明白此话,脸色立刻白了一白:“姊姊你是三公子贴身的人?”   我没来得及说话,碧玺便接过话茬:“是三公子自个儿要了她去的。”   束紫睁大圆眼:“三公子对云姑娘不是……不是言听计从?自云姑娘住进来,三公子身边的丫鬟一向都由姑娘亲点,七日一换。怎地这回突然背了姑娘的意愿,私自找了个贴身丫鬟?”   碧玺道:“我也觉着蹊跷呢,昨儿还好好的。他呀,因为和芝月多说了两句话,被云姑娘关到了门外去……哄了一晚上,都没哄好呢。”   束紫看我一眼,笑得意味深长:“白姐姐这一遭,又不知要哄到猴年马月去了。”   诶呀,她们说话拐弯抹角,又乱七八糟的,听起来真是好累、好累。   我对那二人道:“三公子让我自行出来转转,到时候就得回去,我不能呆的太久,这就回去了。碧玺姐姐,束紫妹妹,咱们下回再聊。”   那二人看着我,均是极古怪的神情,似乎我没领会她们言中之意,让她们意外了。   哎,本小仙岂会听不懂你们所言?你们说那云姑娘醋劲儿大,怕我跟了三公子,坏了二人美事,我听明白了,都听明白了。   但那无心星君,我躲他尚来不及,怎会还不知好歹,和他有所纠葛?身正不怕影子斜,姑娘们没的瞎乱操心。   一口气跑回到刚刚的亭子里,空心儿神仙却已经不在了。   我大失所望。   本想把云姑娘与三公子的婚约拿出来,好好让那铁石面孔烦恼一番。现下看来,是不成了。   我知道这星君天不怕地不怕,安了石头心之后,只身闯过魔界,独个儿收服过凰王,还用一只手就捏死了千年女树妖。他修炼有道,法力无边,怕什么?他什么也不怕!   但若让他做个凡人,处理这三姑六婆、里里外外的关系,他又当如何?   我掩着嘴笑——怕是烦死了他,也解不出个所以然!   到时候,他就一定要仰仗小仙我了。   还是狐狸的时候,我在人间呆过百年。虽深居简出,也算沾染了凡尘之气。这杂七杂八的关系么……我好歹算得上了解。   而他,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神仙,脑子一热随我冲下来,他要受的苦处可比我多得多!   谁叫他在凡人的肉体上下了百年的移魂咒,心心念念自己那把护心锁;谁叫他怕我戴着那破锁,把它白白毁在这里……他对凡间一无所知,估摸着还觉着很是麻烦,冒冒失失冲下来,岂不是有得苦头吃?   哈哈,这一下,我俩都变成了油锅里的煮鱼——熬成汁儿也没法游出杨家大院去!   我在原地沾沾自喜,丝毫没感到身后有何人接近。   但听个女子的声音慢悠悠地拖长了道:“那边儿站着的是哪来的丫鬟?在二公子作画的亭子里干什么呢?”   “啊!”我吓得呆在那里。   难怪这里总是没人进来……原来不是随便给人进的。   这儿是他们杨家二公子画画的地儿!   第三章   3   我在原地愣怔好半晌,方才打个激灵,回得神来。   此时的太阳不如晌午时烈,一道道光斑从树荫底下透过,把那说话女子的轮廓,照得甚是清晰。   “怎地不答话?”她微微皱眉。   同样的俩只眼睛一个鼻子,她那些拼作一处却当真好看。那唇是水红色的,微微嘟起惹人遐想。小仙我才返过来的神思,这遭又被忽悠得有些傻眼。   我就说句公道话罢——此女子容貌气质虽及不上天宫仙子,放在凡间,却怎么也算得个姿容秀丽的绝色。   不知哪个公子这般好艳福?如若她也是个丫鬟,方才的束紫、碧玺,岂不是一比就被比了下去?   我正纠结,但听又有一人制止道:“罢了,沉莺。”   声如清风,令人听之望俗……谁呀?我赶紧朝后看去。   来者是个年不过双十的公子哥儿,面容苍白,双眼明亮,眼底一颗含情的泪痣,看起来病恹恹不假,却还是掩不住他修竹似的风骨。   我以为方才的丫鬟已称得上挺美,他一出来,竟把那丫鬟的五官又比下去一截儿。   一个大男人比姑娘还俊俏,无端端又长甚泪痣?   我心头簌簌一抖,鸡皮差点从手臂上全脱了去。   “你回去吧。”他走到我身边,淡静言道。   “这儿是二公子平日作画的地儿,丫鬟小厮们可不能随随便便出入,没得把些乱七八糟的烟火气带进来。就是老爷夫人老太太,要来之前,也得先和公子打声招呼。”那漂亮丫鬟慢悠悠地道。   咦,那怎地今日空心儿神仙大摇大摆就这么出入此地了?   他来之时,我倒没发现有人守着看着。   “回去吧。”那公子又朝我道。他的眼睛十分好看,明澈如泉,一下便望进你心里去。   我兀自傻了一傻。   还自以为此处只是个清净地儿,没多想便跟着空心儿神仙进来了……结果呢?遇上个病公子,挨了个漂亮丫鬟骂——空惹一身麻烦。   不论在天庭还在杨府,那倒霉星君果然只会给我挑刺儿添乱!   “念你是头一遭,公子又说罢了,今日便不作追究。”丫鬟用眼角斜我,尖尖的瓜子脸儿上没什么波澜:“否则应供你到杨二夫人眼前,罚你跪上三日。”   这主仆二人一副生人勿近的戒备样子,看那公子还摇摇欲坠,体格单薄,怕是先天不足的病症。   罢罢,管他的,此番算小仙我没考虑周全。   盈盈作福赔个不是,我抬头望一眼那漠然落座的公子。   此人身虚气邪,骨头里还透出股黑紫的寒气,莫不是小时遇过逢魔之灾?   只可惜天帝老儿把我一身法力都收了去,不然定能用天眼看出个所以然来——   沉莺见我偷瞄,音色便尖了:“还不快走?”她把我当成个觑觎杨二公子美色的顽劣丫鬟。   我心有不服——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,翔鸾星君那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俊货色,二百年来我也只把他当个屁看,你家公子再好看,能好看得过他?   凡间女子这些心思,真叫人琢磨不透。   我一溜小跑出得院子。   其实,碧玺让我去找管事儿的,我跑东跑西总是忘了……这遭想起来倒好,免得她日后又问起我来,落下个口舌。   没了黑脸儿给我带路,这园子整个儿成了个九曲老林——空见着些花花树树,就是找不到出口在哪。兜兜转转一炷香的工夫,打身后传来个熟悉的笑音:“姑娘是在干什么?”   黑脸儿!那一声犹如天籁,听得我好不感激涕零。   “我在找管事儿的,但——”我一回头,吓得不轻。身后那人和黑脸儿身材相仿,声音也是一样,只不过活脱脱一个美少年,丰神俊朗,美目盼兮——他不是我晨时见着的那个啊!   我说:“对不住,认错人了。”转身要往远处走。   他却直直冲过来,伸手拦我,笑道:“姑娘不认得我了?”   我细细打量他。   好似认得,又好似不认得,轮廓看确实是黑脸儿,只是黑脸儿何曾长这么周正?   他见我疑惑,睁大眼指着自个儿:“我是小八呀。”   我的脸倏地苦下来:“小八,你和晨时看着甚不一样。”   他挠挠后脑道:“今日上伙房给二公子煎药,听到后头有动静,便赶去看看……弄了一鼻子脸灰,约是姑娘没看清我长相。”   我使劲儿点头,是极是极,正是如此不错啊。   他瞅着我,又笑了一笑:“那姑娘现下……是又认不得路了?”   哎,丢脸是丢脸点儿,但本小仙初来乍到,又在识路上没甚天分,便让他取笑一回,又能如何。   我轻咳一声,整顿神色道:“碧玺姐姐让我找管事儿的去,可我到现在没见着管事儿的影子。”   他一脸不可置信:“姑娘从晨时遇上我后找到了现在?”   “自然不是的……”我心道,本小仙钝是钝些,还不至于傻罢。   小八见我为难,先行提道:“我跟姑娘说说这府上地势吧。”   我赶忙点头:“请讲。”   “东院儿里全是丫鬟小厮,南边便是公子小姐,老太太一人占北边儿,西面净是成家后的老爷。管事儿的府里有两个,司空伯和柳姐儿,依姑娘现下这状况看来,应是去找红锦苑玉竹居的柳姐儿。”   美少年小八说得头头是道。   我听得却昏昏欲睡——哎,头晕脑胀,不得要领啊。   小八只跟我说了个大概,我便如此拎不清个数,要再细化细化,估摸着我在凡间这阳寿也快被耗得七七八八了。   这杨府大院儿,到底有多少人?   小八见我一脸糊里糊涂的样子,叹一口气,道:“我正要到红锦苑去取些琉璃草,姑娘跟我一起走就是。”   我冲他道了谢,肚里却暗自一惊——琉璃草?那东西可是驱邪用的,听小八的意思,他正服侍着杨二公子……难道那公子的先天不足正中我的猜测,和些不干净的东西有什么瓜葛?   我边猜边走,不出一会儿就到了小八说的玉竹居。   中堂里头只稳稳坐了一个女子,手戴金玉环,头插凤朱钗,相貌平平,一双杏眼却甚是凌厉,四目相投间,有股子说不出的气势。   想来她就是总管事儿的柳姐儿了。   “今日新来的?”她看看我,又冲向小八:“她是八哥儿认得的丫头?”   小八笑道:“柳姐姐莫要说笑,我打五岁便孤苦伶仃一人,哪会认得什么姑娘?”他顿了顿,看向我:“她是三公子特意捡回来要留身边的。”   这句话他不说还好,一说,那柳姓女子便把目光灼灼投到我身上。   “三公子?”她挑起细眉,意有所指地重复。   诶哟喂,空心儿神仙在杨府攀上了个红人!   我点点头,忙回道:“承蒙公子好心。”   “哦?你竟是他亲自要的人。”她微微一笑,刷地收回了刺人心尖的那缕视线。   善哉善哉,怎地突然之间,杀气大作?   小仙我正在原地惶惶不安,便听她再悠悠问道:“那,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“白沐。”我垂目上前,对她十二分的乖顺。   哎,真是要死。想我白狐仙这二百年风光日子,在天庭里拜天拜地拜各路上仙,却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被天帝老儿罚下凡间,对多少凡人忍气吞声地低头!   柳姐儿拿起手边茶抿了一口:“这名字倒是不错。也犯不着我特意去改了。”   那自然,名字是恩师娘娘赐给我的。人家是月宫婵娟仙子,板上钉钉不会差。   我心里头又有些得意,抿嘴偷偷一笑。   她抬眼,细细看我一遭,方才缓缓道:“你既跟着三公子,便老老实实把他伺候得舒服些。公子使唤你的事,有些该做的你才去做。别想着出头,别想着偷懒,要攀高枝儿的心也给我收了去。公子顺道看上你,那是你修来的福气,少耍些花花肠子,空得罪了哪家的姑娘。”   我知她是指杨云暗定的婚约。   但我和那烂人星君在天庭共处二百余年,要有点什么,可不早就有了?唯这一点,是绝不可能。   我于是忙不迭点头:“谢姐姐指教,白沐都记下了。”   她满意地颔首,又交代我一些要干的活儿、要看重的事儿,然后叫人给我拿了棉被衣裳,一小包素锦缎子,还有点铜钱碎银。   我拿着这凡间通币十分嫌弃,无奈这儿肯定比不得天庭。按以往,恩师娘娘随手给我一赏,都是传世的金钗玉钿。   “挨着南面儿又接着东院的厢房给她腾出间来,我没记错的话……敛翠居还空着呢不是?”   柳姐儿沉吟道。   我就这么有了个住下的地方,和倒霉星君所居的屋子,仅一墙一院之隔。   第四章   4   晚些时候大家聚到一起用膳,我绕来绕去好容易寻到地方,竟又见着了束紫。   紫榆木漆作的门,门口盈盈透出些暖光。她瞧着我,我看着她,两两对望一会儿,便听她甜甜叫我:“白姐姐。”   我赶紧称是。   她像在我身后搜寻些什么:“三公子怎地还没来?”   “……啊……”我张口结舌,跑来的太快,竟把空心儿神仙给落下了。   “姐姐莫不是跑得太快,把公子给丢了?”她掩唇玩笑,可是该死地!竟给这小丫头说中了!   我还道这一遭真真是完了,免不了被罚跪上三四五天,结果你猜怎地?束紫话音才落,就不知哪阵风儿吹来了那冷漠倨傲的声音——“我不是在这儿么。”   天可怜见!本小仙咒骂翔鸾星君足有二百年,从没哪一次觉得他说话如此中听!   “啊,原来是公子慢了一步。”束紫立刻笑逐颜开。   见我二人没什么意愿答话,她后退一步又道:“进去罢,老太太都等急了呢。”   翔鸾星君瞥我一眼,一语不发朝前走去。   我惊魂甫定,拍拍脑门跟上,心中默念不能忘了第二次——本小仙是那烂人的贴身丫鬟啊!   跨进房里去,眼前豁然亮堂,不大不小一张锦绣圆桌,正对着门面坐的白发老妪,想必便是老太太。   别看见她年过古稀、皱纹密布,一头白发却依然梳得齐齐整整,衣裳也精细工丽。那手上戴的发间插的,加起来少说也能换得本小仙私藏的御灵镯子一对儿……啧啧,这么看来,她怕是在凡间锦衣玉食,一辈子没少滋润过。   旁边的翔鸾星君似看出我心里在算计些什么,藐然从鼻子里冷哼一声。   老太太笑眯眯地招呼他坐去身边,开口闭口便是“我儿”,这遭把小仙我逗得,抿紧嘴唇,肚子一径地疼——看他一脸铁青,就算天帝老儿也不曾如此称呼他罢。   哈哈、哈哈,好花不常开,风水轮流转,这真乃那倒霉星君的报应是也!   杨府有条规矩,不是甚么节日生辰,大伙儿便分成三拨吃:老太太及公子们一拨,姑娘姨娘们单独一拨,老爷及其家室们又是一拨。   晌时同束紫说了一箩筐话,也听她提起过府内三个公子——大公子杨衍君性子极好,但平庸无为;二公子杨衍文生来鬼才,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,可惜了是个病恹恹的命;一大家子好不容易盼来了老三,又太过宠他,养成个散漫的性子,对科举殿试,根本毫无兴趣……   我扫一圈儿这冷冷清清的屋子,那大公子似是不在呐。   “之儿今日书背了不少,来,多吃点儿进补的。”老太太抢着往星君的碗里盛上三丝蛇羹。   空心儿神仙发话道:“我自行来便好,您吃您的罢。”竟还懂得客气,是我小瞧了他。   老太太执意给他盛满了碗,方道:“过些日子就是应试之日,近来多用用功,中个功名,也好帮着你爹在朝堂上多担待担待杨家。”   一旁的二公子动作风雅地夹一筷子菜,轻声道:“小八说他也想去考上一考。”   老太太笑道:“给你煎药陪你读书那个容小八?当时道士说他有贵人之相,你娘亲才把他弄回府来,好冲冲你身上的病气。”   二公子点头:“正是。小八从五岁就陪着我,也有些男儿抱负。他和我不同,总该让他去试试才好。小厮这活儿,换成谁做,不都是一样?”   老太太道:“知你们从小到大感情好,愿怎样便怎样罢。只要你娘亲同意,我怎管得住你。”   说罢,又给翔鸾星君夹了条鸡腿:“之儿,多吃点。”   小仙我眼观鼻,鼻观心,决意不去理会桌上那香酥美味的肥鸡。翔鸾星君抬起那淡然的桃花眼瞅瞅我,一脸的嘲讽好笑——呸,他笑个甚么,狐狸爱鸡,这不是明摆着的喜好嘛。   他们吃的差不多了,我们又给上了一番茶水,方才去外间就着些饭,把剩的吃了。   这头吃罢,那头也聊完了,天色渐晚,我得和空心儿神仙一起回去。   “白姐姐,别忘了提点着公子今儿去瞧瞧云姑娘。”临走前,束紫拉住我悄悄道。   我点头应允,想想好笑。那星君自个儿作孽,附了个缠情债的身子,现下怕还不知晓呢。   一轮明月钩在夜幕里,我噔噔跑过去对空心儿神仙说:“公子,走罢。”   他理也不理,拂袖而去。   我就知那厮会对凡间衣食大是不满,果不其然,一出门便开始大加抱怨。   “吃下去这些五谷杂粮的浊气,不知又要损了本君多少年清修。”   我捂着嘴偷乐,这不是你愿意跟着下来的么。   他斜眼瞧我:“你这愚钝狐狸得意甚么,就你那点丢人的仙底,怕是在凡间二十年就得给蚀得里子都不剩,保不齐现出了原形去。”   我一下沉下脸来:“仙君胡说八道也该有个底限,小仙平时散漫归散漫,该做的功课可一样没落下过。别说二十年,就是二百年也能保得完整的人身!”   “哦?”他微勾起唇角,轻蔑一笑:“那怎地今日又把我落下了,差点儿被人盘问?”   我气不打一处来道:“还不是你自个儿到处乱跑?”   他这么堵我一句,似乎就觉得很爽心,微微笑了笑,没再刻薄我第二句。   哼,他不刻薄我,不代表我放过了他!   我加快几步走到前边,有意大声地道:“三公子该去哄一哄兰厢房里的云姑娘罢?再这么闹下去,怕是姑娘不肯乖乖盖上你的盖头呢。”   果然,他皱眉愣了一愣:“你说什么?”   我露齿笑道:“三公子和云姑娘亲上加亲的事,是府里头夫人老太太许下来的。‘三公子和云姑娘两情相悦’,这在咱们丫鬟里头都早不是秘密了。您还掖着藏着的,有甚意义?”   他一脸被雷劈了模样,定在原地。   本小仙觉得甚是好玩儿。   看倒霉星君冷冷冰冰的脸容习惯了,突然见这一幕,不禁心情大为舒爽。   我倒是还想多逼出他几种变化,这么玩儿颇有上瘾之感呐。   “唉,就算公子是对云姑娘厌烦了,也得好好跟人家姑娘说清楚才是——”   我得意洋洋地边说边瞧他。   他长身如玉站在夜色里,竟半天没挪地儿。   其实,原先在天庭里那会儿,也有不知多少女神仙对着他那不可一世的背影心碎神伤。唉,可有甚么办法?人家是石头做的心,不理便是不理到底了,你又待怎样?   可现下在凡间,事态就大不相同了,尤其是那云姑娘,还和原先的三公子瓜葛不少。   这是说不理就不理的事儿么?当然不了!   多少年被人戳着脊梁骨说“负心”,就算是倒霉星君,敢问他受得了么?   ——当然也不了!   小仙我此刻如饮佳酿醇醴,恨不能仰天大笑三声,以抒心中之快。   “……我要去和她说些甚么?”他突兀插话进来。   我惊愕一转头,继而大喜过望。   “你求我一次。”我美滋滋地道。   他嫌麻烦似的调开目光:“笨狐狸还蹬鼻子上脸了?要我求你,再去苦等三五千年罢。”   啧,这口气生硬的很,想必求人方面还是个菜鸟,小仙我不爱听。   我道:“星君此言大谬不然,凡人有言曰——‘三人行必有我师’,说得便是天涯处处皆有师,跟谁都能求得学识。哄姑娘算不算门儿学识?算的呀。那么求师求学是甚么羞耻之事?这道理我以为星君该明白。”   他被我说的怔怔的,一盏茶的工夫,竟把千年最丰富的情绪都表达在脸上了,待得消化半晌,方才冷冷地道:“你这些杂七杂八、油嘴滑舌,都是和婵娟学来的?”   我忙否认:“和恩师娘娘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。”是狐狸怎能没有点狐狸的样子?最擅长的骗术可不只是为了偷鸡!   他静静转了眼看我,我期冀等待他的回应。   他张了张薄唇,小仙我的一颗心哟,也跟着悬空中漾了漾。   他又张了张薄唇,结果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。   啧,浪费我这忽悠忽悠好一阵心肝乱颤。   “……回天庭之后,本君把千年树妖的内丹送了你。”半晌,他才语无波澜挤出这么一句。   那是个好东西,他也舍得?   我背手歪头,仔细想了想,没发觉自个儿有多吃亏。   便自此笑逐颜开:“一言为定!”   许是太过激动,我啪地一掌拍上他垂在身侧的手背,肌肤相触,触感嘛多少有点儿滑溜溜的。   他像受惊似的猛然抬眼看我,随后目光转为漠然和鄙夷,我倒没觉得哪里奇怪,只一个劲儿地仰脸冲他笑。   笑到他终归认输,别扭地把小脸儿扭到一边。   但是,那是千年女树妖的内丹呀。三五百年修为就这么到手了,我还讲究什么冤家路窄,给自己找什么不快活?   是在那很久之后,小仙我才算想了个通透。   倒霉星君当时那么藐视我,大约很大一部分……是因为我笑得太像狐狸了。   第五章   5   我得了仙君赐丹的许诺,心中万般高兴。转得个身,笑嘻嘻对他道:“耳朵过来。”   他便凑近过来,我附上他耳,对他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……交待了一番。   他神色微漾,咬牙退开:“这等话竟要我亲自去说?!”   我忙道:“仙君少安毋躁,这凡间比不得天界,那姑娘脾性一上来,免不得大闹一番,不愿下嫁……”   他冷然打断了我:“不嫁便不嫁,本君好稀罕么?”哎,真叫个不懂人情世故,小仙我今日便好好教他一教。   我咳地一声,清了清嗓子:“仙君啊仙君,你既附上了杨衍之的身子,便同于帮他过完那后半辈子。这一府上下,老老少少多少双眼?一日下来,你出的丁点差错,可曾有人放过没有?你想想,你只要了个贴身丫鬟,这帮子姑娘便猜测得叫个离谱。若立刻对云姑娘冷淡了态度,她们还不把我当狐狸精生吞活剥了去?”   我说说停停,有意无意拿眼角瞄他。他面色青白站在那里,腮处还明显有个咬牙的痕迹。   会咬牙是好迹象,就怕他说“你死与我有何干系?”。   我一鼓作气,继续说道:“小仙本身就是个狐狸投胎的,剥我便剥,不算甚大事……但你那宝贝金锁若被人发现,又当如何是好?”   这一遭可真真戳中了他的死穴。   月色皎洁,天凉如水,白日间的余温散了,沉默便如千斤的雪,一下压砸到脖子上。   我低垂着脑袋悄悄看他。   “……若你支的招有丝毫差错,本君定要把你扔到上清道童的炼丹炉里,烧你个七七四十九天!”   他目光冷若寒风,清如净莲,淡淡瞥得我一眼,掉头离去。   我唯恐他办砸了事情,再一怒收回刚刚许我的内丹,赶紧踮起脚尖儿,悄无声息跟到他身后去。   我俩一前一后到了姑娘的厢房,才入小院,就见端盆打水一个小丫鬟。翔鸾星君正走到树荫里,锦色长衫被影子遮去,把我先现到了月光底下。   那小丫鬟远远地便看着了我,眉眼低顺,声音轻柔,说的却还是晌时那句话。   “我家姑娘身子不适,暂不见外人。”   我赶紧迎上去道:“是我家公子要来见见姑娘。”边说边让出背后的翔鸾星君。   小丫鬟方才注意到他,笑了一笑道:“姑娘近日身子又开始不好,今儿更是一天没吃什么东西。三公子贵人事多,这遭倒可算是有心过来看看。”  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在数落翔鸾星君。由她区区凡间一小丫头说出口,也不知那倒霉神仙受不受得住?我偷眼瞄去一瞬,还好还好,那星君端得张死气沉沉的面孔,没甚反应。   “二位里边来吧。”小丫鬟说话轻声细语,有意无意瞧得我一眼。   其实我自己也好奇得很,那云姑娘不见外客,说自个儿姿容憔悴。怎地情郎一来,又不怕了?只怕卧病是假,赌气是真——就等着三公子低声下气过来哄她呢。   我们三人进得正厅,小丫鬟便冲里间唤道:“姑娘醒醒罢,你念叨一整日的冤家来了。”里头悄无声息,似是没人在听。   小丫鬟道:“我去叫她出来。”我点点头,自个儿让翔鸾星君在板凳上坐了,翻开桌上六角瓷杯,装模作样地伺候他一杯清茶。   惟见里间那绦穗流苏帘子微微晃漾,而后听得铜盆落地,那小丫鬟惊声道:“姑娘怎地又开始咳血?!”   我和翔鸾星君对望一眼,均是吃了一惊。也顾不得甚么礼数,撩开门帘冲进屋去。   但见一条水痕染在丝绒地毯之上,床沿上一个月白衫子的姑娘,拿香帕掩去半边面容,皱眉向床下干呕。   那帕子背面隐隐透得几点血迹,她气息不匀,脊背颤抖,杨柳细腰简直快折成了两半去。   小丫鬟轻拍她肩处急道:“自古神医给调好了身子,这咳血症已有三年曾不犯过,近来难道是天象变了?当真蹊跷得很。”   那姑娘由她在背后拍打,掩唇颤声道:“蓝宝,我不是说了……不见任何人的,怎又把三哥叫进来了?”   丫鬟哭道:“三公子担心姑娘这身子,不也是应该么?”云姑娘道:“这事儿要闹到李姨娘那边儿去,又不知她要多担心。”   丫鬟道:“怎能不给大家伙儿知道?随便在外请的郎中,又抵得甚么用处?”   云姑娘摇摇头:“不。不能给她们知道,我这身子太不争气,古神医也说过,若是六年内复发,便是他也束手无策。”   小丫鬟一个劲地往外掉泪。   那云姑娘抬眼朝我二人看来,眼珠既黑而亮,眼波且澈且媚,如若不是病中显得六神无主,许是能更勾魂摄魄些——真真有股倾城的风情。   我悄悄瞅着空心儿神仙。   “三哥,听说你亲点了个贴身丫鬟,便是她么?”姑娘拿下帕子,唇角浅笑道。   翔鸾星君点点头,走过去道:“随手在街边捡回来的。”他顿得一顿,开始背我教给的话语:“这件事原是我考虑得不够妥当,但我对表妹一片真心,天地可鉴。若连表妹也对我起了怀疑,我在这世上,真是活得也没什么意味。”   唉,唉!我在心里头大摇其头。   这么深情款款一番心头话,被他说得如诵经文。倒霉星君果然天资愚钝,朽木不可雕也。   看来,让云姑娘这心安下,还得我亲自出马,我原先虽犯错无数,却也归功于此,知道了该怎么讨好天宫仙子,女子这些心思,天上凡间大差不差,这点我多少还有些揣摩过。   别的暂且不说,先把我那没想攀高的心意表了。现在云姑娘纠结的点都聚集在我这贴身丫鬟头上,她在杨府说话还有点儿分量,起码,不能让她对我太敌意呀。   ——“云姑娘的咳血症,怕哪个大夫都觉得棘手。不如用我老家那土方,不论甚么顽疾,大红喜事冲冲便有好转。姑娘不如撑得个几日,我看也是时候跟老太太示下,趁早把二位的婚事办了。”   果不其然,此话一出,她对我刮目相看,小丫鬟对我刮目相看,就连那翔鸾星君,也惊奇转头,对小仙我刮目相看。   刮目相看了片刻,那对儿主仆眼里起了赞赏之色,倒是星君依然惊奇——“你当时没和我说有这等变故”——他倒在脸上写的一清二楚。   我便也使眼色回他,说好的临机应变,临机应变啊。   云姑娘说是醋劲儿大,只对夫人老太太好,其实要讨得她的欢心,她也不是那么爱刻薄园子里的丫鬟。   我笑嘻嘻地看着她将手上一镯子包了,让小丫鬟拿给我:“妹妹一片好意,心我是领到了。听闻说妹妹是今日新到,手头怕还有些紧罢?”   我推拒道:“无妨无妨,柳姐姐才赏了些碎银和缎子。”   云姑娘轻咳两声,道:“柳姐儿给的那些银子,只够你省吃俭用的,在园子里和丫鬟们玩玩都不够,别提还要寄回家去。”   她顿得一顿,又道:“难得三哥选了个明白丫头在身边,不似那些心深的,在想什么我一眼就瞧得出。妹妹以后吃穿用度上有甚么困难,尽管跟蓝宝提,既是三哥身边的人,便不要太委屈了自个儿。”   我方才收下了,口中谢道:“姑娘也早些养好了身子,咱们公子还等着揭盖头那天呢。”   翔鸾星君沉默在原地不言,薄唇抿成条凛冽的线。似对我的自作主张,大为不满。   饶是不满,他现下也不可能说些甚么。让他娶个姑娘又怎样了?一次婚事和他那宝贝锁比,我太知道他会怎么办了。再说小仙我来了杨府处处谨慎,若再闹的和在天庭时一般人缘不好、遭人记恨,我下凡一趟,又是历练些什么来?   我俩各取所需,此番正好。   “她命数已尽,阳寿约就这几年。就算为了冲喜把婚事办了,生死簿上也少不了她的名字。”   出得兰厢房,翔鸾星君语气生硬,淡淡在我身后道。   我玩着手中玉镯,心情极好:“那又甚么打紧了?听说凡间三妻四妾,十分平常。你再娶几门妾室,也不怕有个短命妻。”   他声音顷刻变得有些阴测测的:“怎么?你还嫌我不够麻烦?”   我吓了一跳,自知失言:“星君莫怪,小仙说的,都是凡间不成文的玩笑话。”   “你倒适合留在这俗世。”不知何时他走到与我并肩,凉薄的眉眼,鄙夷挑了一挑:“难怪在天庭一无是处。”   我讪讪道:“以前那是糊涂,修为也不够高。”   他淡淡一笑,“现下想通了?”   我横他一眼:“至少不会任群顽劣猢狲喝光了琼浆玉露。”   他知我在暗讽,反而很舒心一般:“真不愧是婵娟教出来的好徒儿。”   怎样?我月宫便是戒律松散、人情味重,不比你那冷冰冰的青莲神殿好上太多?!瞧你来人界整整一日,没了我还不是束手无策?   我嘟着嘴对他好一番诅咒,他却云淡风清地经过我,径自走前边去了。   黑暗里一丝水仙的凉意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。这空心儿神仙倒还挺香。   我突地想到,在天庭他每每路过我,也总有这么一股子清香,不浓不淡,恰好闻得着。那时我便总是奇之怪哉,想着这倒霉星君莫不是有甚熏香之癖?赶回去问了恩师娘娘,却遭了好一番嘲笑,说是人家龙王太子华贵高洁,怎会去用那等俗物。   哼,他怎不会用?依我看他就是用了,还用得不亦乐乎,下凡都舍不得丢呢。   “看甚么?”我忘了他法力尚存,用后脑勺也知道身后是何状况。   我狐狸的玩心一起,对他背影道:“天庭上高高在上的星君,却跑不掉要同凡间女子洞房花烛。若真有那一天……咳咳,该是怎样的光景?”   “……”他沉默不语。   “啊,仙君可知道同凡人行那鱼水之欢,大大折损清修啊?”   他倏地停下步子,淡漠一转头,用手中折扇重重敲我一记。   哎呀,痛!这烂人下手端得是没轻没重。   “没上没下的东西。本君想到了法子,自有定夺。”他咬牙冲我一字一句道。   嘻嘻,我还没说便宜了你下凡一趟,艳福不浅呢。   只是这杨家美人虽多,却都是些病秧子。不光是二公子,连云姑娘都一戳就倒……唉,莫不是家底太厚,风水便不好了?   我乱七八糟地想着,不多久便送空心儿神仙回到了院子里。   “按他们凡人的规矩,你是不是要给我打水洗脚?”   走到院中央,他突然反身,似笑非笑地看准了我。   第六章   6   我极力对自个儿道,不得冲动、不得冲动。   那倒霉神仙是个没了心的,你对他再好,他也顶多把那善意当做驴肝肺,绝不会乖乖领情。   瞧瞧,姑娘我才助他了却了一笔孽债,他就立刻蹬鼻子上脸,连恩人都不认得。   ——还竟让我给他洗、脚!   本小仙站在原地忍耐,忍啊忍啊忍,总算忍不住。   “星君休得折辱小仙,便是恩师娘娘,也没差遣我做过这些呢。”   我边说边暗自磨牙,眼睛瞪住他衣襟下一方白如玉的颈——亏得他不是只鸡!否则定得给我咬断脖子不可!   他微微眯起满目的好笑:“吓成这般,你该不是当真了罢?”   “啊?”我呆了一呆。   “被你那狐狸爪子碰到,本君还嫌不干净。”他懒懒说毕,掉头走人。   夜风瑟瑟过,本小仙一头青丝被吹得凌空乱舞,万般寂寥。   “本君还嫌不干净。”最后那话久久不散,颇有余音绕梁,三日不绝之感。   我萧索叹一口气,也大义凛然地回过头,往自家地盘而去。   天帝老儿在上头闲的紧,自然也不管事。把这祸害宠得如此无法无天、不懂礼数,还敢放他跑来凡间……依我看,天下这三十年之内,必得大乱了。   我打个呵欠,委实也觉着有些困倦。就下凡来说,此第一日尚算得顺利,便即回屋睡去,一夜无梦。   第二日一清早便被同院的丫鬟叫起来,说是让我及早去备了早点,免得延误三公子晨读。   我睡眼惺忪,乌发蓬乱,眼还没完全睁开,先匆匆捧上一只盆,去别院儿打水。   临到院门口打了个瞌睡,“咚”地不知和什么物事撞个满怀。我撒开手丢了盆子,“哎哟”一声,结结实实一个屁股墩儿坐到地上。   捂住脑门往上看,撞到我那人倒是纹丝不动。秀丽的眉眼含笑的唇,不是小八又是谁。   “姑娘没事罢?”   我心中无限纠结。自我跳下坠天桥,每每有个倒霉出糗的时候,这人总是比谁都及时,先行出现。拍拍身后尘土起身,我给他一个睡意朦胧的笑:“不打紧不打紧,是我自个儿没小心。”   我捡起盆子,绕过他欲往前走,却被他一句话唤住了脚步:“姑娘,此物是你掉的?”   我一回头,他细长的指尖里可不正夹着月老那半根红线。这东西对我来说至关重要,我忙上前道:“这是临入城之前,哥嫂给我到寺庙求的平安线。”   他挑挑眉笑道:“我看倒像姻缘线。”一双清丽的眼眸,凝神看着那截红线。   我顷刻心叫不妙。   “小八哥哥,还了我罢。”我好言好语道,上前一步,伸手去抢。   他却猛地收了手儿,朝旁边退得一步。我法力被收,看不出他闪躲的轨迹,毫无章法地去抢,自是没有得手。   “小八哥哥……”我央求道。   小八抓那红线在手,笑嘻嘻地看我,双眼明亮:“你这红线不寻常,和前几日算命的说的倒有些相符。”   我奇道:“甚么算命的?”他道:“我家二公子天生身有顽疾这事,你昨儿应是知晓了。”   我点点头,他也点点头,又道:“前几日府上过路一名道长,说咱们杨府中有祥瑞之气。不出五日,定临福星庇佑。说到此,道长话锋一转,又问道:‘你们府上可有先天不足之人?’然后你猜怎地?”   我颤颤问:“怎地?”小八哈哈大笑道:“他说,那手持三寸红线之人便是你们杨府的福星!若为女子便用婚事冲喜,为男子便去庙前拜为长兄,定能延那先天不足者的寿命,因为那人身子里,住着个神仙魂儿。”   去!这口不择言的死道士,堪破天机,一番胡言!婚事冲喜,乃是本小仙给倒霉星君出的谋划的策,怎就无端端落到我自个儿的头上?   说到神仙魂儿,那空心儿神仙才是个真上仙,不如让他和你们那病恹恹的公子百年好合,莫要牵扯到姑娘!   小八神秘秘地伸手,比划一下那红线的尺寸:“那日看姑娘在鸡棚里那般狼狈,想不到还是星宿下凡。”   我道:“小八哥哥莫说这番折杀我的话儿,这线真真是家中给求的平安线,那道士胡说了两句,就怕是巧了。”   小八“啧啧”道:“我看那道长仙风道骨,不同寻常人。不行,这事儿我得先去禀了老太太。”   我瞳孔一散——想得倒美!让本小仙伺候你们家那短命公子几十年,我倒宁可去嫁个肥黑绝丑、身体健壮之人!   我速速从衣兜里摸出张符纸,暗道一声“眠!”,倏地扔去贴到小八后背上。   他怎会料到我有此一招?就见那颀长修挺的身子摇晃两下,旋即软软坠倒。   我蹲下身,屈起手指弹他白皙的脸蛋儿:“愣头小子,竟欺负到你狐狸姐姐的头上!”手指挪下去,再试一试他的鼻息,均匀平稳,确是睡着了无异。   我手头上咒符本就不多,还想留到往后更危机时用,现下一遭,也管不得了。   夺回他手中红线,我当下又使了个“忘”咒,方才回头端了盆,往井处走去。   回头说那翔鸾星君。小仙我洗漱完毕,精神倍佳,待到管膳房领了些茶水点心,便得赶着去伺候我家“三公子”晨起。   翔鸾星君蒙了被子,安安静静睡在床上,清冷不见底的眼眸闭着,比平日里不知讨喜了多少倍。   来了凡间不比天庭,他法力够不上原先,自会疲惫入睡,而不是闭目养神打个坐就算完了。   可不管在天庭还是俗世,他这皮囊都有个令人一见心倾的本事,只是醒着时性子不好,我不喜欢。现下这么乖乖睡了,倒算个值得一看的俊气青年。   我托腮跪在床沿,端详得不亦乐乎。见他呼吸细匀,忍不住玩心大起,拔下根头发,又轻又软地在他鼻尖逡巡。   要在天庭,我没做这个的机会也断不敢如此大逆不道。但现下嘛今非昔比,嘿嘿,我痒不死你这个小混账!   他俊眉先是微微蹙起,仿若遇见梦魇。而后不耐地撇开脸儿,伸手一挥——机会来了!   我大声叫道:“公子起床!!”声如雷霆,振聋发聩,能把死人都从墓里头吓活。   那倒霉星君自也不能幸免,瞧他还身穿着月白里衫,便惊得“腾”地坐起身来,喘息急促,一头冷汗……哈哈,小样儿哟,二百年的仇,今朝我便找你讨回来万分之一!   他惊魂未定,喘了一会儿,甫发觉是我。   “一惊一乍的做什么!?”   嘻嘻,怒了,果然怒了,貌似还在咬牙。我心中好不高兴,表面上却依然无限委屈:“星君怎么喊也不醒……小仙只好出此下策。”   他气息逐渐平定,淡看我一眼,掀被子下床:“下次再这么喊人,本君就废了你百年的修为。”   诶哟喂,我好怕呀。   朝天翻了个白眼,我满心不服地地伺候他洗脸漱口。而后把外袍里衣都拿去,伺候他穿上。   哎,偏偏是我做这等低三下四之事。一辈子的贤惠用在了他身上,当真可惜。   翔鸾星君仪容整顿好,顿时又是昨日那个玉冠墨发,俊秀非凡的公子哥儿。我把点心一盘盘端出来,自己顺手偷了个吃,才招呼他道:“公子,早点。”   他瞥得一眼,道:“赏了你了。”说罢翩翩朝门外走去。他竟不吃。   对了,他是嫌弃这凡间事物,说皆是浊气,有损清修……如此甚好,我拈起块白玉司马糕,一口丢进嘴里。   舌尖甫一接触,我便又惊又喜,那糯软香甜的滋味差点儿没让本小仙把舌头都咬掉——这比甚么狗屁仙丹都不知好吃了多少倍,空心儿神仙竟说不想吃,简直是愚笨之极啊。   三口两口吃完点心,我收拾碗筷准备去还。   路过院子发现翔鸾星君坐在石凳上温书,一瓣落花飘到肩头,映得整个视线都一片嫣红。我心中好笑,堂堂一个天宫神仙,读四书五经倒真像那么回事,天上来的和地上走的肯定有所差异,这次的状元岂不是他中定了?   说到科举,我便想到那个要去考功名的小八,晨时那遭真是好险,若红线一事被他传开了去,保不定我那命中人就是个病秧子了。   虽逃过一回,此刻本小仙仍是忧心忡忡,总觉得和那病秧子缘分未尽,迟早还闹出番甚么猫腻来。   事已至此,毕竟也就罢了。我绕到管膳房处,还没入内,便听有个细柔之音,低低怯怯地道:“姑娘说了不想吃甜的,麻烦给拿些稀粥便是……”   我踏进去,小丫鬟垂肩回首,果真是蓝宝不假。   我笑道:“妹妹这么早?云姑娘身子歇息好了么。”   她今日态度亲切许多,拿上提梁盒,与我并肩聊起来:“还得谢谢姐姐,昨儿让姑娘心一宽,一觉醒来气色好多了。”   我道:“姑娘那样看重我,这不也是应该?”蓝宝抿嘴一笑:“若都似姐姐这么通情达理,倒也好了。你说这事儿也不能怪姑娘多疑,三公子是人中龙凤,天资一绝,性子又好……和我们姑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,从小就暗许了终身。可以往那些没个自知的呀,总想着要升了偏房,唉,能怪我们姑娘刻薄么?”   去!性子好?我暗自撇了撇嘴。   我俩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,走到前廊院下,一抹绛紫的颜色直直朝我奔来,边笑边与我撞了个满怀。   是束紫。不知在玩闹些甚么,被身后那书童追得跌跌撞撞,竟跑进我怀里,这丫头!   我扶起她,伸指点她脑门儿:“干什么这么冒冒失失的。”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,笑得眉眼都弯成了月牙儿:“白姊姊救我,这人疯症一发,便不要命了。”   我回头瞧那书童,眉清目秀,唇红齿白的模样,漂亮得像个小姑娘。   “束紫,下回别拿这等事儿开玩笑。再满口胡吣造谣,别说我,大公子也头一个饶不了你!”那边厢到似真在生气。口气里颇有个警告之意。   我迷茫看那书童一步三回头,骂骂咧咧地走远,低头问怀中的丫头:“你这是招惹了谁?”   第七章   7   束紫眼看着书童离开,方才明媚如花的笑意仿若顷刻被人擦净,一点儿笑的影子都没有了。   我扶着她,她慢慢直起身,口中啐道:“呸,平日里一入书房就牢牢把门锁上。不好那一口儿,才怪了去了。”   我心中一凛,仔细凝紧了她:“妹妹在说什么?”   束紫神神秘秘地低声道:“大公子定了门亲事,刚刚那兔儿爷怕是心里头闹蹩扭,盘算着要使些手脚。这点儿小聪明我还能看不出来?瞧瞧,才说他一句,这就急了。”   我和蓝宝对望一眼,均是骇然。而后蓝宝强笑道:“束紫,有些话儿不能乱说,大公子怕也是玩心重了些,现下到了该婚娶的时候,一个书童成得了甚气候?”   束紫冷冷一笑,大是不以为然:“蓝姐姐你有所不知,小妹去书房,是给我家桓二夫人借些笔墨去的,结果一踏进书房里,你猜我找到个甚么?”   我和蓝宝冲她摇摇头。她又冷笑一声,把那掩着的香帕挪开,露出掌心上圆圆一个硬物。   “麝香!”蓝宝惊呼出声。   我心下三分了然,这麝香乃动胎之物,若常年对大公子的新媳妇用着,怕是三年五载也看不到半个子嗣。   束紫点点头,四下看无人,再将它挡起来。   “照理说,咱们丫鬟不该在背后嚼公子的舌头根子,但那书房是大公子的书房,平日里除了他和那兔儿爷无人出入。今儿要不是二夫人急要,我也断不会抄这个近路……但姐姐们看看,这叫做个成何体统?”小丫头说得头头是道。   这丫头片子我虽认识不久,却是杨府上的万事通,知道的底细比我和蓝宝加起来都多。我问她:“大公子很宠爱这书童么?”   蓝宝插话道:“白姐姐新来的估摸着不知,其实这是老太太好大一块心病。大公子家的书童确是仗着主子护着,有些无法无天。”   束紫不屑地哼了声:“前几日大公子让桓二夫人送去寒山寺听经悟道,就是怕他走上这条歧途,难以回头。依我看不如直接剃度了好,干净利索,死了他这份心,也害不着人家姑娘……”   蓝宝怪责地喝止她:“束紫!”小丫头却仍不服气:“我说错了么?我哪儿说错了?白姐姐你评评理,我不该说么?”   我知她向着她家桓二夫人,那夫人约是为大公子操过不少心,至今没收到大成效。小丫头气不过,这才话说重了些。   我瞧着气氛不对,赶紧另起个话题:“大公子要迎娶的,是哪家姑娘?”   “城东姚家。”束紫抿嘴,唇边似笑非笑:“唉,真真可惜了一个好姑娘。”   那个姚家是甚么来头?我有点儿好奇,转念又一想与我何干,便没有再问更深。   我们三人都有耽搁不得的事,当下各怀心思分头走了。我回院子给倒霉星君收拾了脏衣裳,再去石桌边为他端茶倒水,别的不说,面子上的事儿可得做足了。   他手里还拿着书,轻轻扬起好看的眉瞅我:“你从哪儿冒出来的?”我道:“才去了趟管膳房,路上遇到认识的妹妹,多说了几句话。”   他不言不语,把眼神儿挪下去一截:“手指头上还沾着仙气,今日对谁用了符咒?”   我就料到瞒他不过,也不遮掩,一五一十说了。他寒山似的眼里立刻起了层薄薄的好笑:“头回听说你也算得个神仙。就算嫁了,又能给他撑多少年寿命?”   咝——本小仙倒抽一口冷气。还是一如既往地……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呐。   “长了不敢说,四五十年总该有罢。”我偏不服他这等看不起人:“于凡人而言不是绰绰有余?”   他那表情啼笑皆非:“四五十年?亏你好意思拿到台面上说。”   我十分淡定:“您见多识广,这点小年头自是瞧不上眼。要换成仙君愿意嫁他倒真真好了,直接赏他根仙骨,千年的寿命不也延得了?”   啪!可怜我话音才落,他那见鬼的折扇便又重重打上脑门——上瘾了不是?昨晚一遭,今早又一遭!   “给我弄点儿吃的去。”他懒得理我了,只垂眼看着书上墨字,清闲地吩咐。   我心道,这不是晨时还不愿吃,把点心都推给了我么?   “仙君,那都是俗世浊气……”我小心提点道。   “所以让你去给我弄。”他眼儿都不抬:“你手指头上不还沾着仙气儿么。”   小仙我这厢可算听懂——他是让我给他下厨去。   原先在天庭上,我就是个给众仙打下手的。洗过天马,摘过仙参,酿过玉酒,看过炼丹的火候……琐碎小事,可谓件件精通。但此次下凡,却深知自己与炉灶无缘,才入得伙房后门,便被只肥鸡压头上了。   此番若还要我在锅铲间大展身手,怕是万万不可能。   我端个讨好的笑容,对空心儿神仙道:“仙君想吃什么,我吩咐厨下去给您做。小仙没用过凡间炉灶,估计不大顺手。”   他神定气闲,淡淡地道:“凡事都有头回,当个丫鬟哪有不会下厨的?我刁难你,总比他人来得强。”   我张口结舌,没了话说。罢罢,算我倒霉,今儿被迫使了符咒,给他落下这么个大把柄。   “仙君说得是,是该试着历练自己……小仙谨记了。”   屁!他就是拼命找茬!我一番话说得咬牙切齿。   转头去得厨下,脚才踏进门槛,便觉胸口闷热,体温骤升。里头炊具倒是一应俱全,灶上两只大蒸笼,袅袅往外冒着白烟儿,依稀是大户人家的排场。   一个小厮蹲在地上,三根三根往灶里填柴,见我进来,抬起黑乎乎的脸冲我笑道:“姐姐要拿点儿甚么回去?”   我道:“我家公子想吃我亲手做的。”仔细瞧瞧他扇火,又觉好奇:“这是在蒸东西呢?怎地其他人不在?”   他抹把汗点头:“醋溜白蒸鱼,老太太口味淡,爱吃。我嘛只是个看火候、打下手的,其他人活儿都做完,早收拾去别处了。”   我走过去在他旁边蹲下:“这么说你不会做菜了?”他哈哈一笑:“说了我就是个打下手的,姐姐在讲玩笑话么。”   唉,不知是事发太巧还是我运气太背,来趟伙房,竟连个厨子也没有!   本小仙正在原处郁郁不知所措,那小厮又道:“姐姐看着面生呀,是新来的丫鬟么。”   我太惆怅以致没心思理他,只“嗳”了一声道:“三公子的人。”   他很惊奇地转头瞧我:“三公子?姐姐没在唬我?”每人见了我都要来这么一句,谁有工夫唬你们,能给点儿新鲜词来不?   我道:“三公子心肠好,这不也是给我捡着福气了么。”他嘿嘿地笑:“三公子爱吃的东西我可清楚,荷叶鸡丝粥,蜜渍太后饼,水晶青虾仁……”   我听这菜名儿有点迷糊,忙喊他打住:“那什么……荷叶鸡丝粥,是熬点儿粥放进鸡丝就成?”   他道:“还要荷叶辅料,用小火慢熬,调味也有讲究。要做到鲜嫩滑口,不咸不淡……”   去!我管它什么讲究,做出来能给那星君入口就算大功告成。   同小厮道一声谢,本小仙撸起袖子,蹬蹬蹬跑至伙房后院,待灰尘完全散尽,冲入鸡棚,抓出当日那只肥鸡!   肥鸡受惊,明显嗅着了我的狐狸味儿,咯咯咯咯挣扎不停,两段短肥翅膀扑腾得人心血澎湃。真真有趣。   本小仙狰狞一笑。今日落在我手头上算你倒霉,菜刀摆着先割割看,实在不成,我也能一口咬断了你的鸡脖子。   于是乎,我将砧板上明晃晃的菜刀握住,对准那肥鸡颈间,轻而爽利地一划——   “咯咯咯!”   也不知是我手轻,还是它皮肉太厚,这一割之下,它竟如抽风般跳脱出我的手掌。   肥鸡满屋子乱飞,一地鸡毛弄得看火小厮目瞪口呆。   我心头火起,提起菜刀气势汹汹追去,口中道:“你这呆头呆脑的畜生,还不给姑娘我停下?”   那肥鸡似自大梦中被谁催醒,扑腾得更不成章法,跳蹿滑飞,十八般武艺轮上。可怜小仙我做了一辈子狐仙,追一只鸡竟还能追得气喘吁吁,若是传出去,岂不是面子里子都得被蚀个干净?   那小厮看不过眼去,怯怯过来,凑近了我:“姐姐,我帮你杀?”我双眼喷火:“不必!今日姑娘便和它卯上了!”咬牙看准了,将手中菜刀远远掷去。   那鸡正欢跑到一半,让小仙我的火眼金睛看穿行踪,砰地给菜刀钉到墙头!   熏黑的墙面儿上再添一条血迹。我旁边小厮吓得抖如筛糠,约摸是没见过这般杀鸡的,我也知他怕我野蛮,这样扔菜刀,别说杀鸡,人都杀得了。但本小仙就是气不过,那是一只鸡呀,欺负到我狐狸大仙的头上!我再怎么好脾气,也该愤怒一回了!   我斜眼儿对小厮道:“今日之事,还得替我保密。”   “保密,保密。”他满头冷汗,一个劲地点头哈腰。我笑着掏出柳姐儿赏的碎银,放到他手心里:“好多年不下厨,这不是手生么。”   “好说,好说。”他依然一脸失神。   我将双手合在一处,拍拍搓搓,深吸一口气,向那死鸡走过去。   第八章   折腾了半天,那死鸡总算是愿意咽气归西了。   我左手执个木盆,右手拿一铁壶,眼儿却眨巴眨巴地盯着那案板上的畜生,十分困扰。   单是只生鸡,倒是好处置了——开水略泡,再去毛掏心,差不多就能剁吧剁吧下锅。   但之后步骤又是如何?火烧多大?料放多少?还有那米水相融,几几分成?   听闻这粥名儿叫做荷叶鸡丝粥,那……那荷叶在哪儿?又要怎么用作辅料?   我翻来覆去想不出所以然,愁得是眉尖紧缩,忧虑不堪。   “恩师娘娘在上,小仙今日之举实属无奈,那青莲宝殿上若有人找月宫的麻烦,千万帮小仙担待着他们些。小仙我笨则笨矣,却绝不敢有心怠慢星君。”   我将那鸡扔进盆中,表情肃穆,双手合十,朝炉灶拜得一拜。而后方才转身提壶,麻利地倒下去滚烫一盆开水。   想我当初做狐狸那会儿,吃鸡从没有如此费劲过。常常噎得个一嘴鸡毛,也觉得皮鲜肉美,心满意足。在天宫呆了二百年,别的没学会,倒把性子养刁了。现下眼中看到点星星血迹,都觉得这肉生了吃不得。唉,其实哪来那么多倒霉讲究?凑合着能把日子过下去才是正经!   但,这道理千万莫讲给空心儿神仙听,讲了他也听不懂。按理说他千余年的道行,所见之物、所历之事,应比我丰富得多。但肚子饿了下个灶,竟还要差遣本小仙去。他自个儿不觉得丢人,我先替他脸红一把——十指不沾阳春水,说得不就是他这种无事上仙么?!   我肚中嘀咕个不停,鼓着腮帮子吹那红陶小瓦罐下灼灼一蓬火。   吹完火我便老老实实找了个凳子坐下,学着炼丹时的模样,用圆竹扇不停送风。直弄得柴灰满脸、狼狈不堪。   如此也就罢了,我还要琢磨着几时是个起锅的火候,放料时蜻蜓点水、百般衡量……伺候下凡星君,果真不是人干的活儿。   盯了一晌炉火,又打了半天瞌睡,本小仙估摸着手指尖上的仙气差不多都熬了进去,便熄火端碗,就着块湿抹布,把一坨粘稠湿软的东西倒进了碗中。   提着东西回到翔鸾星君的院子里,他还在那汉白石桌前。   这厮倒是坐得住,一上午愣是没换姿势,光顾着读书了。老太太若知晓三公子如此开窍,指不定得欣慰成个什么样子。   见我进来,他略略瞥了一下,就是那一抬眼的风情,让身后花树都失了颜色。我心道一声罪过,愈发不敢把手中物事拿给他吃,只定在原地不知所措。   他不耐地皱皱眉:“愣着作甚,做好了吗?”   我低头瞧得一眼,不曾答话,但听他又道:“拿过来。”   我暗想,豁出去了罢!小仙我便是没有贤妻良母的天分,以后再慢慢学就是了。良人没有出现,我也犯不着急着赶嫁人的功课!   我磨磨蹭蹭地走到石桌前,将瓷碗颤巍巍端出。   此物一出天下绝倒。   翔鸾星君那双流光的桃花眼,立刻瞪大了好几分。脸色也由白转为惨白,带着满目惊奇的问号,看向我的方向。   本小仙瞬间觉得压力重重。   “仙君请用饭。”我声如细蚊。   他看着我不发一言。   我知他沾不得太多俗世之物,难得我手上有点仙气,便想借由此机,吃些精致的。但现下我端上来的东西,别说他,就算我自个儿都没法下口……当真是,情何以堪。   空心儿神仙依然眼也不眨地看着我,那眼神儿却是分明,“你就让本君吃这个?”——瞧瞧姑娘我悟性多高。   我道:“仙君莫看它长得不称心意,其实滋味应还是好的。不管怎么说,好歹是沾了仙气的东西,您尝一尝罢。”   我这番话其实说得十二分心虚。   加料时手太轻,既顾不着咸淡,又不敢先尝。若不是怕无端端浪费我十指仙气,谁会这般殷勤,劝他吃下?   他半信半疑地把目光挪下去,瞅了好半晌,接过我递来的勺子,浅浅品了一口。   不出所料,倒霉星君的脸色立时风云变幻,煞是好看。但仔细一想,可不是这么回事么!吃进去,吞下肚,回上来……怎么说也得变个三次才算完呀。   我捂头蹲到一边,提心吊胆地等他摔碗。   等了半天没听到动静,本小仙如惊弓之鸟慢慢回望,那星君面色依然古怪,只是手持碗勺,一口口吃得颇为平静。   不出片刻,碗底尽空。我忘记前一刻还担忧自个儿修为被废,站起身来,目瞪口呆。   “还有么?”他悠然将碗一放,问得是云淡风清。   我结巴道:“还……还有什么?”   他道:“这粥还有没有了?”我赶忙摇摇头:“怕仙君觉得难以下口,没敢多做……仙君是,是没吃够么?”   他咳了一声:“味道还算过得去。”我出的一身冷汗立时下去,心花怒放——本小仙果真是天赋异禀,头一回下厨,居然让空心儿神仙都赞不绝……咳,嗯。   若是再历练几回,人间百味都不在话下呐。   我先是惊恐,后又强压下得意之笑的模样,他都看得分明,眼底鄙夷一现,却也不去戳穿,淡淡问道:“你熬的这粥叫做甚么名字?”   我道:“呃,厨下小厮说了,这叫做荷叶鸡——”说到一半想想不对,我连荷叶都没用过,杀鸡叫什么荷叶鸡丝粥?   空心儿神仙双眼灼灼盯我不放,我来不及多想,赶紧改口道:“——狐狸剁鸡粥!”   翔鸾星君禁不住挑挑眉,有些好笑:“你再说一遍?”   我厚颜无耻地重复:“狐狸剁鸡粥。”   他道:“这倒真是个好名字,本君算记得了。”唇角一丝笑意,若有若无。   我挺惊奇,空心儿神仙竟然会附和我。太阳莫不是要从西北边爬上来了?顿得片刻,他一句话又泄露了混账心思:“那你以后便天天早起给我做了吃罢。”   我就不该当他转性了……这根本是……完全是……   唉,江山易改,禀性难移!   夏日临近晌午的点儿,总是让人昏昏欲睡。我把空心儿神仙这头磨蹭完,浑身疲累得散了架一般。哎,谁知道下凡之后会这般容易疲倦?凡人还真是皮儿脆。   我趴在汉白石桌上,差点睡得口水如江河湖海,一径泛滥。   也不知过了多久,院门外传来一声高亢的呼唤。   “白姐姐——白沐姐姐——白姐姐在么——”   谁?我揉揉惺忪睡眼,坐起身儿来。   太阳已不在头顶那个位置了,倒霉星君在我身边,该怎么念书,还在怎么念书,倒是依然没打算理会我。   那嗓音本就脆亮,再吊高那么一点儿,活生生能把人耳膜戳破当下。   我方才听明白是束紫。   “白姐姐——”她拖长声音叫道:“盛夫人要见见你呢——”   本小仙心下微微一骇,看向翔鸾星君,那厮却一副好戏来临的表情:“你名声在外,连我这娘亲都要见你了。”呸,归根结底不还是他的错儿?现下看我的热闹看得过瘾,我可还没数落过一句呢!   “白姐姐——”那声音由远及近,惊悚已极。   我赶忙应道:“来了。”   束紫一阵风似的从门外刮进来,见了我就上来拖手:“快快,跟我去夫人那头。”我提步和她走了,想想不甚放心,问道:“夫人找我是什么事儿?”   束紫笑道:“今儿桓二夫人说是到盛夫人那儿坐坐,也不知怎地就谈到了三公子新近收的丫鬟。我提了句和你还算熟,夫人们便等不及了,说什么也得见上你一面。”   本小仙才恍然过来,这遭定是要先看人品,再给下马威……我得表现得比云姑娘那儿再讨喜些。   束紫见我不言,又道:“姐姐不用太怯,你是三公子第一个主动开口要求的,夫人们有点儿挂心也是正常。小妹都帮你美言过啦,说姐姐为人聪慧良淑,不像个有花花肠子的主儿。”   我思索着冲她一笑,口中敷衍:“多谢妹妹。听闻说杨府里有两个老爷,不知盛夫人是……”   束紫立刻悟出我下半截话,甜甜笑道:“白姐姐对这家谱还是一无所知?其实简单得很,老太太生了两个儿子,杨桓老爷为长子,娶了一门妻室两门妾室。杨盛老爷次子,唯有一妻一妾。”   束紫道:“桓大夫人肚子不争气,在老太太面前艰难得很,后来才帮着桓老爷娶了两门妾室,倒都生了儿子。盛老爷的妻室去世得早,留了两个女儿,本是一辈子没想再娶他人,过得几年想通了,纳了门妾室,这才生下了三公子。”   难怪属老三倍受宠爱。我心道。   束紫叹道:“唉,杨府金贵荣华,却不知怎地血脉不旺,几个夫人的肚子,这些年都没甚么动静,只得指望着公子们了。”   一提到这事儿,我方才插话道:“云姑娘不是和三公子大婚在即?”   束紫像听到了什么禁忌话儿,忙把我拉到一边,看看四下无人,才道:“好姐姐,你跟我说说无妨,等等见了盛夫人,别开口闭口地这般浑说。”   我奇道:“怎么?云姑娘这婚事,不是老太太许的?”束紫道:“是老太太许的没错儿,但盛夫人对她成见不小,觉着她身子虚,性子又太直。到现下都不怎么认同。”   我眨巴眨巴眼有点费解:“她要不同意,这婚事不就搁下了?”   束紫道:“盛夫人就三公子这么一个儿子,宠到没了边儿,公子若是喜欢,她怎么着也得许下来。加上老太太看云姑娘特别顺眼,她哪儿有说不的理?”   我点点头:“那照这么说,平日里你们不在盛夫人面前提起云姑娘?”   束紫“唉”了一声:“我的白姐姐,这是盛夫人一块大心病,谁敢没事提起来跟她添堵?别说咱们做奴婢的了,就是云姑娘自个儿过来,也没准儿能看得着好脸儿呢。”   我“哦……”地再点点头,总算摸透了这一大家子里里外外的关系。   这杨府也当真稀奇,老爷只纳妾不娶妻,娶了妻也生不出儿子。   等于说,杨家三个公子都为庶出。   那么,便是没有平常大户人家里地位高下之说了?   我一脑袋浆糊地跟着束紫进了长宁阁,才跨进门去,便见两个风韵犹存的夫人在房中端坐着。一个目光凌厉,身着蓝绫,一袭飞凤绶带系于腰间;另一个平静娴雅,浅黄色鹅纹衫子在身,正端了茶碗轻轻吹气。   本小仙被这两尊门神吓了好大一跳,差点儿一个回马枪,掉头滚蛋。但转念一想,这不正是束紫口中那两位夫人吗?于是暗定心神,缓步走入。   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,我直接盈盈拜倒:“见过桓二夫人,见过盛夫人。”   束紫退到一边去,凝目看着我笑。   我起身抬眼,但见那个浅黄衫子的女子放下手中物事,细细打量起我。   “听说,你是之儿亲自要来的?”   她看够了,淡淡开口,眼梢有点儿岁月的痕迹,却挡不住股压人的气势。   我忙道:“承蒙公子看得起。”她笑了笑,又道:“你叫做甚么来着?”   我道:“姓白,单名一个沐字儿。”   她颔首:“倒是个文雅的名字。从哪儿来的?家中可有兄弟姊妹?”   临下凡前天帝老儿给我在俗世觅得户人家,免得我孤身一人,一旦有人问起,身世目的都遭怀疑。   既然这盛夫人都问到了,我便拿它出来,挡上一阵罢。   “奴婢家在扬淮,父母年逾不惑,都是庄稼人。倒是有一个大我两岁整的兄长,不过现下已在村里成婚了。”   盛夫人从鼻腔里“嗯”了一声:“你是怎地想起来要伺候之儿,竟老老实实地跟着之儿回来了?”   我早料到府上会有人有此一问,故而昨晚深夜便把故事编全。这无趣的故事弄得姑娘我早上哈欠连天,还碰上小八,闹出那么场大乱子来。   不过,此刻只消照着演一番,不信盛夫人还能继续为难我。   想到这里,我再次茕茕拜倒在她面前:“去年恰逢大旱之灾,奴婢家中几亩农田,无一幸免,全部受灾。银钱一下没了来头,实是太过困窘拮据,父母才让我赶来壁京,投奔一位远房的叔叔……”   我边说边做出个花容黯淡的惨样子,再挤出几滴狐狸泪。十分逼真。   “奴婢千里迢迢赶来壁京,却得知那远房叔叔染上暑天瘟疫,撒手人寰。奴婢来壁京尚不足七日,身上盘缠便被歹人偷光,无处可去……”   两个妇人看着我不曾说话,但我已隐隐发觉盛夫人眉梢有了恻隐之情。   我再接再厉道:“若不是三公子见奴婢可怜,好心捡回府来,怕是这番就要饿死在路边了。桓二夫人,盛夫人,奴婢打小就在农家长大,从不曾奢求过甚么荣华富贵,却也知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。三公子这般待我,白沐立誓,此生就算再不出府,也安安分分当得他一辈子丫鬟。”   我用眼角余光偷看她们,又挤出几颗新鲜泪珠。   说到这里,本狐仙要澄清一点。我和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姑仙子不同,好歹曾在俗世里跌摸滚爬过百年。那会儿我没事便藏于角落里,看看庙会,听听说书,而今自是深喑胡编乱造之道。   可惜那天宫里不乏法术高明之人,一个个读心看相,信手拈来,我这绝活儿,算来也二百余年没用了。此番用来,竟尚算得个得心应手。   盛夫人听罢悠悠轻叹,道一句:“你起来罢。”   我吸着鼻子,垂眼起身。   “想不到小小一个丫鬟,背后竟有这么些经历。”桓二夫人凌厉明亮的视线直直看准了我:“不过,杨府上身世悲惨的丫鬟不在少数,多你一个不多,少你一个不少,若是有丝毫越轨之举,你知道下场如何罢?”   我咬着唇乖巧点头。   “只要你对之儿有这份心,我便安心了。”盛夫人掐着帕子,轻轻掩住口唇:“以后,还要烦你多帮我盯着些之儿。免得他那骄纵的性子犯了,四处胡来。”   她是不是在跟我话里套话?本小仙伸长了脖子,拼命盯着她心口瞧,却硬是逼不出一丁点法力。   唉,这妇人心深,深深深不见底。若能使个读心之术,那才叫万无一失,最好不过呢。   “行了,你下去吧。”盛夫人道:“我记住你了,往后还有事儿要问你,可别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,一问偏有三不知。”   我似乎刹那间,就有点儿明白了她的意思。   “我说的意思,你都懂得的罢?”看来,她是极不放心我这愣愣的模样。   一边的桓二夫人旋即笑道:“当她是个傻的呢?再怎么愚笨,提点到这等地步,也该明了了。”   我赶紧道:“奴婢牢牢记在心里头,不敢稍忘。”桓二夫人轻笑:“看起来不像个懂事的,倒是挺会说话。”   盛夫人也不知是对我太满意,还是太疲惫,只随意挥挥手,赶蚊虫般示意我出去。   我当下应了一声,又拜过她们二人,方才低头退出房间。   第九章   9   那之后一段时日风平浪静,我闲来无事,便给空心儿神仙房里养了盆草。   平日里他念书,本小仙便在一旁戳戳叶子浇浇水。十天过去,嫩芽渐渐长为修长绿叶,还真挺像那么回事。   “仙君你看,凡间管这东西叫兰草,你说我养着养着,是不是能把它养活了?”   我百无聊赖地拖把椅子,面对它坐了。   翔鸾星君瞥我一眼:“你若真养出个花妖来,不等它成型本君便叫它魂飞魄散。”   我嘿嘿笑着护泥盆入怀:“不成的不成的,它是我的兰草美人儿。”   要实在找不着我那个良人呢,我便问空心儿神仙借点仙气,把它养成个美男子,就此嫁了得了。   到时候可就来得省心了,本小仙是它的宿主,由不得它不听话。凡间这一劫嘛,也用不着太费心思,便可平安过关……   我想得分外美滋滋。   倒霉星君冷哼一声,继续看他那无趣典籍去了。那副眼高于顶的模样,摆明是懒得搭理我。   去!他好稀罕么?真当人人求着他搭理了,本小仙偏不!   为不碍到此上仙的眼,我清清嗓子起身,打算找丫鬟们玩骰子去。   “你上哪儿去?”瞧瞧,这又开始问三问四。真把我当他青莲宝殿里的奴才呢。   我心中感慨,停步答道:“仙君这儿既然无事,小仙便自行去散散心。”   他抬眼看我片刻,眉尖微微一挑:“今日晚膳我不同他们一块了,你单独给我做些过来。就说考期在即,我没心思过去。”   我应道:“好的。”   “你早去早回,别让我等太久了。”   我翻个白眼,又应道:“是是是。”   这几日折腾下来,本小仙厨艺渐精。别的不敢说,新近做出来的东西,反正是慢慢有了形状。空心儿神仙表面上不作文章,暗地里却吃得舍不得放口,天天吩咐我烹个菜煮个汤什么的,嘿嘿,我看他在俗世呆上瘾了吧?   说到这份上,我便不得不自夸一番。在这锅铲炉灶、五味调和上的悟性,本小仙还是颇高的。看厨大师傅才尝过我的狐狸剁鸡粥,便夸我是可塑之才,有几分根基。我带着这话回去炫耀,空心儿神仙却嗤之以鼻,说我不必回天庭,反正是天生俗物的命——哎,随他去罢,我也知杨府上下就没他瞧得上眼的物事!   总之凡间其他菜式他吃不惯,现在压根儿离不开我这门手艺。   我得意洋洋,昂首阔步,循着记忆的方向,往束紫那头走去。   杨府的回廊曲折蜿蜒,半月门又都长得差不多。本小仙没什么认路的天分,七拐八绕后走到个幽深雅致的别院里,理所应当地再次迷路了。   回头望望,花花树树假石山,向前看看,还是花花树树假石山。杂乱却不无序,缭乱迷人,直直通往个素净古朴的院落。   院子里飘出股淡而清香的古药之味,本小仙很喜欢。   再往前走走,便看到树荫遮掩下一处精致的厢房,墨味儿药味儿木头味儿混杂,甚是好闻。   事已至此,听天由命罢。   我本着这等心思,试探着推推那门。它倒是立刻应声开——唔,竟然没锁上?   本小仙小心翼翼跨进去半步,迎面而来一团白雾雾的蒸汽,差点熏瞎了我引以为豪的一双招子。   里头的人估计听着了动静,开口道:“小八?怎地这样慢,快把热水给我兑上。”   我心头突地一跳,刚暗道一句“莫不是……”,白雾层层散去,便见半掩屏风下搭出的一条□小臂。   啊,真被我猜中了?   听闻说杨府二公子身体不好,每日都定时要泡药浴。我稀里糊涂的,怎就能把这茬给忘了?光看着院子里的门面像哪个姑娘家的绣房,便冒冒失失推门进来问路,也不管闻没闻着药味儿……这可真是——   该打,该打。   本小仙一阵神志恍惚,此情此景若被谁瞅了去,我满身长一万张嘴,也说不清了。   透过屏风,只见得内里黑影微动,伸出的臂膀修长白皙,还滴答滴答往下掉水儿。   我步子定在当场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   按说这俗世男子,小仙我见了没有一万,也有八千,什么样的能让我都为难得不知所措?以往要跟我说起来,一定是落得个惨遭嘲笑的下场。   但现下,我却当真呆若木鸡,进退两难。连句话也说不出口。   只因没穿衣裳的这……这还是头一遭。   “小八?”屏风里的年轻男人轻轻又唤。声音低沉柔和,好似一阵清风。   我也不知怎了,听这句话搔过耳边,血气便一个劲往面皮上涌,心脏也砰砰砰有如擂鼓。   气息不稳,脚又钉死在原地……不过是个凡人说了句平常话,我便手抖腿抖,满面愕然。乃至差点把持不住,把狐狸尾巴都要摇了出来。   咳咳,简直丢脸丢到姥姥家。   “……是谁?”那二公子似也察觉哪儿不对,哗啦一声,水淋淋地自屏风后站起身来。   被他发现怎生了得?我麻痹的双腿登时有了知觉。   落荒而逃。此番真真称得上是落荒而逃。   门也忘记了去关,好在府里的丫鬟都知晓二公子药浴一事,附近人踪全无。我边跑边冲热气腾腾的脸上扇风,怎么扇都扇不下那丝燥热去——丢人呐丢人,活了三百多年,本以为面子底子都被磨得够厚实,却功亏一篑,让个屏风后头的景致窘住了身形。   就,就算是个散仙,我也没想过男的不穿衣裳该是怎样。公狐狸我倒见过不少,但人家都被皮毛盖得严严的,能比么?   而且那个二公子,好像还挺瘦挺白……   刚想这么一句话,我便大大地“啊呸”了一声,往死里晃脑袋,以驱逐邪念。   恩师娘娘,绛芷师姐,小仙今日实乃别无选择,你们便保佑我还留有些仙根的清明,早早把这事儿忘了罢。   胡糟糟想着些有的没的,我一头撞进花丛间去,扶着块假山石,拼命喘气儿。   “你在这晃悠什么呢?”蓦地有人在我头顶缓缓道。   我一抬头,竟是当日跟在二公子身边的俏丫鬟,好似是叫做“沉莺”的。   多日不见,她那妆容更精细了,人也显得亮丽些许。此刻手中提了一小包药草,正往我跑来的道上走。   我尚没想好如何答话,倒是她有些吃惊地又道:“你脸怎么了?怎地这样红?”   我唯有苦笑:“来时跑得急切了些,怕是岔了气。”   她依旧狐疑地盯着我:“你没事在二公子这儿乱晃甚么?”姊姊,我也不想的呀,要不是迷了路,我怎会闯到你们二公子这里来?又怎会看到了、看到了——   我的脸又“腾”的一烧。   “听人说束紫冲这条道来了,我找她有点体己话儿说。”我厚颜找借口。   她道:“那丫头刚刚我碰见过,你直往前走,她在对过厢房的再那头。”   我低头道谢,顺道把话头引开:“姐姐这是去给二公子煎药?”   她应是本身就对我没甚好印象,只淡淡点一个头。也难怪,这二公子神出鬼没的,却老被我逮个正着,第一次见面时我还不怀好意盯了人家半天,想让这丫鬟不误会都难呀。   我手背放至唇边,略略一清嗓子,赶紧识趣走人。   唉,今日之事当真是无巧不成书。   也不知本小仙的背影被那二公子看去了多少,改天还得绕弯儿审问审问。若是他没看见自然好,求的就是个皆大欢喜,让此事烂死在大伙肚子里便算完;但若是他仍有印象……   对不住,本小仙就算费点事儿,也还是得掏张符,施施法的。   人生何其麻烦!我惆怅地踱着步,直踱到沉莺方才所说之地。   第十章   10   我心怀鬼胎地和束紫一群丫鬟玩了会儿骰子,头脑里却老是浮着那影影绰绰的屏风,屏风后修长一个剪影,飘啊飘啊,怎么都忘不干净。   我就觉得自己一条魂儿啊,大着胆子往前漂移,挥散开层层的雾气,一直朝屏风那儿游荡过去——   后面是什么样儿的……?   胳膊再往上些,又该是什么样儿的……?   “开出个九点的。白姐姐,你又输啦。”   我方才缓过神来,束紫笑嘻嘻的脸不知何时凑得好近。   啊,本小仙又输了!   我一头暗自懊恼,一头递了铜钱过去。柳姐儿这两天打的赏,竟叫一群不成器的丫头赢去七七八八……我这三百年的白狐仙姑,算是白当了。   我无精打采道:“这把过去便不玩了,今天不在运头上。”   “心神不定的,怕不是有了心上人罢。”桌边的碧玺凤眼一斜,笑得意味深长。   小仙我本就心里有鬼,虽只是觉得新鲜,但叫她这么一浑说,登时闹了个大红脸。   “姐姐赢了银子便如此取笑,这不是存心让我为难?”   碧玺柳眉微挑:“哟哟哟,说你笨还真笨上了。这什么都写在脸上,怕别人看不出来怎地?今儿姐妹们都在,你就老实交代了罢。”   其余丫鬟登时一窝蜂涌到我面前,骰子也不耍了。拖着臂的扒着肩的,一个个笑靥如花,让本小仙好不提心吊胆。   “白姐姐,看不出还藏了这等心思呢?不会是咱们府上的公子罢?”束紫伶牙俐齿,眼儿都快眯成了月牙:“不会是……三公子罢?”   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道:“怎会是他?”   束紫嘿嘿奸笑:“难说,日久生情嘛。你俩天天窝在一处,保不准就对公子——”她话没说完,我先一个寒颤。   丫鬟们纷纷催我快说,掐在胳臂上的力道可真不轻。瞧把她们躁的,跟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似的。照这阵仗,我怎还有胆识看上公子辈儿的?   本小仙清清嗓子,赶忙道:“不是不是,断给我一万个豹子胆也不敢呀。”   “那是谁那是谁?”束紫嘴不停着,狡黠看着我:“咱们府上的小厮?还是哪家小伙计?对了,前两天你出去帮盛夫人挑绸布,该不是铺子上那小二黑?”   我又给结结实实吓了一跳:“怎会是他?”   束紫道:“难说,一见倾心嘛。你在府上没怎么见过男子,这一出去,保不准就——”她话没说完,我寒颤又起。   打完才发觉不对劲——哟,此情此景,甚是眼熟啊。   我清清嗓子,再次否认道:“不是不是,我不喜欢黑皮儿的。”   “黑皮儿怎么啦?里面的馅儿好比甚么都强!”   “我还想回老家嫁个庄稼汉呢,憨实,能过日子。”   “白妹妹这要求,也忒奇怪了……”   大家纷纷摇头批判本小仙为人肤浅。   “白姐姐自个儿好生交待了罢,要妹妹一直问下去,可得到天黑呢。”束紫嘟起小嘴。   我干笑道:“真不是妹妹想的那样,其实我……”   碧玺媚眼一眯,冷笑打断我:“众姐妹可都等着呢,一句‘不是’就糊弄过去了?不成,既被我揪了出来,便由不得你不说。”众丫鬟立刻一片迎合。   唉,小仙我心如明镜,天地可鉴,无奈人心险恶,百般揣度——阿弥陀佛,佛祖您还是带我去了罢!   “快说快说呀。”丫鬟们一个个儿瞅着我,虎视眈眈。   看来,今儿不说出个谁谁谁,我白沐是断然无法脱身的了。   可是谁呢?谁呢?公子不行,老爷不行,小二黑长得太寒碜,园子里的小厮我又不认得几个……   除了个兔儿爷,就剩了……剩了……   “容小八!”我脱口而出,义正言辞!   “啊!”一屋子丫鬟都被镇住了。   唯有本小仙无甚所谓,淡然一笑:“怎么?既被问出了所以然,姐妹们总该给白沐一条活路了罢?”   “对小八有意……白姐姐可是当真?”束紫杏眼溜圆,弱弱上前扯我袖口。   我逃脱一劫十分欢喜,冲她点点头:“有何不妥?”她紧忙摆手道:“倒不是……倒不是有何不妥,姐姐若是真有此意,束紫帮你牵线也牵得,只不过——”   我见她欲言又止,奇心顿起:“只不过什么?”   她吞吞吐吐,看一眼旁边丫鬟,也不说话。   倒是碧玺快人快语,先看不下去地道:“只不过容小八生辰八字不太吉利,似是个克妻旺主的命,所以当年桓三夫人才会挑中他服侍二公子。要么凭他为人聪明伶俐,还长得鼻子是鼻子,眼睛是眼睛的,在府上怕也有不少丫鬟妄图亲近呢。”   克妻旺主?那我倒不怕,本小仙下凡来,怎么也得嫁个官宦世家,状元探花榜眼可以考虑,最不济也得是商贾大户。小厮嘛……那不在姑娘的法眼内,早靠边儿站去了。   我冲她们笑道:“本身也没想要同他怎样,接触的多了嘛,看他顺眼点儿。”   碧玺便道:“你有这份心倒好,让盛夫人安心,也让老太太安心。哪天姐姐我高兴了,在老太太面前给你提点两句,说不准还许了你二人的婚事呢?”   简直越说越不像话。我赶忙回道:“姐姐有心,白沐固然感激,但婚娶之事绝非儿戏,还需我给家人写了信,从长计议。”   束紫嘻嘻笑出声来:“嗨,八字还没一撇儿呢,碧姐姐就是提提。”   碧玺看不出情绪地一笑,也道:“我看白妹子倒心急得很,求着赶着想上容小八那花轿呢。”周围随即响起丫鬟们的调戏哄笑。   我钦佩她们指鹿为马、混淆黑白的本事,不管本小仙说甚么,最终都能扯上“婚娶”二字……好好,算我学到一招。   “不过呀,这事儿要说轮也先轮不到白妹妹,我看云姑娘和三公子的婚事还没个定数呢。”不知哪个丫鬟突然提起。   立即有人迎合道:“说是老太太许了许了的,我看还有点悬呐。云姑娘那身子,也就李姨娘那头还关心关心,老太太都管不上呢……交杯酒?不知得给拖到猴年马月才喝得上……”   这边厢谈论得热火朝天,那边厢却忽听门外传来女子怒斥:“好一帮胆大包天的奴才!这还没出了杨府的地界儿,竟也敢胡言乱语些无耻之言,亏得你们是些姑娘家!”   此话一出,屋内登时鸦雀无声。照理说本小仙应是感激的,但又不便表现明显,唯有和其他丫鬟一同,做贼心虚般垂下脑袋。   因低着眉眼,我只能瞧见门槛处踏入的一双绣花鞋履,听得其他丫鬟唤道:“柳姐儿。”我赶紧也跟着屈膝一礼。   “柳……柳姐姐,大家玩得开心,说话便……便没些顾忌,您别为这点小事……”我听见碧玺开口道。也是,管事儿的面前也就她说得上话。   柳姐儿冷笑一声,走近过来:“小事?我看我真是纵容得你们不识趣了是不是?这些不得体的话儿,叫夫人老太太听去了成何体统?!我记得自己教过你们女诫尊卑三纲五常,不记得教过你们背后长舌!碧玺,她们不懂得也就罢了,我那番栽培你的苦心你忘到哪里去了?亏我器重你,让你在老爷身边谋个近身丫鬟的位子。结果呢,你就给她们做得这么一个榜样?”   我偷偷朝斜处一瞥,啊哟了不得,碧玺双膝一软,噗通给跪下了!   “柳姐姐饶妹妹一回,今日抱着附近无人的侥幸,一时说得忘形,以后不论有没有主子们过来,碧玺都再不敢犯……柳姐姐就饶我这遭罢。”   不是做戏罢,竟至于这么严重?   本小仙眯着眼儿又偷偷瞄了眼柳姐儿,见她面如冰霜,胸口起伏,显是余怒未消,凭我看人脸色的本事来推断,这碧玺凶多吉少哇。   “做人奴婢的什么舌头该嚼,什么舌头不该嚼,你们不知道怎地?!罢了,晚上老太太要带着全府上下去畅春园听戏,现下张罗的人手不够,暂不和你们这群口无遮拦的丫头计较。让我再听到一次,通通给我卷铺盖走人,杨府养不上你们这群祖宗!”   我嗖地把小眼神儿转到碧玺身上,佳人满面苍白,犹带两行清泪——嗯,哭了哭了。   不光哭了,人家还哭得梨花带雨,楚楚可怜……其中有多少悔意倒看不出,只是本小仙又学到了一招。   “行了行了,你起来罢。”柳姐儿不耐地挥手:“念你平日里安安分分,家中又有老母待养,知错就好,这次不追究了。”   我正思索此刻是不是该说点什么,但听那柳姐儿又道:“你们都跟着我上畅春园去,戏台子没布置好,还缺人呢。”   啊?现在去?   可空心儿神仙那头……还饿着肚子呐。   丫鬟们稀稀拉拉成二成三地往外走,我也只好跟着走了。   空心儿神仙,你别怪我对你不仁不义,本是想玩一阵子替你去伙房做饭,可没料到横生此劫——唉,你以后还是跟着那满口“我儿”的老太太,乖乖用膳的方便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全了~   第十一章   11   自畅春园回来腰酸腿疼,想到屋子里还有一堆脏衣裳等着搬出来送走,本小仙登时觉得头痛不堪。   光心里头烦也就罢了,偏偏一进院子,桌边的倒霉星君便将目光斜过来。阳光艳色下,竟冷若冰霜。   ……不是说为要听戏,提前用晚膳么?怎地他还没走?   难道一直在等我?   我暗道一句不妙,猫下腰欲从树荫底下溜之大吉,却听那人悠悠道:“站住。”   我知此番躲不过,咬下嘴唇,规规矩矩站好:“啊,这不是星君么。”   倒霉星君鄙夷地挑眉,片刻才道:“你空手回来的?”  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,又抬头冲他一笑:“小仙被柳姓那个姑娘叫去畅春园干活,拖得太迟,怕星君着急就直接回来了。”   他拍案而起:“本君等你许久,你竟真是空手而归!”我吓得赶紧藏到树后去:“不是,不是碍……小仙是想马上就到点儿用晚膳了,星君就跟着老太太他们同去罢。”   他冷笑道:“你忘了我交代过,今日没那心情,不和他们一起?还有,你不知道本君下凡之后法力大降,不及时进食,是会折损修为的么?”   亲娘喂,挺俊俏的一张小脸,干嘛非绷得要把杨府夷平一般。不就是几年清修嘛,你都白吞了天帝老儿一千多年的份儿,还在乎这点损失?   我畏畏缩缩从树干下露出半张脸:“其实……因为今天老太太请了名戏班子,小仙觉得星君会想听,就想着您和他们一道吃了一道去,免得我下厨煮过,时辰还赶不上。”   “戏班子?……时辰赶不上?”他修眉微蹙,而后恍然道:“是你自己想听罢!”   啊,被发现了。   便见他无名指与拇指屈作一处,捏了个诀……我想起来了,那是奔雷咒的手势!   神天菩萨哟,这么一道咒诀下来,本小仙修甚的仙返甚的天庭,直接魂飞魄散见阎王去是正经!   我绕着院子里几棵树乱窜:“仙君饶命!小仙无知归无知,也只是玩心重了些,罪不至死啊!”   他冷眼看我跑来跑去,手指头一直没撒开:“本君的修为,就算只有数年,也是你能赔的起的?”呸,有甚么稀罕的!你这才折损几年?回天庭我用自己的修为,怎么偿不得?!   但此刻不可引发争端,小仙我便委屈一回罢。   我蹲在一棵树下装可怜:“既然修行不易,仙君何苦如此动肝火?我知您怕麻烦,但日日念书,不倦也倦了,去听听戏又能怎地?”   他冷哼道:“别的工夫没学会,耍嘴皮子倒是越来越能耐。”   我双眼翻了翻,小声补道:“而且,您也好久没去看云姑娘了……”   忽地眼前一花,他身形微晃,步移至我面前,眼里含着冰寒笑意,伸手按住我的肩。   “你刚说了什么?”   我道:“您好久没去看云姑娘了,她又要怀疑我虚情假意,从中作梗。”他唇角勾起:“如此岂不甚好,给你添了麻烦,本君也不吃亏。”   天下哪有这种不讲道理的人?别人为他着想,他倒好,通通不领情。   我叹道:“被添麻烦的何止小仙一人?她早自诩为星君的结发之人,大房估计充不上,妾室却怎么也算得了。星君要不想将来落下把柄在她手上,无端端被妻管严,现下就好好待她。”   树叶空隙里有亮光闪了闪,而后我额头一痛,又被乌骨扇柄狠狠击中。   作孽哟,没轻没重!   “不相干的说辞,能省就给本君省了。”   他训斥一句,抬头看看天色,转身往屋内走去。   “仙君?”我捂头猫出腰去看。   “等我换件衣裳,带我去畅春园。”他头也不回。   我慢慢爬起身,冲着他的背影拉下个丑恶鬼脸,冲到外屋门口去道:“仙君出来前帮忙把榻子上那堆脏衣裳端出来,小仙顺道送去——”   “洗”字儿还没出口,迎面便飞出来十多件灰尘扑扑的衣裳,差点没把我朝后掀了个跟头。   “就这些?”倒霉星君淡定的声音打里传出。   “……”我后退两步,将绸裤从脸上扯进臂弯里,心中那个怒火哟,熊熊烧起来,一发不可收。   “床单被褥还要不要了?”他的声音又好死不死,从内飘出。   我咬牙切齿,方才一字一句道:“多谢仙君。”   换好了衣裳我便陪他去吃东西,难怪今日他不想去,府中能来的都来了。不光照例碰见了沉莺束紫老太太,还有桓老爷三妻妾,盛老爷一房妾,云姑娘也去了。   剩下些莺莺燕燕,都是我不曾认得的。   倒霉星君一进去便成了众矢之的,一群夫人姨娘围过来,如此这般地冲他嘘寒问暖了一番,摸手的摸手,占便宜的占便宜,弄得他脸色铁青。   嗤……我使劲捂着嘴唇,还是没忍住,从鼻腔里喷出这么一声。   倒霉星君越过一群美妇人,冷然用目光斜我。   我赶紧收敛神色,东张西望。   平日冷冷清清的厢房,此时热闹得不得了,姑娘们三五成群地站着坐着,说的说,笑的笑,间或有丫鬟鱼贯而入,将白绢绫布上摆满各式菜色。   我四下看了一圈,最终眼神停在云宛如身上。   她将来的夫君被姨娘辈儿的豆腐吃尽,她自个儿倒很沉得住气,只远远坐在老太太身边,也不知说了什么话,逗得老太太双眼乐成了两条缝。说实话,她的脸色比我上次见着时好些,红润白皙,光彩照人。乍一看过去,真是幅不胜收的美景。   我长叹,好好的妙龄美少女,就这么白白给空心儿神仙糟蹋了。   “衍文,就等你一个呢,可算来了!来来来,大家坐,难得聚在一起吃顿饭,可别委屈了自个儿的嘴啊!”蓦地,我听见吵杂声中有个脆利之音跳脱而出。   衍文?这名儿听着耳熟。   我和大家一起往门处看去,那公子身着白色家常服,身影翩若惊鸿,就这么走进来。   他微笑地朝大家点了点头,大家也只点头回意,以礼相待。   倒像他是她们长辈一般。   倒霉星君进来前儿,那群婆娘可真是饿虎扑食,一拥而上,这公子进来怎就没这待遇了。   我不禁不想到晨时那荒唐事,做贼心虚地多瞧了他几眼。可巧,他也正往我这儿看,四目相投时,那璀似星辰的眼中似有惊愕闪过一瞬,而后又镇定自若地移往别处。   完了,该不是给他认出来了吧?   我百爪挠心,挪不开视线地一直盯着他走到桌边,撩衫坐下,动作如行云流水,优雅泰然。仿佛生来就这么不急不躁,处变不惊。   “衍文,过来,坐我身边来。”老太太在那头笑眯眯地道。   云宛如立刻起身让座:“二哥,坐我这儿吧,等等三哥也得坐老太太这头,我就算不情愿,也得退位让贤呀。”   底下立刻有人哄笑:“云丫头,你这措辞用得不对吧?”云宛如笑道:“随口说说,作得什么真?我和二哥不同,他是个怪才,又会奏曲儿又会填词的,我呀,打小就只会个刺绣。”   老太太被哄得高兴,开口道:“云丫头绣得是有两手工夫,前些天送我的小荷包,还被七锦坊那老板娘问价儿呢。”   “云丫头那针法,似是苏绣那头来的。”桓二夫人用帕子掩唇一笑,眼波流转,看向一语不发的盛夫人:“真羡慕妹妹的福气,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儿啊,只配得个外人家的姑娘,说是刺绣女红不太应手,只懂得恪守本分,顶多算得知书达礼。唉,毕竟大户里的闺女,书卷气浓些呢。”   我心里吐了吐舌头——这招虚褒实贬来的狠,在老太太面前把自家媳妇儿夸了个没够,还没显得锋芒太露,不愧是大公子他娘亲。   盛夫人看不出喜怒地也一笑,眼也不瞧那头的云宛如:“之儿年纪还小,现下正忙着考功名,这事不急的。”   我偷眼瞄瞄空心儿神仙,果然,那厮一脸不耐烦,也不知人家谈论他,还皱眉盯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。   他表现得也忒明显了!跟了这么个主子算我倒霉。   我走上前,给这一大圈老老少少把翡翠白玉汤分到碗里,他们才算提筷子开始吃。空心儿神仙沉着脸看我一眼,那意思是我动作太慢,把他等急了——不知好歹的东西,本小仙还愿意给你解围,那得算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,少挑三拣四!   轮到最后一个碗,我把它端起来,弯腰去盆里盛,忽听耳边有人低低道:“头发。”那声音清澈透底,耳熟得很。   我心尖一颤低头去看,自己的乌发差点掉进菜盘中,赶紧触电般收碗起身,好不迅捷。   “小心。”那人又道。   我目光稍稍一抬,二公子那明亮的双眸,瞬也不瞬地盯了过来。   我不是怕他也不是惧他更不是亏心于他,但被他这么一看,登时觉得自己原形毕露、无处遁形。   他他他……从刚才我就觉得他眼神儿蹊跷了,他不是认出我是早上那、那误闯浴房的丫鬟了吧?但但但……我跑那么快他是怎么看到的?这这这……这可怎生是好?   小仙我拿着汤碗的手好死不死,抖了那么一抖。   哗啦,鲜鲜美美一碗汤,全给他洒到了那袭如雪的白衣上,浪费哟。   “呀……”我目瞪口呆。   “呃……”满桌人也目瞪口呆。   闯大祸了。   一厢房的人全都看着我,包括埋头只顾吃的空心儿神仙。在任何一人反应过来拍案而起之前,我眼捷手快地扔了汤勺,后退一步垂下头去。   “奴婢服侍人时候不久,只是一时错手,并非成心……是奴婢的错,请二公子责罚!”   以往在天庭犯错时,我就发现了。凡事做错,只要先认错,再大义凛然说出“请责罚”。声音越大,语气越卑微,那群头顶上的人气性就消得越快。   “笨手笨脚!”果然有人开口骂我,是盛夫人。   是她就没事儿,她是我上头的,她开口就说明还能保得了我。   “亏你还是照料之儿起居的丫头,进府多久了?一点长进都没有!”   我嘟着嘴不说话,心里很是不服——要不是二公子那凌厉一瞥,小仙我怎会手抖嘛。   “今儿大家难得聚一次,别为这点小事坏了心情。衍文,你就当卖我一个人情,别太生气了,啊。”盛夫人笑着看向杨衍文。   “瞧姐姐说的,我家衍文才没那么大脾气哦。”不远处,一个柔蓝浅衫的女子忙道。她本就说一口吴侬软语,掺了笑音更让人觉得和善,应是桓三夫人了:“衍文,是不是?”   二公子淡淡颔首,站起身来:“是不碍事,我回去换一件外衫。”   门口候着的沉莺立马要走过来,岂料盛夫人开口制止:“沉莺,你不用忙。路还挺远的,就让白沐这丫头伺候衍文回去换。”   啊?我傻在原地。   “还不快走?!”盛夫人一瞪眼,活脱脱的吊睛白额虎。   本小仙生来就怕山里那只虎精,白兔肥鸡没少孝敬她。大约是古人也知道狐狸怕老虎,所以才有了“狐假虎威”一说。看到她这副模样,我哪还扛得住?只吓得左胸大抽,赶紧低头跟着杨衍文走了。   第十二章   12   二公子走在前边,本小仙跟在后头,脑袋低垂,间或讪讪窥他一下。看他年纪轻轻,却血虚气浮,步调凌乱,怕是真如小八所言——天生命薄,活不过眼前五年。   我默不吭声地在心里掂量,他却忽然回首。   目如远山,瞳似秋水,恰与我的视线撞个正着,倒真让我有点受了惊吓。   “这附近没有旁人,总算能和姑娘二人独处。”他顿了顿,道:“有件事情,一直想跟姑娘请教。”   本小仙心道,该不是为看光光一事来兴师问罪的罢?见他神情肃穆,也不好多作追问,当下点半个头:“公子请说。”   他凝神看着我,道:“其实第一眼看到姑娘就想问了。奈何我先天不足,身边总跟着个沉莺……”他又顿得一顿:“姑娘可曾见过《瑶狐》一画?”   我心头一个咯噔,拧起眉毛,慢慢摇摇头。   杨衍文薄唇微勾,淡淡笑道:“此画出自名家陆庄之手。相传二百余年前的玄锦年间,还是书生的陆庄外出采药,偶遇一修得人身的白狐,一见倾心,相思不能自已,才用毕生绝学,绘得《瑶狐》一画。”   陆庄?这名字听着倒有些耳熟,本小仙面色微惑,抬眼想了一想。   杨衍文又道:“姑娘想也听闻了我从小爱画,多年前父亲出游外省,回来时将此画拍下送我收藏,我幼年时便得此画,心中很是欢喜,便将它裱在藏画阁里,抬眼便能看见。”   杨衍文道:“藏画阁那个地方,平日唯我一人进出。府中他人也许不知,但画中人的神态容貌,我早已烂熟于心。”   他眼底清寒,眼角泪痣似含了情,此刻静静看向我,显得愈发认真:“白姑娘,你同画中人是甚么关系?”   我愣怔片刻,才慌忙想起来否认:“公子见多识广,但白沐只是个乡下来的小丫头,对公子所言一概不知。”   他眉梢一挑:“哦?那是我多心了。”   “时候不早,白沐还是先服侍公子换下外衫……”我勉强摆出副笑脸来。   他却轻轻眯起眼,有些玩味:“不知是不是我看那画太久,看得痴了。白姑娘与画中狐妖的一颦一笑,实是如出一辙。”   我暗道,你还要就这事同我纠缠到甚么地步?表面上却依然陪笑着道:“天下女子千千万万,容貌与前人画作相仿又哪里稀罕了?要奴婢真是个狐狸变的,何苦还要在杨府里做个区区丫鬟,公子你说是不是?”   杨衍文含笑听我说完,颔首道:“你说的也有理。就算我为难了你罢。”   我呼地松下一口气——好在他没继续追究。让他忘个看光光的事倒是容易,除了他十多年的记忆,本小仙真是有心无力。   他安安分分地同我走到屋前,想起来一般地问:“对了,你出身哪里?”   我按定好的话答道:“奴婢生在扬淮,家中双亲年迈,另有兄长一人。”   “扬淮……”他轻轻重复,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。   不知又在心里盘算甚么小九九。   “听说扬淮那里盛产香雪梅,以往见过一次,喜欢得紧。择日我身子好些,也想去那里游玩游玩。”   香雪梅啊……本小仙太久不过问凡间事,竟都不知道呢。   想是这么想,我还是应和道:“公子要是真喜欢,下次奴婢回去探亲,就给你带两盒来。”   “……”他别有深意地看向我:“姑娘说自己是扬淮人,怎么不知香雪梅价钱昂贵,非普通百姓可以负担。还是说姑娘家底厚实,当大礼送我也不在意?”   他设了套给我钻?我有些傻了眼:“奴婢……奴婢的意思是,公子出银子,我给你带回壁、壁京来。”   杨衍文微微一笑,并不作回应,仿佛心中已有了什么定夺。   他越是这样,我越是慌乱无措,有心要把他注意力牵到别处去。   我暗地摸出张符纸,指尖微屈,道一声“起”。   平地里呼啦啦席卷起一阵飓风,带得园子里漫天飞絮。我趁此机,赶紧引话题道:“起风了。春天这风邪乎得紧,公子小心着凉。”   他仰头瞧瞧,终于道:“也是,回屋换衣裳罢。”   这一遭堪称有惊无险。我陪同杨衍文入室,拉拉杂杂把该伺候的伺候了,方才跟在他身后,又回到众人聚集之处。   一进门就被盛夫人训斥,说小仙我不够利索,区区一件衣裳,也要换这么久。其实哪里是我的过错?那杨二公子少说两句比甚么都顶用。   翔鸾星君漠漠然坐在桌边,估摸是吃够了,越发显得寒气逼人。我悄悄凑到他身边,很低声地道:“不好啦,杨家那小子好像认出了我身份蹊跷。”   他没好气地斜我:“哪个小子?”娘喂,这么大声怕别人不知道怎地?我赶忙提醒:“仙君声音小些,就是你那个亲哥哥啊,杨家的二公子。”   我把事情原委如此这般描述一遍,翔鸾星君眼中流光一闪,登时朝杨衍文处看去。   不知是我错觉还怎地,总觉得杨公子也有意无意地瞥向我们这头。   我赶紧道:“你看你看,他一直瞧着我不是?”   翔鸾星君皱眉:“你慌什么,凡事得讲个凭证。不就是二百多年前的一副画?本君今晚闲下来,去把它毁了便是。”   我大惊道:“这使不得!那画儿安安分分在杨府呆了十多年,今日他不过揣摩我一番,便被毁了去,不找我拼命才怪。”   他又用眼斜我:“依你看要如何?”我为难道:“还能如何?先按兵不动罢。”   翔鸾星君淡淡撇开眼神,道:“他要发起糊涂,请个神婆道士来,我可保不了你。你这笨狐狸本身被当妖孽作了法也罢了,脖子上那宝锁要有一丁点折损,回天庭我定将你压到降魔塔下,困你个七七四十九天。”   这空心儿神仙,小仙我叫他出谋划策来的,他怎地就说不出人话?   外头有小厮来报,说戏班子已经在畅春园候着,恭请老太太驾临。我一肚子憋屈无处发泄,绞着小手绢,几乎咬碎了一口白牙。   我跟着那群丫鬟们稀稀拉拉地走,忽地被人从后拽住袖子。一回头,束紫脸容明丽,正冲我嘻嘻地笑。   “白姐姐,快看那是谁来了?”   我顺着她的手指瞧得一瞧,哟,可不是吗,容小八啊。   “等下老太太她们顾着去听戏,妹妹把他叫出来,你俩私下里说说体己话如何?”   本小仙呆呆“啊?”了一声,心道,我也想听戏啊。   “怎样怎样?这次妹妹做得不错罢,帮了你大忙。”束紫一副邀功的模样:“要谢谢我也容易,把云姑娘赏你的绿玉镯子送过来就好。”   我只得点头称谢,顺便婉拒道:“我要见他、要说话,机会不有的是?不用妹妹这么张罗。”   束紫道:“无妨无妨,刚刚那镯子的事,我是玩笑话。姐姐只管去便是了,有什么风声,我定会到园子后头,知会你们一句。”   我道:“其实这事不是妹妹想的那样,玩骰子那会儿是我一时糊涂说漏了嘴……”   可怜我一句话没说完,那丫头便甩手跑到了前头,拈起手指头,戳了一下容小八。   那秀丽的少年猛地侧头看过来,她便伏到耳边去,絮絮低语。边说边笑嘻嘻地看我。   呜呼哀哉!这姑奶奶可别说些有的没的去。   本小仙赶紧抢前两步跑了过去。   容小八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处,我跟他赔笑,拉了束紫,抬脚便走。   “你和他说了什么?”我快步走着,质问。   “我说等等开戏了让他去后园等着,你有东西要送他。”   我吓了一跳:“我有什么东西送他?!”   “诶呀,姐姐你是真笨还是假笨,头钗啦,手绢儿啊,镯子啦,什么不能送?一送他就明白!”束紫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。   头钗?我摸摸束好的发。   手绢儿?我又瞧瞧一直没在意的手心里。   那镯子……   呜,我都舍不得给呀。   “我不——”我话没说完,便被她抢断。   “行了,等等你看我手势,给三公子递完瓜果茶水就朝我这头走,要说什么可都想好了啊。”   我老实道:“可是我想听戏。”   束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儿:“嗨,戏段子什么时候听不行啊?我跟你说啊,过两天我家大公子可就回来了。他那点儿兴趣你也知道,不知瞧上小八多久了。你再不赶紧着,啧啧啧……玄。”   我说她怎么如此焦急,午前儿才随口敷衍过的事,现在就给安排了幽会之所。本还道是我面相亲切,又或她为人热心……原来人家只是为了掰她家大公子上正轨,给她家夫人分忧。   “你不自己说,我可和他说去了啊?”束紫挑一挑柳眉,歪头瞅我。   她能说出什么好话来?我当即应允:“不不不,我自己去说,自己说。”   第十三章   13   园子远远的那边厢,拿捏着腔调唱得正欢——“今得了李左车楚国之幸,到后宫和虞姬商议起兵!”   这边厢我却瞧着面前的容小八,脸带难色。   “白姑娘究竟有什么东西,非要交与我不可?”   他深黑的眼直直瞧着我,盈满疑惑。   可是,可是……哎,这让本小仙如何解释是好。   情急之下,我也多想不得,慌慌张张扯下腰间锦囊:“这个,小八你收下。”   “呃……”他怔了怔接过手去,“这是……”   我忙道:“听闻你过些日子要和我家公子同去考试,我去土神庙帮公子求符的时候便顺手帮你也求了一张,——哎哎哎,你先别看上面写了什么,看了就不灵了。”   他将信将疑地重将锦囊扎好,问道:“我和姑娘并不熟识,这般为我着想又为了什么?”   我道:“不是为你着想,是给我家公子求符时,顺道想起了你。杨府人丁又不兴旺,今年去笔试的只有你两个,又不麻烦,就给你带回来一张。”   他眼中微有流光滑过,低头看看手中锦囊,神情闪烁。   我清清嗓子:“……这符能保佑你平步青云,扶摇直上,你便带在身上,当我还你带路的人情。”   一席谎话说得顺顺溜溜,脸不红心不跳。其实什么呀,那只是张随手放进去的净衣符,摆在身上,顶多让他日日清爽干净,哪顶得了别的大用处?   过个把月符灵失效,那便是张普通废纸而已。   亏得他盯着看了好半晌,谨慎小心地把它收入怀中,方才对我作揖道:“小八生来命理呈凶,府中唯有二公子一名知己,二公子对我好择好矣,毕竟主仆有别……却想不到,今日有白姑娘如此记挂。”   他顿了一顿,认真看住我道:“多谢姑娘美意。”   我有点儿心虚,不敢看回他:“别把我抬举太高了,这不都是……都是顺手的事。话再说回来,你要是高中红榜之后还记着我,能报答我的地儿可多了去了。”   他笑一笑道:“也是。”扬眉勾唇,神态很是潇洒。   我浑身不舒坦,不欲和他独处太久,便道:“就……就这样了,咱们俩出来太久,难免引人注目。不如趁早回去罢。”   本小仙轻飘飘转一个身,欲往园中去。却听小八在身后喊道:“白姑娘等等!”   我只好停步。他从身后追上来,微微低头,打脖子上取下一块佩锁。   啊?又是锁?本小仙现下看了锁便觉头大。   他拉过我的手,把那锁在我手心放了,轻轻道:“我也没什么可送你的,这个你暂且留下。他日我若飞黄腾达,还得多谢姑娘今日赠符。这东西你拿在手里……也好做个凭证。”   唉,你就算飞黄腾达,又能与我何干?   想是这么想,我还是应了一声,道谢收下。转身又要走时,第二次被他扯住袖口。   “姑娘不把它戴起来么。”他低头搜寻我额发下的目光。   我愣了一愣,摸摸颈间——空心儿神仙的屁锁卡得死紧,那可是一百年都伺候不下来的主儿,套俩锁在脖子上?被人看见,定以为本小仙失了心疯。   “白沐平日粗心大意的,你这么中意的锁,我戴了怕把它弄坏——呃……”我想了一想,又道:“这锁得给最重要的人戴,我才放心。”   容小八秀眉轻挑:“最重要的人?”   “比如……比如将来要有了儿子,我就给他戴着。”我又顺口胡诌。   不料身后少年倒笑得很是漂亮,不但松手放我走人,还道:“白姑娘当真言语无忌,不过这等话儿,以后千万别让其他人听了去。”   “听去又怎样?”我有些好奇。   “这等话你一个丫鬟说出口,于礼数不合。”   我恍然大悟,因很感谢他的提点,特意如待珍宝一般,把他那宝贝佩锁收入怀中,然后抬起头,友好朝他笑了一笑。   对面的人披了一身夕阳,秀巧的脸容上……似乎微有泛红?   他脸红什么?   我凑近想看仔细些,他却转过了身,干脆利落。   “走吧,带你回去。”   不管怎样说,还是解决了一件大误会啊。   我心底轻松,欢欢喜喜地跟上去道:“好。”   “往后若是迷了路,记得认清二公子院外的银杏树。”   我奇道:“认那个作甚?”他头也不回,身长如玉:“笨。你来找我,我自会带你去呀。”   哦,他是被我感动了,想要报恩呢!   我于是欢欢喜喜地又应:“好。”   改日真的去帮他求张灵符罢,再送他一次,不是敷衍欺骗……嗯,他真是个好人。   我掰着手指头算日子,四月六清扫大院儿,四月七摊晒荨麻,四月八……四月八陪夫人置办绫罗……   是了,就四月八去一趟土神庙罢!   我边走边打算,丝毫没注意面前景物,顺着长廊一路走下去,义无反顾撞上了红木桌角。   还差点把那翔鸾星君手边的细点弄翻了个儿。   “干什么,毛毛躁躁的。”空心儿神仙厌烦地瞥来一眼。   我忙扶正了盘子,道:“对不住公子,奴婢一时无心。奴婢给您摆好。”   他古古怪怪地盯着我:“你刚刚去哪儿了?”   我道:“茅房。”   “你去茅房和容小八一起回来?”   “公子既然不信,我说了也是白说呀。”我一个个把细点拈回去摆好,五个拼成一朵小花:“我刚好去茅房碰见了他嘛。”   翔鸾星君冷哼一声,显然懒得纠缠,又道:“这儿沉闷无聊,我想回去了。”   沉闷无聊?你在青莲宝殿里盘腿闭关了上百年,你也知道甚么叫沉闷无聊?   我不禁往戏台子那处瞧去,大家脸上涂得红红白白,身上穿得花花绿绿,煞是好玩儿,哪里无聊了?而且难得本小仙卸下包袱回来,竟连段戏也听不成?真真岂有此理。   我赶紧指着台上对空心儿神仙道:“公子你看,二胡上那朵绸子大红花,是我做的。”   他面无表情,也不知看没看到,只半信半疑地斜我:“你?”   我骄傲道:“是啊,是不是做工很精细?”他目光转正了淡漠一瞧,道:“甚是平常。看不出特别。”   哼,我也没要你看出特别来。只想多拖拖时间,才能多听两段戏。   我又指着台上道:“那虞姬是个男子扮的,公子瞧出来没有?”   那戏旦正道:“宫娥们看酒!”神态娇媚,凤眼长吊,分明是十成十的女儿态,哪有半点男子的硬朗?   我便注意到身边的翔鸾星君愕然一挑眉:“男的?”   他睁大眼睛端详起来,也是,他在天宫里呆了太久,凡间这等奇事,别说见了,听也没听说过。   嘿嘿,便让他好好琢磨罢,本小仙听戏去也!   一场《霸王别姬》,唱得人泪眼婆娑,好不唏嘘。我瞧那些丫鬟夫人们泣不成声,心生模仿之意,也挤出几滴泪,假意用手绢擦擦。   “走吧,公子。天色不早了,我送您回房休息。”   翔鸾星君喝口凉茶,顺手把杯在桌上放了,不紧不慢站起身来。   “你哭甚么?”他淡淡瞧我一眼。   我本是觉得有趣,听他这么问起,旋即又挤出两地泪水:“唉,世间痴情,看得小仙心生感慨,仿佛也有点领会了他们凡尘间的爱恨……”   话音没落,就见那空心儿神仙眼带嘲笑:“天帝让你下来是历练,你要真对凡人动情,便犯了天条。”   不对凡人动情,难道对你动情?   我翻个白眼拿下手绢,目光登时清明:“只要仙君不在天帝面前造谣就好。小仙修为尚浅,还是明白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的。”   他微微一笑道:“你知道就好。将来嫁了人,也免得太把持不住。”   我侧脸看看他,若有所思地道:“这么说我还真应该给仙君作妾才是。就算假戏真做,也犯不了天条呀。”   果不其然,那厮听闻此话,勃然大怒:“谁要你来作妾?!还说‘假戏真做’,你是想怎样?”   我见他怒火蓬勃,心情十分舒畅:“真不真做还不一定,仙君何必如此动怒?”   “笑话!”他微微眯起眼来:“本君身边缺了女子还活不得么?!”   我嘻嘻一笑,朝前走去。   “小仙也就是那么一说,做不得真。但仙君要真想娶我,只管说一声示下……”我顿了顿,回头笑出了一肚子坏水:“我是绝不会答应的。”   “你……!”他瞳孔中有光芒一散,修眉倒竖,咬牙切齿。   但不等他给出任何反应,小仙我便掉头跑走。只跑得飞沙走石,天昏地暗……就算上气不接下气,也千万不能让那厮追上来。   因为我很知道,此时若被他追上,我定会被打得魂飞魄散,遭受了不得的灭顶之灾。   第十四章   14   小妾的玩笑惹出来不大不小一个篓子,空心儿神仙生上了闷气,竟足有三天,没和我上一句说话。   我心中颇有些感慨,往日同这厮戏谑,也没见他多往心里去。他眼睛向来看着天上,两耳也听不见我这等人的声音。怎就这次忒地当真,连个台阶都不给自个儿下?   粉白的花瓣飘了一院子,我走到翔鸾星君念书的石桌前,恭恭敬敬捧上碗莲子汤:“公子,甜品。”   空心儿神仙一袭青衫落座在侧,目光清透,投落书间。别说抬眼瞧我了,连声“嗯”都懒得回。   我眼睁睁看着一片杏花翩然入碗,叹了口气,自觉化作清风飘走。   今日恰逢四月八,是要陪盛夫人去市集置办绫罗的日子。那妇人挑剔得很,每月柳姐儿给置办来的,几乎通通不满意。说是得自己去才放心。但自己去又不带自己的丫鬟,非要叫我单独作陪。也罢也罢,本小仙就当出门散个心了。   正值四月中春,阳光明媚,锦花团簇。市集里也比上次来时热闹了好几倍。人碰人,人挤人,商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。   我搀着盛夫人小步前行,一路看着些茶馆酒肆、胭脂水粉暗自心痒。   按说小仙我来凡间日子不短,可酒这东西一滴都没有沾过。恩师娘娘曾说,凡间最妙的就是这个酒了。他们凡人高兴了要喝酒,不高兴了也要喝酒。酒鬼肚子里长着酒虫,一天不喝都浑身难受……唉,那到底是什么滋味的好东西?弄得他们一个个这么魔障?本小仙也想尝尝呐。   还有女子最爱的香粉胭脂。在杨府里我们是每月定日领取,式样粗陋,根本不如摊子上摆的精致。瞧瞧那些绣花镶珠的小盒,啧啧,真叫人大开眼界。   我这心不在焉、东张西望的情态,在壁京大街上太过打眼。跟满街的公子佳人一比,小仙我登时成了个没见过世面的深山大闺女,连我身边的盛夫人,都察觉了哪儿不对。   “白沐,你不帮我看着点儿路,这是干嘛呢?”   我赶紧扭正脖子,做思乡情切状:“夫人,看到那些手工的小玩意儿,我想到我们扬淮的乡邻了。”   盛夫人道:“只要你乖巧些,每年会准你回家探亲,若是你家人有到府里来看你的意思,也可格外通融,让他们……”她一句话没说完,一股浓浓的桂花香飘过来,差点儿没把我鼻尖都顺着牵走。   “槐花糕嘞——桂花糕嘞——入口清甜不腻,回味无穷……全壁京仅此一家!走过路过的都来看一看嘞——”   人群汹涌而上,刹那包围了摊子。   我赶紧转头,极其认真地对盛夫人道:“还有这桂花糕,也让奴婢想起了娘亲的手艺。”说着挤挤眼睛,妄图掉出两滴泪。   盛夫人似笑非笑道:“你要是馋虫犯了,便去买一块罢。拐弯抹角的,说话也不嫌累。”   嘻嘻,本小仙表现得这么明显吗?   我欢天喜地道:“那夫人稍等奴婢一刻,奴婢买了就出来。”她挥挥手淡道:“快去快回就是。”   仗着个头娇小,我不费吹灰之力便挤入人群之中,但听那摊主道:“别挤别挤,大家一个个来,一个个来。”   有人问:“你这桂花糕分了好几种,怎么卖的?”摊主道:“白一点儿的两文一块,浊一点儿的五文一块。”   我低头瞧瞧,大红布上整整齐齐码着两摞糕,除去槐花的不提,颜色确实有白、浊之分。   “怎么浊些的反而比白的贵呀?”我被挤得趴到桌上,顺势问道。   摊主乐呵呵答:“浊些的是酒酿的,家里地窖存了多久的女儿红,自然要贵上两倍多。”   啊,是用“酒”做的!   本小仙精神头立刻来了:“快快快,给我包一个酒酿的。”想了想,觉得不能亏待了盛夫人,改口道:“再给我包一个纯桂花的,不对,两块,呃,还是三块罢!”   摊主手持牛皮纸十分为难:“姑娘你到底要几块?”我掐指算了算:“一块酒酿的,三块桂花的,没错没错。”   说到给盛夫人,我自然想到了翔鸾星君,老冷战着也不是个事,权当赔罪;想到翔鸾星君,我又不知怎地想到了容小八,看盛夫人今日寸步不离的阵仗,我还真溜不到土神庙去,便给他带块好吃的糕点回去,改日再给他求罢。   我高高举着一大包甜糕,走出熙攘人群。   盛夫人站在街对口的阴凉处等我,我三步两步跟上去,晃晃手中的东西道:“我给夫人也买了一个。”   她登时露出副好笑的神情:“给我?”   我道:“是呀,夫人你别看他是路边小贩,但生意这么好,肯定是杨府里的厨子都做不出来的好吃东西,您带回去尝尝,反正也没有几个钱。”   她这下真正笑出声来:“一片心倒是别致又周到,我生平收了不少珠宝首饰、绸缎绫罗……但说要送我街边小食的,这是头一回。”她顿了顿,神色探寻地在我身上打量:“也不知你这丫头是太冰雪聪明呢,还是太不谙世事?”   我冲她笑道:“夫人想得真多,奴婢就是为方才让您等的那一会儿赔罪的。”说罢拿出手绢儿,单独把盛夫人那块包了,看她也没有拒绝的意思,便直接送到她手边去。   盛夫人却轻轻推开:“你帮我先拿着,回头让却儿送到我房里。”我想想也是,哪有让她捧块桂花糕走一路的道理?点点头又收回怀中。   我俩又走了不长不短一段,便听她突然提起:“之儿最近一直都在好好念书,没到处瞎跑了?”   我说:“公子日夜苦读,不曾去过别处。”那厮也确实懒得挪地方,说是以往在天庭就打坐惯了,不想四处招惹凡尘的浊气。   浊气浊气,在他看来,满俗世就他一个清高!   盛夫人若有所地“嗯”了一声,又道:“和宛如那边儿,也没有走动过罢?”   我回道:“没有,夫人可找蓝宝对质。除去听戏那回,我家公子很久没见云姑娘了。”   不知是不是我错觉,有满意的笑容在她眼里一闪而逝。   “之儿确实不小了,该考虑婚娶的对象。这孩子认一个死理儿,打小跟宛如玩大的,这世间的好女子便只剩了宛如一个。唉,其实要他自己真喜欢,当娘亲的哪有说不的理儿?但宛如这丫头和衍文一样,不足之症生来便落下了。真要当了正妻一房,怕是年不过而立,便有性命之忧。性子也不够和顺,太有主见,连我都处不大来……”   我仔仔细细地听着,小心翼翼地搀着,心中很是奇怪她跟我说这些干什么。   她神色微微一柔,反手握住我的手道:“其实,我这边还有一门好亲事,是城西太宰府上千金。一直想说给之儿,但那孩子性子倔,怎么也听不进去。宛如那丫头向来容不下他身边有人,到现下你是唯一一个。不妨帮我多在他耳边提一提,点到为止,别说得太深……天长日久的,说不准他也能有点这心思。”   我登时恍然,赶忙道:“夫人的话,白沐都记得了。”   她眼中立起赞许之色:“从开始我就知道,你是个明白丫头。”说罢眉尖稍有舒展,又道:“以后还要靠你在之儿身边,帮我多看着他些。”   靠山啊靠山,以后本小仙在杨府的靠山就是她了。   我从容应下:“夫人交待的事,奴婢一定尽心去做。”   盛夫人满意地颔首,步子一让,已跨到旁边石阶上:“光顾着和你说话,这不就到了?走,跟我进去,过两天天热了,料子什么的得好好挑挑。”   我一抬头,可不是吗,七绣坊三个金字儿正在牌匾上熠熠生光呢。那四周围了白墙,隐隐看见院子内里一个精致琉璃顶……嗯,不愧是响当当的壁京第一家,果真气派非凡。   我们脚步才踏进门,一个挽了双鬟的小丫头便迎上来,作福在先,后道一句:“早就听闻杨家盛夫人今日要来,老板娘在里头备好料子候了多时了。”   盛夫人温婉笑道:“何必客气呢,都是老熟客。”小丫鬟道:“话可不是这么说,您杨府是咱们七绣坊的大客,礼数周到还是应该的。”说罢笑容可掬地领我们往里走,又沿途叫其他小丫头过来准备茶水。   入了七绣坊内厅,我眼前便是一花——天青鹅黄浅红皂紫,一匹匹的绫罗绸缎七彩纷呈。本小仙便有些咂舌,沿途也有不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,却没见过谁身上穿的,有这儿的布匹这么颜色纯正。   想来都是价值不菲的好成色。也难怪盛夫人对柳姐儿挑的不满意。   我在这头啧啧称奇,盛夫人在那头和老板娘寒暄。我听那两人谈论的货色价钱与己无干,便回身去数一匹红缎上牡丹的个数。   刚数到第二十七朵,忽听身后盛夫人唤道:“白沐,这儿裁的边角料子有些多出来的,老板娘要低价儿抛给我。你来挑挑,看有没有喜欢的。”   我吓了一大大大大跳。   “夫人。”我愣愣地道:“这儿一看就都是贵重东西,我一个做下人的,怎么好……”   她皱皱眉道:“啰嗦甚么,我让你挑你便来挑,反正都是边角碎料,我也用不着。”   我犹豫:“可是……”   她道:“你在之儿身边做事,也该有一两套像样的点儿衣裳。不然人人还道我杨白氏为人吝啬,给之儿弄个通房丫鬟都上不得台面。改日我找裁缝量身做衣,你也跟着一起来,顺道把料子用了。”   她说得头头是道,我却一阵眼晕……彻底傻了。   通……通房丫鬟?通甚的房啊?我……不该是贴身丫鬟才对吗?   第十五章   15   我被盛夫人强拉过手去,指头微伸,胡乱点了几匹料子中的一匹。   她这才算满意了,点点头放开我:“原来你喜欢这浅翠的颜色?也好,看着挺清爽。……老板娘,烦请给我裁下来罢。”   我站在原地愣神,可算记住了今天这个日子。   四月八呀四月八,你真不是个吉利日子。   想小仙我踏出杨府时,还是清清白白,无牵无挂;进了七绣坊,没一盏茶的工夫,就变成了人家的通房丫鬟。   真真是从头到脚都输了个干净。   几日前戏谑倒霉星君的话成了真。早知如此,我真不该那般咒了自己。   唉,通房丫鬟碍……   想到此,唉声叹气,十分惆怅。   先不提我伺候的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,单说这转换过了的身分,便大大不妙。   别以为本小仙甚么都不懂,我还是听说过的——身为通房丫鬟,非得生个大胖小子才勉强升得上“姨娘”,命再好点儿的,最多可混个小妾当当。   但看我和空心儿神仙这不咸不淡的关系,别提生儿子了,我给他生个蛋下锅,他都未必肯开尊口品尝。   唉……还是伺候翔鸾星君的通房丫鬟碍……   我绝望看天,愁眉苦脸。   一路走回府去,想得脑仁儿都开始疼。我拿出怀中酒酿糕,鼓起腮帮子咬一小口,酒香四溢,香甜可口……唔,好吃!我脑瓜子登时不疼了。   想小仙我当年给月宫看了多少年的酒池子,兢兢业业,尽心尽力,一滴都不曾偷尝……结果呢?全便宜了青莲宝殿那群猢狲,又被贬下凡来,什么也没捞到。   呜呜,想想就觉得心酸。   我深一脚浅一脚边走边吃,飘飘欲仙,如在云端……这糕点里酒味儿还挺重,不愧是陈年女儿红呀。   烦心事有什么可想的?想通了难道没有新的再来?   我吃得很是舒心,不经意间把些恼人的事儿,全抛到了脑后去。   难怪恩师娘娘说酒是好物——怎能不好?一醉解千愁嘛。用它消解郁结,再合适不过了。   一块酒酿桂花糕下肚,本小仙简直是气血畅行,心旷神怡,比凭空多了百年修为还要畅快。   就连一头撞到湘槐树干上,都没察觉到几分疼痛。   倒是身后有人,略微诧异道:“白姑娘?”   眯着朦胧的双眼,本小仙摇摇晃晃地回头,月白的家常服,衣角匝了银线……好眼熟的扮相,可我再抬眼看那人容颜,却茫然似笼了云烟,怎么也瞧不清楚。   “……你……没事罢?”   我好得很呀,好得很。   本小仙张开嘴唇,才磕磕巴巴说出个“我”字,便见那人回头道:“小八,我还赶着去藏画阁,你留下来照应她一下。”   便瞅见从他月白的身影后头,闪出另一个修长的布衣影子。   小八?小八……小八!对了。   “协……小八?”真奇怪,我怎么控制不住自己放慢的语速?说话颠三倒四的:“我,我还有好东西给你……呢。”   那两人都默不吭声,我盯着他们使劲看。   重影层层叠叠,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容小八?   我手指晃荡着辨认了半天,终于还是作罢。   “容小八,你自个儿给我站出来啦!”   那两人又是一阵静默。   “你喝了酒?”半晌,其中一个略有疑惑地凑近我嗅嗅。   另一个站在原处,道:“满身的桂花香,是偷喝了桂花酒罢?”   “可是不像啊。桂花酒那么淡,哪里醉得了人?”凑近我的那个回道。   “我记得有人用陈年老酒酿制桂花糕,也许白姑娘是中了那一招。”   凑近我的人笑道:“酒量这么浅,不会第一次沾罢?公子,我记得你那里还有些绿豆粉,给她拿来了用水冲了,清醒清醒。”   另一点微微点头:“也好。这样子给别人看了去,少不得又得罚她。”   罚我?我嘟起嘴唇。好大的胆子,别以为我没有法力就无法无天了,你倒是说说,这凡尘俗世的,谁有这胆子敢罚本狐仙呐?!   两人中间有一个蹬蹬蹬朝远处跑了,我下意识抬步想要跟着去,胳膊上一凉,被谁从身后轻轻拖住。   我缓缓乜斜过一点视线,看到几根白皙细秀的手指,正搭在手肘偏右,那指端的温度真是清凉入骨,光这么抓着,就让我神智一阵迷乱。   “……放手,放手!”我被他抓得很不耐烦:“就凭你们这些凡人——”   那月白的身影微微一顿,手却抓得更紧了。   如若身处梦中,只觉被禁锢住很不好受……我糊里糊涂地又重重甩手:“本小仙日日对你们低声下气,伺候你们不曾怠慢,万事也做得妥妥帖帖……你倒说说,你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?难得下凡一趟,金龟婿还没钓着,就踢我去做通房丫头……小心我一怒之下,把你们通通斩、劲杀、……!”   话没说完,身后咣当一声,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。   我迷迷糊糊地低头,那东西咕噜噜咕噜噜滚到了脚底下。   竟是个陶罐子。   陶罐子带出长长一条水渍。水渍走到尽头,是呆若木鸡的一个人。   “呃……公子……”那晃动的人影结巴道:“白……白姑娘在说什么呢?”   声音颤抖,明显是被吓着了。   哈哈!凡人都是些胆小鬼……你看你看,这就怕了吧?   我正自鸣得意,却听身后那人淡淡说道:“她醉的不轻,在说些浑话。”   浑……浑话?!你才说的是浑话咧!本小仙金口玉言,字字珠玑!   我欲破口大骂一番,猛地转过头,却当即愣了。   月白底衫还是原先的月白底衫,笼了云烟的脸容,也没有线条明确。唯有一双明眸,清晰地凸显而出。   那眸子是深黑的,深深深深不见底,一眼望进人心里头,便成了染墨的画中美景。   然后从那无双的墨色景致中,透出了一点欣喜的微光。   那目光、那目光……   我晕晕沉沉中,呆呆地挪不开眼。   那目光……就好像找到了等待已久,又或说失而复得的什么东西……   “重打些水来,把绿豆粉冲给她。”那人的嘴唇在我眼前一开一合,目光微漾,看向远处。   “是。”有人应声道。   身后的脚步声又一次渐行渐远,我却没有动弹,一直看着那个奇怪的人。   他察觉到我的视线,缓缓低下头,轻轻开口道——   “我从小便仰望着那幅画……日也看,夜也看。陆庄画你时那份入骨的痛楚,绝望的相思,没有人比我体会得更深……”   他顿了顿,深吸了一口气:“没想到有朝一日,真会叫我遇见了你。”   画?什么画?   我歪歪头,拼命地想。四周绮丽的云烟翻腾,像把我重新捧回了天庭去。   ……哎哟……头疼……本小仙想不出哪里见过什么乱七八糟的画碍……   “你不是个长得像她的凡人女子,”那人又道:“只因你就是她。”   哦,绕了半天,他认得我碍……   那我我我,我认得他吗……?   小仙我只觉得头重脚轻,恨不能一头栽倒在地上,就此睡去。   “白姑娘,把这绿豆水喝了。”飘飘渺渺的一个声音,从脑后头传来。   嗯,说到喝的,本小仙现下也确实口干舌燥!   我接过眼前递来的大碗,也不管里边装了什么内容,咕嘟咕嘟一口灌下去……   甜的……好喝……   “慢点慢点,别呛着。”不知谁跟我耳边煽风点火:“我给你加了冰糖,好喝罢?”   我不理会,自行仰着脖子咕嘟咕嘟。   “……呼!”大碗见底,我长出了一口气!   “醒了么醒了么?”有脑袋凑到我脸前边,眼睛还一个劲儿在眨巴。   我胃里翻江倒海,极其难受,掏出手绢儿捂唇,一时无法回应他说的话。   “公子,她想吐。”近处那脑袋肯定地道。   “把她扶到树下去。”另一人吩咐。   立刻有手伸过来掺我,我甩了两下没甩脱,也就随它去。   那手牵引着我缓走几步,突然松下,一掌击到小仙我脊背上!   我只觉谁捏着五脏六腑又将手心一颤,天旋地转。   便是弯下腰身,一股脑儿吐得人事不知,但脚下踩的地儿渐渐实了,耳边的嗡鸣不那么重了,四肢和口唇也受自个儿控制了……   “漱漱口。”身后又有人给我递水。   我接过了继续咕嘟,一抬头,阳光晃眼。   “……呃呃……”   慢慢直起身倒退两步。   “好点儿了没?”挺耳熟的声音在身后问道。   我一回头,少年秀致的脸容上写满了关切。   “咦,小八?”我有些讶异: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   他的表情从关切化作无奈:“我和公子路过此地,见你被酒撂倒了,这才帮你拿了绿豆水来。”   酒……呃呃……我扶住脑袋,太阳穴又是一阵剧痛。   “是……是吗……如此多谢……”我一点印象也没有,便先道谢再说。   “府里的丫鬟没经主子们准许,是不能沾酒的。”小八逮着空就教导我:“何况你酒量那么差,一喝醉就开始胡说八道,要被别人看见了,才真了不得呢。”   “胡说八道?”我说了什么呀?   小八好笑地瞥我一眼,道:“想你也是平日里被主子们欺压惯了,开口闭口就说自己是大狐金仙……要你有条尾巴,我还真就信了。”   此话当真!?本小仙一个激灵。   我说我是大狐金仙了?!本小仙再度一个激灵。   两个激灵打完,我才想起来干笑着打圆场:“是是是,我一喝醉就会胡言乱语,不作数的,不作数的……”边说边偷眼看小八旁边的杨衍文。   他倒是依然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,从脸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。   应该也是……把我当作酒后胡言了吧?   我微微放下心来,看来万事有一利必有一弊,这酒虽然是好东西,可也不能多沾呀。   看本小仙只吃了块酿造的桂花糕,便把狐狸尾巴主动露给了别人看,要哪天再喝多了将天帝老儿那点八卦供出来,十个恩师娘娘都保不了我了。   好险。好险。   我暗地里拍打自个儿的胸脯,又一次同杨衍文主仆道了谢。   “白姑娘可认得回去的路?”容小八想起什么般,低头问道。   “认得认得。”我想了想,把怀中的牛皮纸拿出来:“哦,对了小八。今儿陪盛夫人去市集,我带回来了很好吃的桂花糕,也帮你买了块,你尝尝。”   “桂花糕碍……”   对面那两人不约而同,露出了“果真如此”的表情。   怎么?我说错了什么话么?   小八十分欣喜地上前来接过,道:“多谢姑娘记挂。”唉,又来了,我不是要记挂你,都是巧合,巧合。   “都是些小玩意儿,好好考试啊。”我顺口跟他客气:“我先走了,我家公子还等着呢。”   小八道:“你去罢。”   杨衍文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。   我赶紧屈膝给他行了一礼,权当道别。待他点点头应允过,我方才转头,朝自家院子走去。   第十六章   17   盛夫人一句“通房丫头”,就像忽如一夜春风来。   她说得轻巧,吹到本小仙头上,许是也想让我心头千树万树梨花开。   那我是不是应该狂喜一遭,再烂漫一遭?想这杨府偌大,丫鬟众多,有几个能摊上此般待遇?那可是板上钉钉做了三公子的人呐,换了别人,估计怎么高兴都来不及呢。   可我现在这个愁啊,我愁我该怎么跟翔鸾星君交代,愁我和他的儿子该从哪儿变出来。前次只是和他开了句“小妾”的玩笑话,便让他几天不曾理会我。今次呢?估摸他该把我重踢进轮回道里,连商量也没得商量了吧。   我该怎么和他说?——“仙君,我以后就是您的人了,烦请多多担待。”——呸!虚情假意,不得要领!   ——“仙君,盛夫人逼我做你的通房丫鬟,你不和我生个儿子,谁都救不了我……”——呸呸呸!太直击要害,他听完就会将我斩立决!   ——“仙君……”   我想了九九八十一种坦白方法,没一个靠得上谱。   “便让我二人相安无事,只叫青莲宝殿里的童子投到我腹中来,做出怀胎十月的假象,也暂当借个种……”   嗯,这法子倒是不错。   不过,那童子再怎么说也是他座下的宝贝弟子……一连让青莲宝殿里两个人跑来凡间,以空心儿神仙那自私自利的作风,他能愿意吗?   我愁啊,愁得不行。   我这一愁,便愁去了五日有余。   第六日傍晚,本小仙可算熬不住了,下辈子投胎做个饿死鬼也好,这事儿要不对空心儿神仙老实说,我此次来一趟凡间,就算是卡死在这关卡上,一样回不了天宫。   我特意去厨下熬了他最爱喝的甘霖八宝汁跑到书房去。但见他眉目宁静,正站在桌案中间,工工整整抄些凡夫俗子的诗词。   夕阳倾泻在一袭翩然的青衫上,更显得案前美人身姿修长。杨衍之的俊逸倒是略逊于空心儿神仙本尊,但自被他附体,便老摆出天宫里的那张拒人千里的脸容,也没让我觉着差别多大。   我走到门槛边,有意清了清嗓子。   他运笔如飞,墨色行云流水在纸间铺展,似是没受什么影响。   我跨前一步,更重地清了清嗓子,他依然眼神不动,凝于纸间。   我没辙,蹬蹬蹬走到他身前,冲着他耳朵大喊:“仙君!小仙有一要事相告!”   他被我惊得直接扔了毛笔,愤然回头:“你要吓死本君不成?!”   我道:“失礼,失礼。我给仙君熬了甜汤,怕等等凉了不大好喝,这才说得急了些。”   想不到本小仙与他天庭相处二百余年,也还要如此做作,方能引他抬一下头。唉,人情冷暖呀。   他不太相信地瞥着我,好久才淡淡道:“放下吧。”   我赶忙放下提梁盒子,端出内里的描金小碗。   “仙君的考期似和中元节很是临近,其时鬼门关大开,怕会乱了您的心神。小仙这里有些辟邪的咒符,也不知用不用得上?”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废话。   他似有若无地那么一笑:“寻常的妖魔鬼怪,本君还不放在眼里。”   我打了个哈哈:“是呀是呀,仙君是天人下凡,那点区区的妖秽之气,自然是难不倒您的嘛。”   他皱眉斜我。我心虚低头。   果然……说得有点儿太过了么?情绪不够真挚吧?下回真该注意。   “你有甚么话,不妨直说。”片刻,他终于淡淡开口。   我小声道:“因不是好事,所以才不能直说……”他哼了一声:“你向来说的就不是好事,当本君还不清楚么。”   窗外有只野猫,“喵~”地跳出灌木,一溜烟隐入偏院不见。我的心里头也像有只野猫挠过去,整个人都是一缩。   我小心地措辞道:“不知……不知仙君下凡之后,还有传唤过清言或清归么?”他正将写废了的宣纸揉成一团,闻言直接朝我砸来:“你打听我青莲宝殿的弟子作甚?”   我连连摆手:“不是、不是……没有其他的意思。只是将来许有一事,要殃及你殿下童子。”   翔鸾星君看着我,我顿一顿道:“这……也是被逼无奈,请他帮仙君一个忙。虽说有点委屈他,但人世间几十年,于我们来说并不算什么……”   他终归不耐:“吞吞吐吐的,一次说完罢!”   也好,死就死了!我气沉丹田,大声说出:“盛夫人要我做你的通房丫鬟,若我没生下你的子嗣作为靠山,他日云姑娘进门,必定不会轻易放过我!我被欺压也罢了,却偏偏身为您的宝锁的宿主,不便闹出太大动静……”   我偷眼瞄他,见他一副欲发作不能的模样,赶紧又道:“但这事儿说好办也很好办。若你殿下童子有一人愿意投入我腹中,忍辱负重叫得我一声‘娘’……我要自保,也不是多难之事。”   他修眉深锁,神情稍稍平静,我忙趁热打铁:“加上您对将来娶进门的凡人,一定没甚兴趣,碰也不愿意碰……那就干脆同小仙……呃,我不是要您和我干嘛,只是借个胎种而已,一举两得嘛。”   他脸色变了又变,青白相间。   许久,缓缓问道:“盛夫人怎会突然要你做我的通房丫鬟?”   我道:“小仙也在迷惑不解,大约是她看中了我聪明伶俐。”说罢忍不住嘻嘻一笑:“不过,仙君不觉得这事儿是歪打正着?”   他很是鄙夷地虚了虚双眸:“于我来说,不关乎痛痒,但于你来说却是件大事罢。”   我叹一口气,只得承认:“是。”   “那么事成之后,你要如何谢我?”   我不禁奇道:“小仙都以身相许了,仙君还要我如何去谢?”   话音甫落,便见他微微尴尬,别过头去怒斥了一句:“放肆!”   哎呀,又有生气的兆头。我赶忙改口:“那千年女树妖的金丹,我还给仙君便是……”边说边自心头血流如注。   本狐仙风华绝世姿容无双,白白给你捞去了凡间一生,还要骗我修行。呜呜呜,罢了,谁叫我有求于人!   空心儿神仙的脸色方才好看些许,悠悠然对我道:“本君下凡之前,曾让清归同天帝请命。天帝放下话来,这护心宝锁若有一丝一毫的差池,便唯你白沐试问。”   我微微一惊。   本小仙只是看那锁精巧雅致,一时觉得新鲜,才手贱戴到脖子上……却不曾料到为此惊动了天帝老儿。   不过想来也是,空心儿神仙是天帝手下爱将,若因为我一介散仙有了闪失,自是不可能轻易饶过我的。   “你好自为之罢。”他挥挥手,又低下头去,誊写那副诗文。   看样子是不需要我了?本小仙暗地里掏出月老的红线,情不自禁长叹了一声。   事已至此,这东西也没什么用处了。小仙我在凡间这辈子,注定不可能下嫁其他人。   不如就此丢掉,也好落得干净。   恍然间,竟走到了碎光晃漾的池塘前。   手心里便攥着那根三寸红线,牙咬了又咬,心下好一番舍不得。——哎,非要丢了它不成么。   若要丢弃,在水里怕是化得最干净了,扔进池子,再使个咒诀,顷刻便融得无影无踪。   只消变成那平静春水中细小的一滴……便是怎么也找不回来了。   呜呜,若我原定的夫婿是高高在上的人中龙凤,空心儿神仙你要拿甚么赔我!   我轻轻闭眼,扬起手臂,再深吸一口气——   “不好好呆在三公子边上,你跑到这儿来干吗?公子考期将至,你倒是悠闲得很。近些日子一丁点儿也疏忽不得,我难道没跟你交代过么?!”   我应声回头,柳姐儿身着一袭紫缎衫裙,后头跟着三五个丫鬟,正娉娉婷婷朝这头走来。   “还有心思跑到这儿来喂鱼玩,我看你是真的犯糊涂了罢!”她厉声训斥着,步步逼近。   “呃……我没有在喂鱼……”   “那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?”   我赶紧把红线藏到背后去,一时不知要怎样回答。   柳姐儿走到我面前,上吊的眼梢堪堪扬起:“有甚见不得人的东西,不能拿出来让大伙儿一起看看?”   我法力尽失,拿咒符对付一个人尚绰绰有余,但这么多人一起来,那真真是丁点的小动作也不敢有。   本小仙弱弱垂下了头,生怕她见着哪儿不对劲,直接把我当妖孽就地正法。   她见我半天没有动静,回头对碧玺道:“去,把她手里拿着的东西交给我。”   碧玺对她向来言听计从,当即抢上前一步,摊开掌心冲我笑了笑:“白妹妹,你还是自个儿拿出来罢。待会柳姊姊若怪罪到我头上,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。”   我想到小八前些日子所说的道士传言,只把红线捏得死紧,手心出汗。   才成了通房丫鬟,弄不好又要给杨衍文冲喜……哎,我近日是怎地?命犯桃花不成?   碧玺神色稍许敛了敛,叹一口气:“白妹妹,你平日里也算乖巧。我可不想和你动起手来啊。”   哼,就凭你?!   要不是不想在杨府闹出什么大动静,要不是我被逼着下凡,定要好好过完这辈子,本小仙早就……早就……   我心头怨气沉积,又没有别的法子,只好恨恨地将手中红线摊出。   太阳在西边斜射入一缕血红的光,照射到红线上润润一层流光。   这线和平常红线不同,不论是日光还是月光,照上去都有十色的流光轮换。是真正的月下姻缘线。   但见那柳姐儿嘴唇微张,慢慢地道:“这是……那道士所说的——”   一队丫鬟立时瞠目结舌又心怀敬畏地看向我这儿。   “……奴婢不知此为何物,刚刚见它流光闪烁,煞是好看,从地下捡的……”我后退一步,喃喃道:“可能是哪位姑娘或公子,不小心落下的饰品……”   这当口若让她们深信我身子里住了个神仙魂儿,我在俗世里还怎么混下去?   便随口编个谎言,蒙混过关就好。   “刚刚谁来过这儿?”愣得半晌,柳姐儿终于魂归,低低问向身边。   “奴婢这就去问。”碧玺福了一福,又朝我看一眼,慌慌张张小跑而去。   第十七章   17   待杨府将塘边之人盘查出来,已是第二日晌午时分。   我刚伺候完翔鸾星君的中饭,提了盒子正往厨下走。临到青衣苑门口,忽见树后人影一闪,直直扑向我身前。   我一惊,步子已然停下。定睛看去,却是束紫。小姑娘一身翠罗纱裙,还抿嘴朝我笑呢。   “白姐姐这是去哪里呀?”   每次她一出现就没甚好事,我不形于色地朝后退退,方微笑着道:“我家公子才用完饭,这不是要把家伙送回去么。”   束紫笑了一笑,旋即亲热地上前,挽了我的手。   真是躲也躲不去。我暗叹一声,只见她面朝我道:“有点儿事想问问白姐姐。听说昨日姐姐捡着了二公子命定之人的姻缘线,究竟是谁掉的,姐姐可有点儿头绪?”   果然是为了此事。我忙摇了摇头撇清关系:“我去时它已然躺在池子边上,全然没看着谁掉的。”   束紫笑意敛下了三两分:“昨日去过净花池的只有三个人,去掉你一个,便剩了沉莺和我。妹妹昨日穿的也是这件翠罗裙,树木茂密间估计不好辨认。但姊姊哪怕只看着了个衣角,也能就此事说得上话……姊姊是真的没印象么?”   这一来,我堪称雾水满头——她什么意思嘛,在逼我去说掉姻缘线那人是她?她本为凡人,无法帮杨衍文延寿续命……我若是说了,不是在捏造事实、陷害杨衍文么。   我清清嗓子,刚欲说些什么,却听她又道:“这根线究竟是谁的,并不重要。沉莺一直心慕二公子,断自行说是她落下的,也未必有人会信。但若我能当了二公子的枕边人,一定少不了姊姊的好处。”   如此开门见山?!我愣了一愣,不禁问:“可……那线也不是你的吧……”   束紫牵着我的手倏忽微微发起热来,杏眼微眯,笑意全无:“你我都很知道的,姊姊。那等仙物,断然不是我或沉莺的物件……我们两人自小被买为丫鬟,若是有神仙的魂儿在住,老早就把二公子医好了。何必等到道长来的那日,才真相大白?”   我喉头哽住一般,轻轻道了句:“这道理,难道桓三夫人和老太太就不懂得么?”她咬牙道:“二公子身子一日不如一日,她们现在还不得死马当做活马医?白姊姊,你别傻了。”   咦,我……我傻?我伸出食指,点住自个儿的鼻尖。   虽不是头一回听见别人这么说,但由凡间的小姑娘说出口,本小仙还是觉得挺新鲜。   束紫沉着脸颔首,以往的活泼亮色从神情中通通消失。   她道:“这等仙人怎愿意下嫁给一个官宦世家的公子?还不如干脆结了婚冲冲喜,说不准不必对症下药,二公子也得以延寿。”   唉!我实在想不通地摇摇头:“你就算嫁了他,他也不过才三五年的性命,守了活寡好快活么?你真是……”   束紫却摇了摇头,道:“我和沉莺不同,她是自己一厢情愿,我只要下半辈子有个名分,吃得好穿得好,还有人伺候……”她顿了顿,续道:“我才不要随便出去嫁个农家,又或给老爷做甚么通房……到头来,还是在过这千篇一律的苦日子。”   我仿若醍醐灌顶,倏忽醒悟。   是啊,想想看也是这么个理儿。   相比于给那些年过不惑的老爷们做丫鬟,临到年纪大了找户人家草草嫁掉,跟了公子辈儿的自然是最好。   那杨衍文姿容俊朗,又精通书画琴棋,哪怕只是做个小,也有无数丫鬟眼馋着。更何况本就爱盘算小心思的束紫?   她消息灵通,把府上各人关系打听得妥妥帖帖,现在想来,也只是便于她抓住此类机遇罢了。就像她所说,她们这种身份的凡人图得了什么,无非是嫁个好郎君,安度下半生。   小小年纪,心机倒真真不浅哪。   我登时对她刮目相看,打量她好几遭,抿着嘴唇不再说话。   “那沉莺生来性格阴郁,对人也丝毫不懂得感恩,除了她家公子,谁都不放在心上……你我总归姐妹一场,将来若能在夫人老太太面前给你谋个好地位,一举两得岂不是更好?”她看到我动摇的神情,握住我的小手紧了又紧。   我只觉得这丫头很不简单,心里毕竟还是有些为难,只挣脱了她的抓握,道:“容我再想想罢。”   “姊姊别想得太久,估摸着过不了一炷香的工夫,老太太就要请你去问话儿了。”束紫在我身后淡淡地道。   我本欲对她客气地道两句别,听到此话,顿时吓得浑身一激灵。   当下毅然转身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   因为束紫的一番交待,我送食盒的一路上都在提心吊胆。好不容易走到管膳房,又因忘了装瓜果蜜饯,白白折回头去一趟。   结果出去时就让人给截住了,说是老太太急着见我,让我什么也别带,先跟过去再说。   好在我早有准备,回头把食盒放下,又问了赶来的丫鬟一句:“除了老太太,还有谁在啊?”   她道:“二公子,桓三夫人和大老爷,还有束紫沉莺……都在那儿呢。”   我双膝一软,扑通给跪地上了。   她不解地回头看我,我却很后悔自己如此失态,爬起来扑扑裙子上的灰儿:“怎么这么多人,不是老太太单独问话?”   小丫鬟道:“这么大的事,自然所有人都来了呀。”   哪么大的事啊,不就一根破红线嘛。上天宫有多少小仙我给你们拿多少下来,休听那道士一句胡言便如此大费周章嘛。   我心神不宁地跟着她去了老太太厢房里,一进门就瞧见束紫站在最边上,朝我打了个眼色。   我头脑里一片乱糟糟的杂音,也顾不上房里其他人,先对老太太福身问安。   老太太坐在八角凤仙桌前,挥手让我免了。我战战兢兢抬头一看,杨衍文正坐在她旁边,秀致面容上没甚表情,只是盯着我瞧。   我被他瞧得心中发慌。   “你就是白沐了?”一个白面浓眉的中年人先向我发问。   我朝他看去,他唇边两撇小胡子,一左一右很是对称,约是见我目光无神,皱皱眉又问道:“听说是你捡着了衍文的姻缘线?”   我一晃回神,忙道:“昨日偶然去塘边看鱼,便机缘巧合地捡着了那个物事。”   男子身边的桓三夫人点了点头,换了个姿势坐着,方慢条斯理地问:“你可知此事非同小可,又知这姻缘线意味着什么?”   我答:“奴婢知道这线关乎公子的性命。掉了这线的姑娘定是公子的命中之人。”说毕,忍不住抬眼瞥了瞥杨衍文。   其时杨衍文目光淡静如水,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瞧着我,我顿时有种自己在做亏心事的感觉,堪堪移开了视线。   桓三夫人柔柔一笑,道:“倒是明白。”她与桓二夫人不同,眉眼顺婉,没那么咄咄逼人,说话也轻声细气的,似个小姑娘。   老太太在旁边有些憋不住,开口问我:“束紫说当日你瞧见落下姻缘线之人的背影,穿着翠罗裙衫,是也不是?”   最怕的问题来了,我为难地看得束紫一眼,她不动声色站在门边,头垂得老低,竟不肯给我一点提示。   我只得硬着头皮答了一句:“当日已是傍晚时分,奴婢眼中看不大清,不过……似乎是有那么一个姑娘。”   话音刚落,便听桓三夫人轻轻道:“你这是胡言乱语罢。”   我心头一震,抬眼望去,她方才的笑意已然抽空了。   门边的束紫也惊讶地抬头,道了句:“夫人……”   桓三夫人不紧不慢,伸手拿起茶碗喝一口:“道士说衍文命犯逢魔之灾,需得吉人相助方才得以延命。若红线是她们二人的,怎地不在一听到消息时便赶来邀功,偏偏这个误会的当口争执不下?”   “……夫人……”这下连沉莺也央求般抬起头来。   桓三夫人道:“你们两人不必多言,欺瞒主子的事待会我会慢慢跟你们算清楚。白沐,你不必理会她们,我现下是在问你话呢,你要和我实话实说。”   我不知怎么回答,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嘴巴。我真是昏了头,何必帮束紫说话,又把怀疑引到自己身上?   便见桓三夫人放下茶碗,犀利地看向这头:“那姻缘线……真的不是你自己掉的?”   本小仙心口又是一个咯噔。   这桓三夫人是个厉害角色,一下就挑出我的错儿。怕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的。   我偷眼再瞄杨衍文,那厮唇角含笑地看着这儿,眉间眼梢,像纷纷开出了淡白的花朵,令人一见心倾。   ……他在高兴什么?看我出错很得意么?   我心头犯着嘀咕,转头对桓三夫人道:“若能下嫁公子,肯定是奴婢不知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气。但其一,那姻缘线真的非奴婢之物,怕耽误了公子的病情;其二,奴婢现下被盛夫人收做了三公子的通房丫鬟,也算有主之人,还请三夫人明断,多加通融。”   我便直接把话撂到台面上,不急不缓,一句句说清楚了,你们怀疑也无妨,谁还能逼我嫁给杨衍文?   最后的“通融”二字说完,桌边一直含笑坐着的杨衍文,突然撑住桌子,站起身来,脸上的笑意也有些挂不住。   “通房丫鬟?”他缓缓重复。   “……盛夫人还没有同公子说,但确是前几日定下的……”我边说边觉着是不是自己真的欠了他银钱不记得了,不然怎么总有种亏心之感?   “有名无实,还没通报老太太,这倒是无妨。”桓三夫人静静瞥一眼反常的杨衍文,又向着我道:“何况我与弟妹说一声,再怎么她也能让,只不过……”   她顿得一顿,用帕子沾沾唇边茶迹:“那姻缘线究竟是谁的尚且不能定论,就算一定不是那两个丫头的,也不能说就是你的。不过,你若真是天上派下来的吉人,说不准我们杨府还亏待了你呢。”   一口吴侬软语听得我浑身发毛,忙低头福了福:“夫人说这话,真是折杀奴婢……若不是三公子仁慈,奴婢早就饿死街边都无人过问……又哪里能站在此处和主子们说话。”   她见我三言两语都在强调自个儿的平常身份,估摸着心里也没了个底儿,只挥挥手淡道:“今日看是套不出你甚么话了,姻缘线留在我这儿,这事我们改日再议。老爷刚刚远行归来,想来也累了,老太太还有些话儿要单独同他说……你们都先退下吧。”   我身份差点儿被戳穿,郁结得不得了,便沉着脸又屈膝作礼,方才掉头离开。   “衍文,你就不必跟着去了。留下陪你爹说说话。你们父子也有好久不见了。”本小仙前脚没跨出门,后脚便又响起了桓三夫人的交待声。   我忍不住回头瞧得一眼,但见杨衍文一副要跟着我们丫鬟群出来的模样,听到这话,颇有些无奈地重新落座。   倒是小眼神儿一直没挪开,老那么看着我,怪可怕的。   “把门带上。”桓三夫人柔声道。   我赶紧脚底抹油,溜之大吉——哎,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最近真乃烦心事一箩筐呀。   第十八章   18   我回得房去,思前想后了一番,终归没能忍住。便跑到空心儿神仙那里,将经过原原本本说与他听。   “……也不知是哪儿跑来的江湖骗子,弄得整个府上都人心惶惶。现下桓三夫人对小仙疑心大起,仙君若不帮我这忙,咱们两个人身份便要被揭穿。一旦被揭穿,谁也别想在杨府里安安分分过下这几十年。”我佯抹着辛酸泪道。   他听毕默然半晌:“你被揪出去也就罢了,却与本君何干?”我收了泪水,正经抬起头道:“若小仙真被众人识破,也不想一人倒霉。”他皱眉道:“怎么说?”   我嘿嘿一笑:“到时……仙君可莫怪我拖您下水。告诉他们是你换了宝贝杨三公子身子里的魂儿。”   他显是没料到我如此无赖,震慑地挑起修眉,好一阵不曾说话。   我忙安慰道:“仙君与我相交一场,又在杨府里经这许多患难。我白沐不是那么不讲情义的人。但求仙君此次拉我一把,他日白沐定当涌泉相报……”   他哼地一声打断我:“这么点小麻烦也好意思同本君攀关系,你来杨府除了给我添乱,还干过其他甚么事?”说罢折扇已执在手里,看似又要打我的头。   本小仙赶紧朝后一退,缩了缩脖子:“您下凡的饮食起居、解闷驱乏,哪样不是由小仙接手?天宫里连清言清归他们都没这么伺候过您罢……我对您的了解……”我顿了顿,赶紧加上句:“起码是表面上的了解,定是这天下最清楚的。”   他斜过来一束目光,懒懒道:“什么叫‘表面上的了解’?”我一时没多想,顺口道:“那天帮您束发,您里衫没系好,我便看到了您左胸的桃花印……”   桃花印是他被挖心时封印在魂魄里的,封的就是一颗心、一个“情”字。那印若非有几分根骨,光凭肉眼断是看不见的。   但不论他走到哪里,只要魂魄还在,它便会紧紧跟住,甩也甩不掉。   固然,这厮连活心都没有,自也不会觉得疼痛。所以他只淡淡地“哦?”了一声,续问道:“还有呢?”   “还有……还有您脖子上的七星……”   “痣”字尚未出口,便见他瞅过来的眼神,变得有些古怪。   我暗道一声“糟糕!”,赶紧住嘴。   他悠然道:“说下去啊,怎地不说了?”我后悔得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,吸吸鼻子道:“话题跑得太远,总之仙君要知道,不是哪个人都能和您走这么近的嘛。”   要不是情势所逼,本小仙也不敢和你走这么近。   才相处月余,就几乎给我脱了层皮儿,往后要天天对着这张棺材脸,只怕骨头都要被冻酥了。   我垂着头不敢再多说。   翔鸾星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。   我便把头垂得更低。   “……不小心看见了您仙体本尊的印记,还请仙君责罚……”哎,我还是自个儿认了吧。   其实我本并无猥亵之意,说出口来才发觉如此露骨。往后……可再不能想什么说什么,引人误会了。   翔鸾星君在天宫里虽受仙姑们仰慕,但毕竟只停留在欣赏之意上。再加上他总以严整的衣冠示人,极少有人存有绮思邪念。   但今日,却被我一不小心说漏了口……弄得好像时时刻刻都在窥伺他一般,传出去别人要怎么看?   也难怪他要用那般眼神瞧我。   他沉默不语,我赶忙又道:“仙君在凡间法力不足,睡得时间长些,每天晨时神智也不清晰……小仙就当,就当什么也没看见过。”   边说边偷偷用眼角瞟他。   这厮是出了名的冷血无情,真怕他兴之所致,扬手把我两颗眼珠子挖出来。   只挖出来还不是他翔鸾的作风,定要踩着我的头冷冷嘲讽一番才能罢休的——“修为不高,胆子倒不小。本君的仙体,也是你这等俗物看得的?”   想想就觉得浑身乱激灵一把。   翔鸾星君懒洋洋地坐在原处,眼神却在我周身来回打量。   上看下看,左看右看,看了还要看,直看得不亦乐乎。   想来我这副担惊受怕的样子让他受用不浅。   别人心里暗自紧张得不得了,他却唇角微勾,漠漠然扬起了杨三公子保养极好的左手。   “修为不高,胆子倒不小。本君的仙体,也是你这等俗物看得的?”   完了。我心头一个咯噔,紧紧合上眼皮。眼睛里似已感到一阵刺痛……呜,我的一双招子啊。   等了半天,不见动静。   我尝试着把眼睑睁开条缝,当头一把风流折扇,“啪”地正中脑门。   “——你以为,本君会这么说么?”   啊?   本小仙捂着红了一块的额头,猛地抬起头来。   他因打到了我,心情很好。悠闲将折扇一开,全然不当回事:“罢了。看去便看去了,反正日后怎么也躲不过让你看去。”   我被他敲得晕晕乎乎的,心想这是怎么个道理?   “壁京风俗,前两日我打听到了。”他摇着扇子,缓缓送风:“迎娶通房作妾,只需把女子裸身包裹于红缎之中送来。并无磕头跪拜之礼,也略去了之前那种种繁琐的准备。”   裸……身……   啊啊?我目瞪口呆说不出一个字。   他顿了顿,面无表情地续道:“而洞房之日,不论是正式迎娶的妻室还是侧房,都有个婆子守在门口,旁听礼成。”   还要、还要旁听礼成……?!本小仙的眼珠子没被他挖去,却也差不多快要掉出眼眶。   壁京这鬼地方,竟有这许多奇怪的风俗!   天帝老儿把我送来此处“历练”,难不成是存心的故意的,想要小仙我多吃点苦头?   翔鸾星君似看出我心中所想,淡淡瞥我一下道:“是你自己没走到坠天桥尽头,怪得了谁?本来要把你送到品州,不想你急急那么一落,便落到了壁京杨府。”   原来都是本小仙自作孽。   “成婚当日,我那一身衣衫,按理说是等你入房之后,再让小厮完整叠好,放到门外晾晒三日。自此不可再穿。”他话题又转回婚事上,顿得一顿,朝我看来:“反正都是要让你看个干净的,什么时候看,倒无甚差别。”   本小仙心头十分佩服这一番话他也能说得心平气和。   我和他之间,也就罢了。他那些凡人的妻妾,将来准备怎么办?与凡人行鱼水之欢大耗修行,动了真心更是会犯清规戒律。看他那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,是仗着自个儿得天帝宠爱,就都不在乎了?   哦,对了,动真心他自不会有。那……耗修为他就舍得?   我一脸迷惑不解,忍不住问:“仙君不怕娶了凡人,对修为大有折损?”他抬眼看看我,道:“我自然不会轻易动她们。但到时要劳你帮点小忙。”   我心头登时有股不祥之感:“什么忙?”他不紧不慢道:“洞房时辰一到,我便单独把她们迷昏,你只需学着她们的音色,叫两声总会的罢。”   我险些当场给他晕去:“……我怎可能进得去呢?还……还有,叫……叫什么的,小仙真的是没、没那个经验……”   “是谁又夸口在凡间呆过百年,没有不知道的事儿?”他今日似乎堵我堵上了瘾。   “知、知道是知道,但没研究过。只见过公狐狸发春……一次……那日还绕过了……”我结巴道。   空心儿神仙唇角便浅浅一弯,不怀好意道:“那便这样好了。”   我硬着头皮等他说完下文。   “……哪日我央清归做个纸人带过来,暂且替你半日。然后你便扮成男子,跟着他去青楼学上一学。”   我抱头哀嚎道:“仙君饶了我罢,那种地方,去了要长针眼、没法升仙的。”他道:“有甚么关系?只要你自个儿心明如镜,一意向仙,凡尘间的种种恶态,又能把你如何?”哼,说得倒是轻巧,你自己怎么不去呀?   我气哼哼地说不出话,心里也知道他有意在给我使绊儿。罢了罢了,谁叫我他栓在一根线上?   姑且算本小仙倒了八辈子血霉吧!命数已定,我也只能“阿弥陀佛”了。   把牙咬了又咬,我终归深吸下一口长气。   “那仙君是答应帮我解决桓三夫人那头的麻烦了?”   他眼若冰霜,却微微一笑:“本君办事,你还有甚么放不下心的。”我干干地跟着笑了笑,心中却狠狠地唾弃了一口。   亏他还算得是个上仙!不劝别人摒弃邪念,倒去怂恿月宫散仙出入烟花之地……   小仙我今后若不一状告得他直不起腰,我就不姓白!   忽而风过,萧索不已。   满地乱红间,有一只狐悲愤交加。   第十九章   19   我因被空心儿神仙的一番话堵着,晚膳愣是没吃下多少去。待送他回房,便独个儿坐去庭院里,吹吹风消消气。   月挂梢头,衬出天穹深黯的蓝,远远望去,如墨卷中一笔银钩,亮眼又好看。   我捧着脸,惆怅地望向那轮明月。   也不知恩师娘娘她们在月宫里过得如何了。可怜我白沐在杨府里要死要活了这么久,放到天庭里,也不过就小半天的工夫……唉,谁叫我自个儿不争气?现下后悔,又有何用。   不在自个儿的地界,受的气便是以往双倍的多。当初在天宫闯祸,尚有婵娟仙子替我说话,可现如今处处小心,不敢走错一步,生怕得罪了谁,都不给我好果子吃。   仙姑当成我这般窝囊的,数遍全天宫也只剩那曲织仙子了。不过人家是蟋蟀变的,只为报恩,被尚音清君收到座下,情愿当个玩物……这也能比吗?自然比不得。   “唉……”   本小仙这一番月,赏得甚为感伤。   夜风清凉,从我托腮的指缝间流去。顺风带过一阵琴声,仙音淙淙,有如流水,那天宫里的丝竹管弦,入耳也不过如此。   莫不是我思念月宫太甚,惊动了恩师娘娘?但……这琴声又不似恩师娘娘所奏。   我听得入神,不自觉站起身来,竟循声而去。   说也奇怪,一旦动起来,那琴声便忽远忽近开去,挑捻弹拨,每一下都似刚好敲在心头。我走过爬满山藤的假山洞,又顺着条狭窄的长廊七拐八绕,到尽头拐一个弯,眼前豁然开朗。   这里……甚是眼熟。   古朴的院落,院里有花有水,错落有致的石山间,琉璃八角亭占据中间。我深深吸了口气,一袭杏花香沁人心脾。   琴声未曾停歇,我悄悄走上前,但见石桌上横陈一把长琴,杨衍文不动声色垂着眼,十指微动,脸容安静。   月华倾泻,将他一袭青衣也映出银光。我屏息站在他背后,不知怎地,竟看得痴了。   想我在月宫内日日听恩师娘娘奏琴吹笛,一心以为那便是天底下最好听的旋律,却不曾想过,在凡间也能寻得如此天籁之音……   “……白姑娘?”如水的琴声戛然而止。   我脑子里晕晕沉沉,还绕不清楚,茫然抬起眼,“唔?”地质疑了一声。   “白姑娘,这么晚了,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?”   我依然晕乎乎地瞧着他,哦……这小模样生得真好看,鼻梁秀挺,明目深黑,睫羽上沾了月色,一闪一闪的勾人心魄……   “白姑娘?”他又唤我,哦……他声音也清清凉凉的,丝毫不逊于琴声呀……   “你还安好罢。”他很担忧地上前一步,脸容蓦地在眼前放了好大!   我瞬间被这大脸盘惊醒了!哎哟,杨衍文!   “呃呃……”我自然而然朝后退了一步,再环顾一下周遭。   本小仙……现下人在哪里?   本小仙……刚才又在作甚?   怎地莫名其妙,跑到此处来了?   太多感触一时间纷纷涌上,我不得不劝自己淡定些许。先将脑中的熟识景点拿出来,再飞速对比了一番,自心中辨识。   对了,这儿不是……不是沉莺当日说的禁地嘛?   我“啊”了一声,猛地心虚了。   “二……二公子……奴婢不是有意要到这里来……实在是您的琴……弹得太好听了。”   杨衍文定定地瞧着我,我心下更没底气,越来越觉得借口找得竟这般拙劣,倒像自己真是对他有甚么龌龊想法似的。   事已至此,多说也是白搭。我只好叹一口气,镇定道:“奴婢这就离开,如果二公子愿意,还请不要说与任何人知晓。”   他道:“等等。”我刚抬起的步子定住,回头等着他说教,却见他唇角微扬,眼如星辰,神情煞是愉悦。   又怎么了?我心底嘀咕一句。   “你来得正好。”他眼神锁在我身上,缓缓道:“白沐,我有东西要给你。”   哦,什么东西啊?我小心地问他:“是……是罚奴婢的吗?”   他微笑着看了我一眼,道:“不。还算是个好东西罢。”   哦哦,好东西……   我不禁喜滋滋地在心底盘算起来——小美人,你要赏本仙姑美酒呢?还是肥鸡呢?   他显是看懂了我的表情,无奈地摇了摇头,手腕欺过来,竟一把攫住我的袖口,拉着我匆匆朝后头走去。   我一下子懵了、傻了。赶忙道:“公子,公子……您撒撒手啊,叫别人看见了,多不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便见他侧过脸容,竖起手指让我噤声,又道:“这处不会有人来,你且跟我走就是。”   我跟着,我跟着啊。但是……本小仙自己有腿,能不要这么拉着我嘛?   他手指的冰凉透过袖管,一路蔓延到手臂上。我在月色斑驳间打量他的背影……修长合宜,青衣如玉,却还是显得太过单薄。   是了,他是个命不久矣的人……   想到此,不知怎地竟有些难受。   “二公子。”我试探着问他:“你的病到底是何原因,又生了多久?”   他没回头,淡淡地道:“我娘怀胎八月时,曾见床头盘旋一道黑影,当时未觉蹊跷,一觉醒来后黑影也没了踪迹。但无端端便浑身无力,这病症一直持续到生下我才完全祛除。但我从小便有此怪病,体弱气虚,常常一睡就是三五天。道士说我命当早夭,所以我从未出过杨府,连庙会都没有见过。”   果然是逢魔之灾。我心头暗道。   杨衍文顿了顿,步伐渐缓:“前些日子,病症又犯了,这次竟一次睡了十日有余……”似乎苦笑了一下,他又开口道:“也许下一次会更久,再下一次……就不会醒来了罢。”   极其平淡的语调,听着却让人觉心底一股悲切,慢慢攀爬上来。   他们凡人一辈子不过数十载,像他这般金枝玉叶的公子哥,成日被困在这深院之中,竟连庙会都不知是甚么模样的。   我不禁脱口而出:“公子若想看庙会,择日白沐带你偷偷溜出去罢。”   他转过脸来,神情似一下被点亮:“此话当真?”我见他如此,不好拂他兴头,便只点点头:“您要把身子养好一点儿,让三夫人放心。我去和我家公子说说,看有没有什么法子。”   杨衍文一挑眉,随即大摇其头:“三弟?不成的。”我忙道:“不试试怎能知道,改日我去探他口风。”   他还当杨衍之是他原先的亲弟弟,其实早变成了个石头心的神仙。那厮反正怎样都无所谓,不过让清归多带几个纸人来,对他而言还不是易而反掌。   杨衍文还有些担心:“庙会那日沉莺和小八留守府中,二姨母和娘亲她们都是要去的。这事怕瞒不过去罢。”我不以为然道:“就是她们都走了才好溜出去,公子您真不懂得投机取巧。”   他微微一笑,不再说话。我知自己说过了头,赶忙改口:“奴婢……奴婢平日也不偷懒的。做事从没偷工减料过。”   他一副忍下笑意的模样,轻轻颔首:“我知道的。”呸,你那分明就是不信!当本狐仙看不出你小样儿在想甚么?   我暗地撇撇嘴,忽然意识到自个儿还一直被他抓着。   “公子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么?”   他方才恍然,一笑道:“竟险些在此处聊起来。”说罢转回身去,重新迈开步伐。   我便随他拉着,在黑黢黢的杨府里绕啊绕啊绕。直到绕进一个素雅洁净的厢房里,房内摆设着一道手绘屏风,画的是青山楼台胭脂亭,乍看上去十分的精致有灵气。   我好奇地走过去,打量起桌上一套彩瓷茶具。那茶具铺陈在绣锦缎面中央,一看便价值不菲。   杨衍文回身关好门,冲我笑道:“想喝水就喝罢。”   听他应允,我便也不客气了。日日用破茶碗喝白开水,已喝得小仙我很是委屈了,今日得此机会,怎能不好好品它一品。   我翻开一个杯子,小心翼翼地倒满了茶,先递给杨衍文。   他笑着摇了摇头,我也乐得清闲,拿回来自己喝。但听门外有女子叫了一声:“公子,您回来了么?”   我一脸惊诧,叼住茶杯看着他,也不知喝好还是不喝好。   他倒是镇定,淡淡回了句:“我还有些典文要读,你先去睡罢。”窗外低低应了一声,随即没了动静。   我把杯子从口中拿下,用嘴型问他:谁——呀——   他道:“是沉莺。你喝你的。”   我顿时有些觉着蹊跷:“这儿是哪啊?”说罢也低头喝了一口,唔,唇齿留香——好茶!   杨衍文的眼神在烛光下很是慈爱,便如我恩师娘娘一般,看着我心满意足地开始喝,方才缓缓道:“是我房间。沉莺住我侧边厢房。”   我噗地把一口茶喷到他衣襟上!   “……”他低头,很不解地看了一眼。   我意识到闯了祸,匆匆过去替他擦拭:“抱歉,一时,一时太过惊讶……这……您说这是您的厢房?”   我一个三公子的通房丫鬟,怎么能进二公子的厢房!   他抬眼,一把握住我在他领口乱蹭的手,道:“不碍事。”也不知是指弄湿的衣裳,还是指我进他的房间?   我咳了一声,有些尴尬,赶紧把手抽了回来。   他也不太自在,逃也似的起身背对着我,道:“我不是有什么企图,只不过这东西在我的房里,想让你在烛光下好好地看到它。”   我忙应和:“是……是……奴婢从没往别处想过……”   这话一出,两人间又沉默不少,我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大嘴巴——白沐,今晚你不要再说话了!   杨衍文静了片刻,朝里间走去,我不敢再跟着他,只看到里外间相隔的流苏帘子一个劲晃漾。不多时他便从里头出来了,手中拿着一个卷轴。   “白姑娘。”他道:“请展开看看罢。”   我心道,丹青?伸手接过来,一点点在烛影动摇中展开。   雪白宣纸间,一个俏丽的女子活灵活现地冲着我笑,似曾相识。   我登时有点恍然。   这面貌眼熟,熟得能令我只看一眼,便有了呼之欲出的答案。是陆庄的《瑶狐》?不,不是,这画尚算得崭新……断不是两百年前的遗作。   烛光在女子明丽的脸上跳跃,我迟疑抬眼,看向杨衍文。   他不闪不避地回望向我,轻轻道:“姑娘看出我画的是谁么。”   我不知说什么好,傻站在那儿,他微微笑了笑,道:“这不是陆庄的《瑶狐》,也不是甚么仙人下凡,而是你。”   顿了顿,他又道:“只是你而已。”   我心下突地一跳,转而回看向手中画卷!   真的,那是我。一模一样的神情,一模一样的容貌,连抬手间那流连的弧度,都与我平日没有二致……若不是作画之人太过有心,又怎能描绘得如此细腻。   这是他画的?我将信将疑地又望向他。   “白姑娘若觉得还能看过眼去,便收下这份薄利罢。”他微笑和煦,道:“好歹,我也画了整整三日。”   我心有点不听使唤,直跳得指尖发抖,脸间微热,四肢百骸都软洋洋的,还喘不过气儿……怎么会变成这样呢?怎么会突然间紧张起来?   本小仙在三百年间,从没有过如此的感觉,难道是受了风寒……正在发热?   我慌慌张张低下头去。   恩师娘娘曾说本小仙是月宫奇人,千年出不了我这么个厚脸皮的仙姑。不管旁人说甚作甚,连脸红害羞都不会。可是今日莫名其妙的,竟让幅画儿给乱了阵脚。   对了……这……这是害羞!本小仙竟然因为杨衍文的一幅画,明白了什么叫“害羞”!   我刹那间,五雷轰顶。   “……我……我就算收下了,又能放在哪里呢?叫别人看见了,又该如何是好?我……我还是……你……你先替我保管着吧……”   我磕磕巴巴的语无伦次,连“公子”“奴婢”的谦称都忘到了脑后去。   这个晚上真是奇怪,月色奇怪,琴声奇怪,连我自己……也变得这么奇怪。   杨衍文的声音便从不远处传来,打在心尖上,一晃一漾地颤动:“那么,我便先替姑娘收着。”   我依然低着头,浑身不自在,只不敢看他。   “等哪一天,还望姑娘记得我这份心意,肯亲自前来接取。”他一席话说得且轻且柔,搔得人耳后发痒……   呸呸呸!我呼噜呼噜好一阵乱甩头。   乱七八糟想什么呐?一幅画,几句话,就如此把持不住?!白沐,你忘了恩师娘娘是怎样教导你的吗?!   我赶紧清清嗓子,镇定心神:“……天不早了。奴婢还是回去吧……被人看见的话,容易落下口舌。”   脸上却一径发热,很没出息地一直憋不回去。   他估计看我这别扭的姿态也看的够了,点点头应允:“也好。”我如获大赦,卷好画卷,转头往门口走去。   脚没跨出门,便听杨衍文又交待:“白姑娘出院子后只需往左转一个弯,再顺着回廊,自能安然无恙回到青衣苑。”   我道:“奴婢明白。”打开门,风一般地逃了出去。   一路上夜风阵阵,迎面吹拂。我捂着热乎乎的脸颊,无头苍蝇般在府内乱窜。   脑子里都快糊成一锅粥,这日子乱得没法过啦。   第二十章   20   一夜翻来覆去,没能睡上个安稳觉。   第二日我红着眼睛去叫空心儿神仙起床,一进门却看到他穿得端端整整,百无聊赖地在戏弄本小仙的兰草叶子。   清隽俊秀的眉尖眼梢,竟盛的都是倦意。   我赶忙绕到他身边,不引人注目地护住自家宝草,顺带笑道:“这可稀奇,不等我叫仙君就起来了?小仙还想着是不是来早了。”   翔鸾星君眼神一动,方才发现我,“唔”了一声。   片刻才又道:“你来了。”   一句话说得有气无力,甚是萎靡,和我晨间爬起来时有异曲同工之妙。   不过本小仙是因为一夜辗转反侧。他呢?又为了什么?   我试探地问道:“仙君看起来甚是疲惫,莫不是昨夜未曾入眠?”   他抬眼看了看我,没有说话。只走到桌边坐下,支起下颌,闭目养神。   啊?真的没睡?   我顿时傻了一傻,好久才道:“天气有些转热了,仙君莫不是觉得气燥?”他眼儿都不睁,含含糊糊地道:“还不都是为了你这笨狐狸。”我又傻了一傻:“为我?”   他缓缓睁开眼,脾气便有些上来了:“桓三夫人怀疑你是个神仙,你来求本君消了她的疑虑。现下忘的倒快,这些麻烦难道不都是你自个儿惹出来的?”   我恍然大悟,连连称是。末了,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那……仙君想到合适的法子了么?”   他哼了一声,道:“光是请清归来一趟,就耗了本君两个时辰,等跟他把事情交待妥当,天也差不多亮了。”   我道:“仙君的意思是想出来了?”他悠悠道:“那是自然,你以为本君和你一般无用?”   真真是不论说什么都要扯着我贬低。他就不能好好说话?   罢了罢了,不论天上地下,这厮始终高我一等,本小仙忍就是了。   我深吸一口气,将心头怒火压下,做出个笑脸道:“仙君是天帝身边数一数二的人物,小仙自不能比的。”   他斜着我,打鼻腔里“嗯”了一声:“有求于我时说话中听多了。”   我道:“不知仙君是如何打算的?”   翔鸾星君淡淡扯了扯唇角,道:“我已让仙童算出了那道士的身份。他本是西蜀山城的乾风道长,云游各处,行踪不定,说起来还有几分根骨,再过个百十年,说不定能位列仙班。”   也就是说他不落凡俗,仙风道骨啰?难怪杨府一众,都将他随口说的两句话奉为神诣。   我叹气点头:“原是这般。所以呢?”他道:“所以我让清归千里传音,去和他做了笔交易。”我奇道:“交易?”   翔鸾星君扬了眉梢,愈发显得倨傲:“以青莲宝殿下一颗参心丹,换他砸一次自己的招牌。”   “他肯了?”我更好奇了。一颗参心丹抵死不过三十年修为,那道士竟愿意?   翔鸾星君似看透我在想什么,目光中多了丝鄙薄:“婵娟当日说你不思进取,倒真是没冤枉你。一心向仙的人,临到这个尾巴上,能省一年也是要省的。”   那我怎么知晓?本就是靠了仙骨挤进天庭的,妖精当了挺久,哪修过甚么仙嘛。   小仙我很有些委屈。   无奈在空心儿神仙面前,再委屈他也不懂怜香惜玉。我清清嗓子,正色道:“那道士可曾说过何时践他的承诺?”翔鸾星君道:“他答应了本君,七日之内必定会来,你便放宽心罢。”   我点点头,这才算舒了口气。转头思量一番,却又有些担心起来。   “那……那杨衍文的病……不是就没有办法了?”   他很稀奇地瞧过来,道:“你倒很关心他嘛。”   我脸上红了一下,讷讷道:“不,小仙就是随口、随口那么一问。”顿了顿觉得不死心,又问:“真的没有其他的法子了?”   翔鸾星君双眼微微眯起来:“都什么时候了,你还有心思顾着他?”   呃,他这是起疑心了?   我赶紧摇头,能多使劲儿就有多使劲儿:“好了好了,仙君就当我没问过这茬。”   他却不信,冷哼一声,语调清冷:“你要真舍不得,就把自个儿的仙骨换给了他啊。”   我怎听不出他话中嘲讽之意?这番不但摇头,还加了摆手。   “不不不,那是犯了天条的。决计不可以。”   他又哼了一声,这才不再说话了。   我只惦记了一会杨衍文的小短命,便不想再去想了。心里虽有点难受,却也知道空心儿神仙冲我发这一通火不无道理。   续命这事很难办。我与他的相遇只算得萍水相逢,人间这短短数月,放到我的仙妖生涯里,也不过是须弥一瞬。不舍断是有一些,为他去犯了天条却不值得了。   想是想通了,本小仙挠挠后脑,却仍然十分苦恼不快。   奇怪,就在昨日之前,还明明是一见不着杨衍文,就把他抛在脑后的……而今这是怎么了?   不过,这次要想我身份不被识穿,还多亏了空心儿神仙呢。   我回过头去,只见翔鸾星君俊脸微白,倦色不消。忙谄媚地凑上前,把双手搭到他的肩后。   他吓了一跳,迅速让开:“干什么?”我狗腿地道:“您辛劳了一夜,小仙帮您揉揉肩。”   听到这话,那厮脸上的疲态一扫而空,立刻换上副似笑非笑、意味深长的表情。   他帮我了却一件大事,这点调侃神色,我自是不甚在意。帮他揉着肩膀,还能在脑子里盘算早点可以顺走几块司马糕。   便听他再次开口:“我跟清归说了借胎种的事,他托我转达你,叫你‘娘’固然是可以,但等你返回天庭,得替他在绛芷面前多美言几句。”   啊!我猛地回过神来。清归这厮原来对绛芷师姐,有那么点意思……   这下回去之后,可有的看戏了。   我不知觉间挂上一脸的幸灾乐祸,揉捏肩膀时,指法也透出股欢脱的意味。   空心儿神仙抬起眼皮,瞟一下我这喜孜孜的样儿,出言打断道:“你别给我在这儿胡思乱想,绛芷做凡人时,被清归亲手改过命格。虽说是听命行事,这梁子却也在他们间结了五百年。清归不过是想讨个谅解,没甚么多余的想法。”   可是清归是仙人啊,仙人……也会良心不安?   说实话,小仙我是吃了一惊的。   难怪在天宫里遇到青莲宝殿的仙童时,绛芷师姐都老装看不见,原来是在赌气啊。   赌了五百多年,师姐也忒地计较!不过转念想想,改别人命格这事儿,做得委实缺德了些。人家想不想做仙人还不一定呢,被你大笔一挥,生生弃了凡尘给拉上天庭……嗯,师姐这气,生得该,生得很应该。   我想得入神,丝毫没注意手下力道。但听空心儿神仙不耐地道:“让你揉个肩膀,你这是在捏软柿子?行了,这儿用不着你,去给我做点吃的。”   我撒手问他:“仙君你想吃什么?”又为他翻开茶碗,给里面添了水。他拿起小啜,方道:“你上次做的那道甜汤不错,喝过一次,到现下还想着。”   嘻嘻,竟然有那么好喝吗。   我忍不住心头得意,三番五次想咧开嘴笑,都生生憋下去。空心儿神仙扫我一眼,道:“抿着嘴干什么,想笑就笑罢。”我这才嘿嘿嘿嘿露出一排白牙。   他支起下巴瞧着我,唇角若有似无,竟也含了笑意。   他一笑,我便傻了。千年难遇啊——翔鸾星君不单会夸人,还会微笑了。我真恨自个儿法力被封,没法拉恩师娘娘下来,一同赏此奇景。   不过,他笑起来不是蛮好看的嘛。干吗要天天板着张脸,冻死个人啊?   “傻头傻脑。”他看着我,丢过来一句。   我拍拍自己的脸,转头去看身侧铜镜。   本狐仙虽活了三百多年,看起来仍在二八年华。眉眼灵动,容色秀丽……哪里傻啦?就他爱挑刺!   “还去镜子里看自个儿是不是真傻……简直傻到家。”他神情里仍只是好笑:“仙人当到你这个地步,真是活脱脱的傻姑。”   傻姑?我险些一口气直接厥过去,忙正色道:“不笑了,不笑了,我给您下厨去。”   “忘了跟你说,上次的甜汤,火候还是早了点。”他好整以暇,最后道了句。   ——就你事儿多!   我又给气着了。气得不轻,去伙房的一路都走得咬牙切齿。   第二十一章   21   我承认,翔鸾星君为我这档子破事,确实下了番心思。   所以就算他趁机挑剔,口不择言,也没我回驳的余地。   为了让他吃得心满意足,本小仙这回特意耐心,多等了些火候。莲子清甜的香味打灶下飘出来,闻得旁边看火的小厮精神抖擞,双眼发亮,一个劲地问:“姐姐,你做的是什么汤?闻着真是……啧啧啧。”   那是,我白狐金仙来你们凡间做甜汤,指头尖上怎么说也沾着些仙气——能不香吗?笑话!   我扬起手中蒲扇挥他:“去去去,别瞪着两眼在我边上流口水。公子还等着喝呢,没得让我看丢了火候。”   他讪讪地笑道:“最近也没见三公子出那小院儿啊,平时都坐不住似的往外跑。怎地,云姑娘也不想了,饭也不要用了,就指着你这点儿手艺?”   我道: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,再说一遍这种话试试?被云姑娘听着了有你好果子吃。”   他这才乖乖闭嘴。   我心不在焉地扇着火,心里却隐隐觉着不安。空心儿神仙懒得出院子这事,连伙房的小厮都看出来了。云姑娘那头要怎么想?   考功名不算个好借口,听闻杨三公子之前对考功名根本无甚兴趣,一天见不着自家表妹,就浑身不舒坦。轮到倒霉星君这儿倒好,天天捧着四书五经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恨不得一头钻进笔墨纸砚里去。   夫人老太太那头是欣慰了,他没过门的“表妹”却肯定不乐意!加上本小仙之前明明白白说过,并无高攀之心,结果阴差阳错,又成了他的通房丫鬟……现今他跟个闺中大姑娘似的,除了我每日谁也不见,云宛如又该怎么想?早就恨我恨到牙根里去了罢!   亏我费尽心思讨好他,结果呢?落得和天庭里一般境况。在凡间,我还是里外不是人。   约摸是前两日,我也和空心儿神仙提了:“仙君不能太过反常,好歹得定了日子出去,做做表面工夫。”   而他是怎么回我的?——“我保你是做什么用的,表面工夫还得本君自己去做么?”嘿,这倒好,简单一句话,麻烦就全推我这儿了。   他的娘子,我得帮着去哄;他的娘亲,我得帮着去盯;就连他随口撒个谎,我都得帮他圆上——我成什么了?扔过来根肉骨头,还真变他座下神犬了?   本小仙怅惘地起灶,心头好不纠结。   回去时挑了条偏僻小路走。盛夫人照顾他要念书,特意把他的房间移到杨府最为幽静之处,这也倒好,免去了本小仙路遇丫鬟小厮之苦。空心儿神仙本身也不太爱和那些凡夫俗子交往,对这安排满意得很,更加理直气壮地成日窝在院子里。   我提着食盒,一路上跳石子儿给自己解闷。脚尖踮起来不大出声,十步二十步,跳得不亦乐乎。   临到院前,我悄悄跳到大银杏后头。   上次我就是这么躲的,想突然闪出来,吓吓空心儿神仙。不料还没迈出步子,便听他冷冷嗤道:“出来罢,气那么浊,打五丈外就听见了。”哼,他下凡一趟,法力如何当我不知?笑话我气浊,自己也定是算准了我回来的时辰,精神专注些罢了。   这回我偏要吓他一跳,挫挫他那上仙的锐气!   我心里都盘算得好好的,却忽而有一阵香风掠过鬓旁。   女子柔媚的声音吹进耳朵几分,和着那醉人的清香,沁人心脾:“三哥,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,你就尝尝罢。”   咦?   我手里提着辛辛苦苦做好的东西,微微探出被烟熏黑的半张脸儿。   微风习习,花落花飞,石桌上几碟细点,看上去精致可口。凳上落座的二人面对着面,任谁看了都得感叹一句——好一对才子佳人!  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。不是云宛如又是哪位?   蓝宝抿着小嘴,站在一边,快嘴地道:“我家姑娘听闻三公子最近爱上了白姊姊做的家常小点,花了五日才钻研出这么几式……调养身子都顾不上了。公子要是有心,就吃完了这些,看看滋味有没有白姊姊做的好?”   云宛如喝止道:“蓝宝。你先出去。”又面朝空心儿神仙,盈盈一笑:“三哥,我知你近日念书忙碌,姨母也说了,让我们少来打搅你。但妹妹实在想你的紧,今日特地给你送了早点过来,马上就走。你不会怪我多事罢?”   小丫鬟唯唯退到前院门候着。我屏息凝神,注意着空心儿神仙的一举一动。   结果他倒很是泰然,神情没甚么波澜地道:“不会。你有这份心,我应该感激才对。”   咝——我在树后倒抽一口冷气。啧啧啧,什么时候连石头心肠的翔鸾星君,都学得这么会哄姑娘开心了?   那怎么对着我就总是冷嘲热讽呢?小仙我也是个姑娘呀。   亏我把他照料的无微不至,他的态度就区分得这般明显……分明根本没把我当女子看待嘛。   云宛如一听,果然笑靥如花:“三哥和我之间还有什么客气的?来,快尝尝我的手艺罢。”一席话说得极为自信,想来必定在厨下花了不少工夫。   但见那倒霉星君沉吟了一下,而后伸出秀气的手指,拈起一块糕点。   春日的气息深浓,院子里百花缤纷,他坐在中间,连侧影都是美不胜收的。   ……他竟然吃了?他竟然下了口?不是沾了仙气的东西,他也没挑三拣四、嗤之以鼻?!   我在银杏后面,看得瞠目结舌。   他的眼神有意无意朝树后扫过,而后若无其事地“嗯”了一声,道:“表妹的手艺精湛,果真是天下难寻的美味。”   云宛如笑道:“和白沐比起来呢?”   空心儿神仙道:“各有千秋。”   嘁——我在树后翻了个大白眼。   云姑娘又道:“三哥要是喜欢,以后便由我来给你送饭罢。”   空心儿神仙微微摇头:“表妹身子不好,何苦费这番心思?这种粗活,交给奴婢做就是。”   “我身子如何,自己清楚得很。我只问三哥,喜不喜欢我做的东西?”云姑娘不依不饶。   空心儿神仙沉默片刻,道:“喜欢自是喜欢。但也不想你因此拖垮了身子。”   “比白沐做的还要喜欢?也值得你日日等在院中,其余的东西一概不吃?”   空心儿神仙似有不耐,却还是忍下性子,淡淡道:“你怎可拿自己和她相比?”   啊呸!   本小仙在树后,恨得牙痒痒。   平日里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,这厮就那么理所应当地享用也就罢了,竟连句漂亮话都不会说。偶尔开口,还净是批判之言……我就不信,这病恹恹的云姑娘,手艺及得上下凡仙姑!   越想越气。我伸出空闲的狐狸爪子,挠起面前那斑斑树皮。   “三哥,这些日子你不来看我。又听闻那个叫白沐的丫头被盛姨母提做了你的通房。我……我觉得心里很慌……”云宛如低声哀道,伸出纤纤玉手,竟按住了空心儿神仙搭在桌上的手背!   喂喂,云姑娘,男女授受不亲,你这是在干什么啊?   我以为空心儿神仙会嫌恶地把她打开,结果那厮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,也由她碰去。   哎哎,空心儿神仙,她可是你最不齿的“俗物”呀。被俗物碰了,你的清明仙根要遭折损的,你怎么这回没了反应?   我怀疑自己眼花,伸手揉了揉,白衣青年还是一动不动坐在原处,静静等着身边的姑娘把话说完。   “三哥如果现下变心,宛如也没有可说的话……白沐是盛姨母为了拖住我走的一步棋,她想让你迎娶太宰千金,你都知晓的罢?”   空心儿神仙依然不动声色,云姑娘凄然叹了口气,把手缓缓挪开:“你真是变了。从小到大,你向来不会多看其他女子一眼,可我没想到今日……你连我也不愿多看了。”   “三哥。”她柔声道:“你看着我,清清楚楚地看着。你告诉我,是不是我们的情分,到此为止了?”   空心儿神仙回眼看着她,目光甚为平淡:“这话由不得我来说,也由不得你来说。婚姻之事,当从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表妹是个姑娘家,自然要比我清楚得多罢。”   云宛如樱唇微翘,目光哀绝:“父母之命……三哥,你明知道……我自小就因父母双亡,才被杨家收养。你说这话,难道……”   空心儿神仙道:“娶你一事,我自有定夺。不管怎么说,总会给你个名分,这你不必担心。”   此话一出,四下沉默。   我在树后长叹了一声。   完了完了,这种混账冷血之言都说的出来,你连做戏都不会了?空心儿神仙,你自求多福吧。   果然,云姑娘登时呆在原地,被噎得哑口无言。   她就那么看着他,目光伤心欲绝,又满含了不可置信。   她缓缓起身,空荡荡的裙衫下,纤腰不盈一握:“你以为我今次前来……是因为怕讨不着一个名分?我们十多年的情谊,岂是你一时喜新厌旧就斩得断的?!”   云宛如一笑扬起手,将石桌上三个碟子,全部挥到了地上!   瓷片碎裂成块,声音好不刺耳,连院外的蓝宝,都被惊动了。   “啊……”我在树后惊呼了一声,又赶紧捂住口。   好在云宛如心情动荡激愤,没能注意到,但见蓝宝从外跑入,慌慌张张道:“姑娘,姑娘,这是怎么了?”   云宛如声音抑制不了地颤抖开去:“你不必说些谎话糊弄我!你被那狐狸精迷去了心神,谁都不想见,只想和她呆在一起……我早就觉得不对劲,哪有刻意接近你的丫鬟不打些花花肠子?我防了那么久,竟一时疏忽,让这个姓白的丫头有机可乘!”   她气喘吁吁,胸口起伏:“所以,姨母才会看准了机会,利用她做个通风报信的身边人!所以,她才能以那么个卑贱的身份,堂堂正正做上你的妾!”   这番话虽是对着空心儿神仙所说,却字字句句都在指责小仙我。我几乎要被她带着哭腔的控诉砸晕了脑袋,心下暗道这云姑娘的嘴也真是太利了。   好在我本来就是狐狸精,她也没说错。但凡女子,都忍不下强抢夫婿的这口气,何况我之前还那么信誓旦旦……她一定是觉得受了骗罢。   唉,我真真惭愧得很了。   我当初是真的没想嫁空心儿神仙,也没料到,事情会变成现今这个样子呀。   蓝宝见状不对,赶紧过来扶住云宛如摇摇欲坠的身子:“姑娘,姑娘快别说了。咱们回去歇息罢……你今儿药还没吃,心绪不宁,激愤得厉害……”   云宛如一把挥开她,自己一步三摇晃地出得门去。不管是不是没吃药的原因,她今日还真算撕破了脸皮。   空心儿神仙的反应,让她真真正正感到了威慑,才如此的一发不可收罢?   想来她被原先的三公子宠惯了,自然会不依不饶大闹一场。殊不知此乃下下之策,以空心儿神仙的脾气,我保证他早把她这一通火气都当做了浮云。   唉,作孽哟。我在树后长吁短叹。   “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?”石桌旁有人云淡风清地甩过来一句。   我立刻被谁踩了尾巴似的蹦了出来:“你……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?”   第二十二章   22   翔鸾星君坐在一堆碎瓷落花之间,目不斜视,冷冷“哼”了一声,权作回答。我自知心虚,一言不发从银杏树下溜出来,把手中的盒子摆到他面前。   “都听见了?”他展开折扇,慢悠悠扇了一会风:“她可真是恨你恨得不轻啊。”   说起来这都怪谁?我腹诽一句,还是忍气吞声地道:“这也怪不得我,实在是仙君您最近太冷落人家了。”   翔鸾星君美目微扬:“你这是在怪责我?”   怪责,谁敢啊?我又没吃熊心豹子胆。   我翻了个白眼道:“小仙的意思只是,既然仙君隐瞒着身份来了凡间,便莫要太过随心所欲。”   他很稀奇地笑了一笑:“依你看我该怎么办?”我叹了口气,事已至此,还能怎么办,不知觉间他已成了我在杨府唯一的靠山,除了仰仗他,还有别的法子么。   我清清嗓子:“现下小仙便是和云姑娘正面儿对上了。不过也无妨,我不怕她。只要仙君倒向我这边,她再气焰嚣张,也不至于……”话说到这,我想起什么来般偷偷瞅他一眼:“呃,仙君不会不向着我罢?”   他漫不经心地道:“我从来没有刻意向着谁过。”我道:“您今日是不必想这么多,但他日三妻四妾一进门,您就必须得向着一个了。”   翔鸾星君觉得很新鲜似的挑了挑眉:“哦?竟有这等讲究?”我甚乖巧地给他端出甜汤,道:“他们凡人对妻妾间很有些说道,但依小仙看,也不过是谁生的儿子多的区别。”   一阵默然,他似乎被噎住了。   我搅一搅碗中甜汤,笑嘻嘻地抬头看过去:“仙君是不可能和别人生儿子的罢?”   他一愣,随后没好气地闭目哼道:“自然不可能。”   我又道:“大婚礼成之后,宿在我那儿的时候一定要多些罢?”   这回,他又不答话了。好久,才很尴尬地点一点头。   我旋即拍手笑道:“这不就好了嘛,在他们眼中,你已经是最向着我的啦。”   “你说的这些事不都是理所应当?”他很有些茫然。   “仙君有所不知,凡间有个词叫‘厚此薄彼’,亲了这一头,就相当于负了那一头。虽然您也没对小仙多亲近,但实在是把云姑娘负得不轻。故而相比之下,厚薄立见呀。”   “原是如此。”他恍然大悟。   “远不止如此呢。这些日子小仙都弄通透了,将来仙君妻室的位子上,只能坐一个女子。这女子在您身边应算是地位最高。但若没了子嗣,便只能和桓大夫人一般,日日吃斋念经,被妾室欺压得抬不起头,还不如那几个妾呢!”我道。   他立刻抛来一束目光:“你在暗示本君甚么?”我只做没看见,自顾自地道:“咱俩铁定得把这出戏演到回天庭为止,仙君与其烦恼些有的没的,不如趁早对小仙好一点,免得将来临时抱佛脚,想表现得对我好点儿,都不知究竟怎办。”   翔鸾星君一脸不以为然:“我现在对你不够好么。”本小仙一口气没咽下去,差点晕厥——观音菩萨王母娘娘,这空心儿神仙居然觉得自个儿对我很好!他是认真的么?   一番辗转挣扎,我方才回过气儿来,抿抿嘴唇,正儿八经地道:“怜香惜玉这个词,仙君恐怕是不懂罢。”   他不屑道:“怜香惜玉,那也要对方是香是玉才行。你既不是香也不是玉,只不过是只笨狐狸,还跟着凑甚么热闹?”   我憋着一肚子火,仍要对他谆谆善诱:“所以小仙在让仙君明白,我也是个姑娘呀。”不等他嘲讽回驳,我又道了句:“就算是狐狸,也是只母的嘛。”   那厮这才不说话了。   我再接再厉道:“这出戏要演的像,仙君必要打心眼里觉得小仙是个姑娘。这不是甚么难办的事儿,您别再把我当清言清归使唤,静下心来好好看我一看,很快就能领悟个中奥妙。”   话音甫落,我面前的人便狐疑地抬起眼。我赶紧规规矩矩站好,任他一言不发,把我从头发丝看到脚趾尖。   “嗯,是只母的。”   看了半晌,这厮竟得出这么个结论。   我微笑着对自己道,不要计较,不要计较。可是指尖微屈,竟把手心里都刻出了几个半月牙的弧。   “来日方长,仙君总有一日会明白的。”我转过身去,咬牙切齿。   对凡间俗物他都懂得要文雅有礼,怎地每每遇见我,就变得如此令人生厌?   云姑娘来闹了一遭,自此几日相安无事。第四日时那勘破天机的死道士果真再度拜访,一府的丫鬟婆子都借机围了去看,我自然也不例外。   那道士进得桓老爷的书房,鬼鬼祟祟不知说了些甚么,而后又搭着拂尘出门,临行时似是无意,淡笑着瞥过本小仙一眼。   书房里负责端茶倒水的碧玺一出门,便被丫鬟们团团围住。   “好姊姊,你听到道长又讲甚么了?”“二公子的冲喜一事还做不做准?”“究竟咱们府里头有没有藏着仙人?”   七嘴八舌,听着连我的头都大了。   碧玺“哎呀”一声,不耐地甩了所有人:“一个个的不去干活,跑来这儿跟我嚼甚么舌头根子?老爷公子的事儿也值得你们打听?那道士没说甚么重要的话,我看他之前也是装神弄鬼。”   有人忍不住道:“可是,他之前的红线之说——”   “他今日来,就是为了这事的。”碧玺没好气地打断:“他说那几日星象变换,一不留神卜错了卦。二公子的贵人和红线没关系,更沾不了神仙的边儿,按他的生辰八字,最好一辈子不要婚娶,才能延续最长之寿命。”   “一辈子?!”已有丫鬟惊呼出声。   “所以我说他装神弄鬼。怕事情闹大了,自个儿面子上也不好看。”碧玺冲天翻个白眼:“二公子好端端一个人,怎地他说句话就不能娶妻了?来来回回,变得也忒快了些。”   本小仙在一旁,听得煞是纠结。   我原只是想让这道士澄清那执红线之人为仙的传言,不想他比我更狠,一句话绝了杨衍文世代子孙。不能婚娶啊,空心儿神仙究竟交待了他甚么,竟至于把杨衍文的后路堵死到这般地步?   想来想去,我觉得很对不起杨衍文。   因为自己一个小小的过错,我害他一辈子都要望妻兴叹,虽然他的命数没个几年,但打光棍打到咽气,也实乃人生一大悲事。   “唉!”我负手长叹,十分愧疚。   结果回去的路上偏偏碰着了他。苍穹湛蓝,微风习习,他一袭月白的家常服,款款自蜿蜒小道上走来,身后还跟着个千娇百媚的沉莺。   我害人断子绝孙,自觉无颜以对,想悄悄从隔壁回廊绕开,不料他视力极好,一下就看到了我,快步走来笑道:“白姑娘。”   我只好停住脚步。   “急急忙忙的,要去哪里?”   眼看着他走到我身边,我忙低头,看住他衣角上精巧的绣纹:“我家公子有件敞篷丢在了盛老爷那里,我去给取回来。”   杨衍文的声音便从头顶飘下来:“姑娘走反方向了罢。”  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立时钻进去:“这……这样么。我就是不认得路,刚来的时候,也老麻烦小八来来回回地带我……最近没怎么见着他,老毛病又犯了,呵呵……”   他视线锁在我后脑勺上,沉默了片刻,道:“小八忙着念书迎考,近来是没甚么空闲四处跑。”哦,对了,容小八和空心儿神仙一样,都参加了科举。   我不禁很为小八惋惜不平。   翔鸾星君好歹是一届星宿下凡,他参加了科举,这群凡人再怎么用功,最多也只能中个探花,状元什么的,便可以不必再想了。   “您觉得他能高中么?”我不知怎地,竟不自觉问出了口。   杨衍文又沉吟一会,方道:“他自小聪明伶俐,脑筋极好。我早看出杨府是关不住他的。”   哦?小八有这么厉害么?我歪着脑袋,使劲想了想。   “倒是姑娘怎地也不去看看他?”杨衍文说出的话音都含了淡淡笑意:“也不曾来看过我。”   看现下这样子,他大约还不知有个道士已把自己的大小妻妾在谈笑风生之间,全部咔嚓掉了。   “若是我之前的举动吓着了姑娘,在此先陪个不是。”他又道:“姑娘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,见面不必想躲着,多少还是可以打个招呼的。”   “呃……”我愣了一愣,抬起头来。   他身后的沉莺也扬起了明眸,看看他的背影,又转而看我。那目光不说有十分杀气,也凶够了七八成。   本小仙在心底暗暗打嘀咕——我倒是想没事找你唠唠嗑来着,但其一你有个豺狼虎豹般的丫鬟对你垂涎三尺,其二我又害你一辈子光棍到死……还有什么脸面和你说话?   第二十三章   23   沉莺就那么一直看着本小仙,我只好把目光投到杨衍文身上。   说起来,这还是我第一遭在正经太阳底下好好地看过他。   以往那几次,要么是躲在亭子里,要么是大晚上的,再不就是跟在他身后,没敢抬头……对了,还有一次,我是醉糊涂了。   所以,我从不曾注意过他“身邪气虚”之外的细节。   而今日一番打量,本小仙竟发现他骨骼清奇,姿容绝俗,颇有几分天人之姿。   看他至上而下地垂目,整个人笼罩在明丽的光烟里,华贵不凡。越是睁大眼去看,越是被太亮的光线刺痛双目,看不清晰。   这感觉……熟悉得很。   我心道,这人身子里,该不是寄宿着天上的哪一个神仙罢?   可是不会呀,这么邪的气性……不会是神仙。但有魔族给我过如此高贵之感吗?也不会呀。   我使劲想了想,愣是没能想通。   倒是杨衍文淡淡笑了,道一句:“干什么,这么看着我。”   我吓了一跳:“不……没有。只是二公子让奴婢想到一位故人。”   杨衍文饶有兴致地道:“哦?什么人?”   我自觉说漏了口,忙道:“是奴婢小时见过的人,现下有些记不清了。”   他看着我。   我低下头去。   “……”杨衍文轻叹了一声:“姑娘不必这般避嫌,若是我让姑娘哪里为难,最多以后不再缠着你就是。”   我不是厌烦他,也不是嫌弃他,只是……每次被他盯着一看,就自然而然垂下了视线。好像所有心思,都被他看了个通透。   “呃……我不是……”   我斜眼瞥一下沉莺,她明眸里几乎要钻出两条蛇咬我一口,真真可怕。本小仙赶忙改口,同杨衍文道别:“奴婢还有其他事要办,先走一步,公子保重身子。告诉小八好好考试呀。”   还没进杨家门,就把该得罪的女子都得罪了个遍。善哉,善哉。   一路慢吞吞地走回去,我还在想杨衍文究竟像谁,临到院门口,总算恍然大悟,不禁脱口而出——“九图!”   天界下令搜罗许久的魔化之罪人,原来龙宫里的龙王大太子,挖去翔鸾星君龙心的哥哥——九图呀。   “是不是白沐?”院子里飘出翔鸾星君的声音。   我愣了一愣,慌忙跑了进去。深春风暖,他便坐在石桌边,以那百年不曾变过的倨傲之姿。身边脚下,净是香片残花。   “仙君仙君,我发现……”我赶到他面前,上气不接下气。   他皱皱眉道:“毛毛躁躁的,干什么呢。”   我心头太多话要说,一时间语无伦次:“那个,杨二公子……杨二公子他……”   他道:“杨二公子怎么了?”   我喘下一口气,方道:“小仙以前还没注意,不过今日……啊,仙君,您见到杨二公子的时候,不觉得他气邪身不正吗?”   他动也不动坐在原地:“嗯?所以呢?”我急道:“唉,也不知是不是我错觉。今日他站在太阳底下,我才发现他常年隐居,见不得光是有原因的。”   “原因?”翔鸾星君显是一愣。   “嗯。”我赶紧点头:“被正午的太阳一照,就能看出……他和那个九图太子,真的很像呢。”   翔鸾星君手微一抖,蓝皮卷书应声落地。   “九图?”他静静看向我,而后重复道:“你说九图?”   我又一次使劲儿点点头。   他盯着我瞧了片刻,蓦地嗤笑出声:“怎么可能。”   看他的样子是十二分不相信了。   我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若他把魔气隐藏在凡人体内,本体逃去其他地方,天界自然是顺着魔气搜到凡人身上来,也搜寻不到他呀。”   翔鸾星君道:“先不说九图不是个如此不慎之人。单说凡人命薄,顶多承他魔气二十余年,他放这短短二十年,又有甚么好处?”   我有些不服气:“他每二十年一换,换个三五十人,千年也就这么过去了嘛。”   翔鸾星君摇摇头道:“魔族确曾将魔气寄于凡人身上,但都是应急所用,要耗去一年精力。且将来定要亲自取回,必频频现身于凡间。以我对九图的了解,他怎会这般冒险?他是东海龙宫的罪人,整个天庭都在搜捕他,把魔气锁定在凡人身子里?除非他真的想要自投罗网。”   这……好像也有道理,但杨衍文一见光,那魔气就泛滥开去,本小仙还觉着……确是九图无异呢。   我虽没见过九图本人,但在月宫里常听恩师娘娘提起。传闻他嗜血成性,入魔极深。他遗留下的一点魔气,天庭中人人熟知。一旦谁寻到了蛛丝马迹,定是要将他抓上天庭审问的。   天帝老儿直到现今还为捉不到他一事耿耿于怀,唯恐他四处作恶,为害三界,但这几百年他销声匿迹,人人都道他被逼至绝境,已然魂消转生去了。   “魔族的气息多多少少都有些相似,就算杨衍文是遇过逢魔之灾,那魔气也未必是九图放在他身上的。”空心儿神仙淡淡道。   我道:“仙君要自己看了他,才知他多像九图。”他道:“杨衍文从不多见光,平日也不和我们来往,我要怎么看?”   我叹了口气,道:“仙君这么一说,我想起来了。杨衍文确实身子不好,被太烈的阳光一晒,就容易不舒服,傍晚倒无妨的。   空心儿神仙颔首:“不错,他身上确有魔气无异。”   他也发觉了不是?我翻个白眼,继续道:“他出门儿都有丫鬟拿伞给挡着,隐在影子里,是看不出来。可……那也不能就由他去罢?”   翔鸾星君听罢,没有说话。   “仙君也知道不见光的魔气显不出来,所以……”   这回他不待我说完,便微微勾起唇:“看来他对你戒心颇低么。竟这么容易就给你察觉?”顿了顿,又淡然道:“佩服,佩服。”   我一噎,竟一时说不出话来。   回想起来,杨衍文原是要走树荫下的那条道的,是因为见了我,才急匆匆冲到了太阳底下。   不过这都什么时候了,这厮还要嘲讽我?   我侧头斜眼看他,道:“仙君此言差矣。今日种种,全乃机缘巧合罢了。小仙曾答应过杨二公子,愿偷偷带他去一次庙会。到时我想法儿将他引到光线充足之处,请仙君自己看看,那气性究竟是不是九图。”   翔鸾星君的笑意渐渐敛去,也知我不是在说笑,缓缓将折扇在手心里敲了一敲。   我在一旁,让他思索了一会,缓声道:“若真能靠他捉到九图,仙君要怎样?”   他眼中似有雪风盘旋,不曾答话,半晌方道:“怎样?我要他血债血偿!”   忽而风过,几朵厚云将太阳掩去,顷刻间天色黯沉。   翔鸾星君说的都是他们兄弟间的恩怨,本小仙插不上手。不过抓捕入魔罪人虽是我天庭众仙之责,摊到杨衍文身上,我还是觉得颇有些对不住他。   他是个一无所知的凡人,对我信任之极,又十分友善。而我骗他去庙会,却只是怕一时疏忽,放过了九图。   一旦把魔气从他身上剥去,他便只有命丧当下一条路。   便是留着那魔气在他身上,也再撑不了几年。   除非……   除非真赐他一根仙骨,让他成了仙。   但谁无缘无故愿意给他仙骨呢?天庭里上仙虽多,却都有自个儿的一套规矩,对自身没有好处的人,谁愿意没事带到身边?   那么……杨衍文就横竖都是一个死字么?   本小仙想啊想啊,想得心里好纠结。   脑海里不禁泛滥开杨衍文落花般淡然的身影,他坐在亭子里作画,他在月下弹琴,他将丹青送给我,他在烛影摇红间笑如春风……   那副丹青,他足足画了三日三夜……   和他的接触算不上多深,我却总是在些奇奇怪怪的时候想到他。   我问空心儿神仙:“杨衍文要真帮仙君捉到了九图,青莲宝殿能赏他仙骨不能?”   他冷冷斜我一眼:“我青莲宝殿又不是些短命鬼的收容之地,你当送人仙根不折损修为的么?我要送他,对我又有甚好处?”果真如此么,我暗暗叹了口气。   “怎么,你还舍不得他?”他语调里的温度似又降了几分,听在耳中,分外冰凉。   我使劲地、大幅地摇了摇头。   他“哼”道:“看不出你一只笨狐狸,也会为凡人难过。”   我又摇了摇头:“我,我没有在难过。”   我没有难过。这都是杨衍文自己的命,他是不是活得长,跟我有甚么关系?   “撒谎。”翔鸾星君音色更冷:“眼泪都要掉出来了。”   唔?我哭了吗?我摸摸脸颊,干干的一片——他骗我呀。   摸完才发现,我光想着杨衍文,连自己哭不哭都没法儿肯定。本是只狐狸变的,怎会知道要怎么哭?……唉,空心儿神仙一定都把这些看在眼里了罢。   “他有什么好?”那头沉默了一会,我听见星君漫不经心的声音。   本小仙也不知他有什么好,可是……喉咙里哽得好难受。   我抬起头,想笑一笑给他看,唇角僵僵地抬起来,面颊上却蓦然一凉——   “下雨了?”我使劲儿地仰起头,又有几丝水滴飘到脸上来。   翔鸾星君不说话地看着我,片刻,俯身捡起书卷,转身进屋。   “白沐,进来。”他还不忘招呼我:“一会儿下大了淋你个彻头湿,你便连做大氅的用处也没有了。”   本小仙一番伤春悲秋的心情,被他这句话弄得烟消云散!   “我已成了仙,谁还敢打我皮毛的主意!”我愤然进屋。   翔鸾星君有种计已得逞之感,施施然坐在紫榆长椅中,十分的理所应当。   “给我剥几个荔枝吃。”他扬起精致的下颌,示意桌上水果。   呸!来凡间一趟,这厮别的没学会,还真就学会使唤人了!   第二十四章   24   七天后的晨时,我寻到容小八处。多日不见,他似乎高了些,也清瘦了些。不知是不是用功太甚,眼眶下面黑沉沉的一片。真可惜了他那天生秀丽的美少年面相。   他抬眼看到我,便把毛笔扔到边上,很欢喜地迎了上来。   “白姑娘,好久不见了。”   我点点头,客气地问道:“书……念得可还好?”   他哈哈一笑道:“说这等生疏的寒暄话做甚么?姑娘来找我不是只为了探望罢。”   我四下看了一看,方才清清嗓子,道:“其实……确是有个事想找你帮忙。”他神色微微有些落寞,道:“果然只是有求于我才来。说罢,甚么忙?”   书房里静寂无声,墨香四溢。我拉下小八的耳朵,把杨衍文十五日想去庙会一事堪堪交待了一番。   他听罢,好久不曾说话。半晌抬头,眼若明星:“公子是这么和姑娘说的?”   我道:“他生在杨府这么多年,竟连庙会也没有去过,我只是觉得……觉得……”   本小仙话音未落,便听小八打断道:“可是姑娘,公子的体质是自小见不得太阳、听不得吵杂的,你把他拉去人群喧嚣之处,未免也太过冒险了。”   我紧忙道:“我给他备了斗篷,仅此一次,下不为例。”   “如果被夫人发觉——”他仍是欲言又止。   我接道:“所以才要你帮忙呀。”哎,这孩子怎地如此不开窍?   我从怀里掏出翔鸾星君捎来的纸人,容小八一双眼便移下去,凑过来看。我道:“上次乾风道长来时,奴婢曾私下将公子的心愿同他说过。道长让奴婢把这个交给他身近之人,时候一到,自会变成公子本身的模样。”   小八吓了一跳,后退一步:“这甚么妖术来的?”我忙道:“不是妖术,只是个借物代形的道家小把戏。变出的人身不能动也不能说,你只要让它躺在榻上,同他人说公子身子不适便是。”   他不接那纸人,半信半疑地又朝我看过来。   我被看得心里头发慌,但听他道:“乾风道长倒真是关心二公子。”   我硬着头皮胡诌:“道长确实觉得公子是有缘之人,否则以他云游天下的个性,也不会专程为错看了星象跑回杨府一趟嘛。”   这句话说得还算有道理,容小八又不说话了。   本小仙趁热打铁道:“公子本就命数不长,满足他这一个小小的心愿总不为过。我也实在是看他闷在杨府里可怜……”   小八黑亮的明眸刷地抬起来,直视着我:“姑娘心里很在意公子?”   “在……呃……”我噎了一下:“这……在意谈不上罢。尽份做下人的心而已。”   他并不相信似地微微一笑,片刻颔首道:“好罢。我答应你。”   我松了口气,把纸人塞到他手中,又道:“作为还礼,你想要甚么?最近太忙着念书,没空去别处罢?十五日我去庙会,帮你看看有没有有趣的玩意,给你带点回来。”   他的神情忽然莫测开去:“还礼?”我点点头,他便笑了:“什么都可以?”   我再点点头,他一下背过身去。   怎么了?本小仙颇是诧异,探过身子想要窥一眼他的脸容,不料他竟微微侧了面,将容色隐于阴影深处,好久方道:“我要姑娘应承我一件事。”   “说罢。”我十分大方。   “不管将来……我变成什么样子。”他顿了顿,缓声道:“姑娘一定不能忘了我。”   我一愣,一下没敢接话。   他会变成什么样子?   “你是说、你是说将来高中红榜、飞黄腾达之后?”我眨巴眨巴眼睛问。   他背对着我,并不说话。看那翩若惊鸿的背影,也真好似有种浩然的贵气,不亚于府内任何一个公子。   本小仙突然想到杨衍文说过的话——小八一定不会是个一辈子被关死在杨府的人……呃,想远了。   我赶紧安慰道:“当然不会忘记啦,那时候该是我求你才对嘛,怎会让你反过来求我?”   他不回头只道:“此话当真?”   嗨,有什么好怀疑的?本小仙忙下意识地去摸他送我的长生锁:“见锁如见人,行不行?”   这次,他总算肯转过视线来,在斜入的晨光中冲我璨然一笑。   说也奇怪,那天晚上睡下之后,我竟梦到了九图。   从我还是只白狐精时,便听过九图的大名。传闻他野心极大,宁愿舍弃龙宫太子的身份,也要夺下魔界少主之位。   他不愿占着区区一片东海,而要坐在一界的最高点。   可魔界向来毫无秩序,一盘散沙,魔族乃是被天界人界皆遗弃的一族,天生不服于谁的管制。他要坐到最高,又谈何容易?   在天庭之中,他的名号和空心儿神仙一样响亮。只不过他二人一个是天帝的左膀右臂,一个和天帝不共戴天。按理说,我只活了三百年,不可能见过九图本人,但在梦境里,竟很容易地就辨认出了他。   他站在一株烟雾缭绕的桃花树下,身穿黑龙绣金之服,便和传闻中一般,眉间有一痕血印。   苍鹭悲鸣,翩然坠落的花瓣把他的面目舞得模糊不堪。   他面朝我的方向,叫了句:“倾瑶。”  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,身后空无一人。难道他在叫我?我有点害怕起来。   你问我有甚好怕?咳咳,那可是大魔头九图呀。嗜血成性,作恶三界,还吃了空心儿神仙的龙心……   如今天界没人是他的对手,也没人找得到他。而我只是个小散仙,我能不怕嘛。   烟雾层层散开,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。   “你终归把我给忘了。”他声音低低地道。   “我是月宫婵娟娘娘座下散仙,名为白沐……你认得我?”本小仙又有些好奇——他真是那个邪恶至极的大魔头九图么?   这千年的光阴,他逃到哪里,过的如何,当上魔界少主没有?   “何止认得……”他似是笑了。   我心头一缩,有种奇怪的感觉。   便见他顿了顿,又说道:“我刚转世成凡人时,甚的记忆也没有,近来才慢慢觉醒……你能来凡间,想是天帝老儿找到了我寄放的魔气,要引我现身罢。”   他在和我说话?本小仙又左顾右盼了一下,很是费解。   话说,天帝老儿不是甚么也不知道嘛,要么不会连空心儿神仙都一无所知。   至于杨衍文身上的魔气,也是我近日才发觉的。何况我一开始被安排在品州……不小心才会落到壁京来的嘛。   “你想太多啦。”我只好如此道。   “让他少白费气力。”他理也不理我,只自顾自地道。   嗯,这下看出来了,他和空心儿神仙真是对儿兄弟,都不爱听人说话。   “那一丁点的魔气,本座早就不准备要了。”他又笑了一笑,缓声续道:“倾瑶,千年前你帮了本座一次,被打入畜生道,从狐开始修起。你该与天庭势不两立才是啊。”   他真的在跟我说话?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呢?   “今日,在凡间……我要你再帮我一次。”   本小仙极有骨气地回道:“莫说你的话我一句听不懂,就是听懂了,我也不会帮你!”   “哦?”他质疑。   “哦”又怎地?小仙我就是清清白白,不屑于魔族为伍!   “仙魔不同途,你乃天界罪人,我不能负了恩师娘娘,必要将你擒回天庭!”   九图“嗯”了一声:“婵娟?”   连恩师娘娘也认得!我心头一跳,这厮的关系攀得真狠。   九图依旧笑道:“婵娟抢走了你的月宫,甚么叫做你不能负她?”   我看他一眼,冷声道:“从开始你说的话便乱七八糟,不知所云。”   “呵……”他轻笑:“你等着罢。”   “呸!”我狠狠啐了一口,竟从梦中惊醒了。   窗外月色皎洁,风声朗朗,伸手一摸,满头的冷汗。   好一个荒诞的怪梦……   我翻身下床,蹬蹬蹬跑去空心儿神仙的房间。   他睡下挺久了,屋里屋外一片静寂。我悄悄推门进去,蹲在床沿戳他月白的绸衫:“仙君醒醒!”   他咕咚翻了个身,姣好的眉目在酣梦中甚为不耐。   我又使劲戳了他两下:“仙君,仙君,醒醒啦!”   此法不奏效,我只好伸出两指,慢慢捏住他秀挺的鼻子。   “谁!”翔鸾星君眼儿还没睁开,先蹭地坐起身来。   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唇:“嘘——”   “……你……”他睡眼惺忪,好久才回复清明,看着我目光中有丝恼火:“大半夜的,鬼鬼祟祟干吗呢?!”   我放下手掌道:“我刚才梦见了九图。”   “!”他神情一瞬惊诧,而后盯着我,一字一句地问:“你梦见他了?”   甚么话,本小仙三更半夜不睡觉,无缘无故的跑来戳你好玩么?   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。   翔鸾星君低头沉思了半刻,月光将他鼻梁勾出道流丽的弧。   “他……和你说什么了?”   “说了好多……”我眨巴眨巴眼睛,道:“大意是叫我们别找他了,找也是白找。”   翔鸾星君冷冷道:“这么说来……杨衍文身上的魔气,确是他的无异?”我附和道:“没错,他还说那点魔气他不要了。”   “……”空心儿神仙不大信任地看着我:“你确定不是你睡糊涂了?”   “那个梦,小仙到现在还历历在目。”我道。   “魔气一旦寄放,就是魔族的所有。不要的话……他往后重新投胎,只做凡人去?”空心儿神仙依然半信半疑。   这……我呆了一呆,慢慢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他就是这么说的呀。”   “你不会把其他什么人认错成九图了罢。”他的态度猛地倨傲起来:“真是只笨狐狸。”   我真要给他活活气死:“好好好,你不要信我。等亲眼证实了杨衍文那档子事儿再说罢。”他哼了一声权当回答。   两人间一时无话,只有夜风在拍打窗户,阴森寒凉。   过了半晌,我又想到了甚么,开口问他:“九图管我叫倾瑶,还说了好多奇奇怪怪的话,你在天庭那么久,知不知道倾瑶是谁啊?”   空心儿神仙鄙夷地看了我一眼:“你这死狐狸话实在太多。”   我又给他活活气死了一次。和他好说好商量,他就这般态度对待我。   当即拂袖而去,回屋睡觉。   依稀觉得背后有两道若有所思的视线跟过来,不过事已至此,本小仙也懒得回头去看了。   第二十五章   25   第二日就被空心儿神仙叫到了房里去。他自己摆了一盘棋局,黑黑白白的圆子儿围在棋盘上,见我进门,便抬起桃花似的双眸,施施然那么一瞧。   我浑身汗毛都堪堪竖起,当即停步不走。   他也不理我,又垂下眼去,顺手捻起一个黑子。   我见他悬在空中久久不落,不禁提点道:“仙君,这已是死局。”   空心儿神仙好半天不曾说话,唇角微一翘道:“清归,多日不见,你棋艺又有长进了。”   我又是震惊又是奇怪,先被吓退了一步,又仔仔细细盯着空心儿神仙对面的空气看了许久。   空心儿神仙倒沉得住气,不慌不忙地将黑白子扔入盒中。他手指生得很秀气,且细且长,我看得有些入神,但听桌边有人笑了一声:“哪里比得上师父。”   真的是清归这臭小子!我后退了好几步。   此番下凡,本小仙法力被收了个干净,清归要施个障眼法术,我和他们凡人一样是识不破的。   “师父,笨狐狸怎么吓成这副德行?”   空心儿神仙瞧了我一眼:“她是真的看不见你。”   我站在原处,冷汗涔涔。   空心儿神仙将一盘棋子慢慢收好了,略略呼出口气,对我道:“清归答应给你借个胎种,你们需得好好相处。”   我道:“那他今日来是作甚么的?”空心儿神仙道:“我说过了的,他特意来带你去趟青楼。”   我登时大惊失色:“不要不要,我不要去那等龌龊的地方!”   空心儿神仙不耐地皱眉:“你可是真心想同我把这戏作下去?”我想了又想,为难地点点头。他便又道:“你什么都不懂得,怎么同我做戏?”   我心中暗暗道,那你就懂得了?又思及他是个男人,叹了口气不再说话。   手指尖上略过一阵风,我竟被股力牵扯过去,清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,十足戏谑。   “走罢,娘。”   空心儿神仙的眼风扫过我,道:“清归,不要动手动脚的。”   我指尖又是一沉,手掌好端端垂回身侧。   “师父,她这个样子去青楼,怕还有些麻烦。”   臭小子话音刚落,我就感觉兜头而下一盆凉水,浇得浑身湿淋淋。   那水从身上滴答滴答地落下来,缓缓有阵白雾散去。   清归笑道:“嗯,这下好了。”   我一惊:“你对我做了什么?”他理也不理,只朝空心儿神仙道:“师父,那我们去了。”   空心儿神仙颔首应允:“注意时辰。”   这师徒二人简直不把本小仙放在眼里!我怒从心起,伸手指向清归处:“对仙君我是屈了一等,和你却是平起平坐!本仙姑问你话,你怎地不答,是不是——”   话音未落,我就大吃了一惊,咦?我的手指头呢?   “给你施了障眼法,好好感谢我罢。”清归道:“你现下没有法力,甚么也看不见,我在你腰间系了线,拴在腕子上,免得你乱走乱撞,惹出些麻烦。”   我伸手摸索到腰际,摸了半晌,甚么也没摸出来。   空心儿神仙叮嘱道:“让她听一听是怎么回事便罢,切忌在那等地方呆得太久。”   清归笑着应允:“是,师父。”而后我便觉腰上一紧,身子轻飘飘地浮起来,离脚下的景物陈设越来越远。   风声浮云轻飘飘自耳畔掠过,我眼前空无一物,不禁有些畏惧。   “看不出来,师父心里头挺在意你嘛。”前方传来清归的音色。   我心里一直打抖,只道:“你胡言乱语,回去以后看我怎么和仙君禀告。”他笑道:“禀告了又怎样?再过段时日,你这笨狐狸就是我娘,而师父呢就是我爹,他现下多在意你些,不也是理所应当?”   我一时无话,臭小子又问:“倒是你想到甚么不该想的地儿去了?”   本小仙给他噎了一噎,顷刻间咬牙切齿。   “等等到了青楼跟着我走,你撞到别人、出了响动,他们可都知晓的。”   我低头看一眼脚下风景,心里头十分紧张。   “清归,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去俗世的烟花之地?”   他哼了一声,语气倨傲道:“想我时不时便帮师父下凡搜集丹药之材,甚么世面没有见过。这次是天帝允了的,私自来这头是犯了天条的,我还不至于那么傻。”   好一个天帝老儿,对此事真是插手甚多。自个儿的座下爱将来了俗世,在天庭坐不住了罢?   我暗暗好笑。  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,脚下缭绕的云烟便缓缓散开,地面之景愈加地清晰,仰头便能看到座精致挂绸的朱砂楼,人群来往络绎,好不热闹。   “来来来,这位爷快请进——今儿新来了位小娘子,如花似玉,能歌善舞,您去月下阁,嬷嬷自会帮您安排……”   门口站着个龟奴,点头哈腰,唧唧喳喳。   不过说真的,把他放到一群裹红戴绿的姑娘们中间,还真是好笑万分呢。   我被清归拉着,飘飘然地朝里走。还没进去楼,便自鼻端问到股香腻的脂粉味,心下一软,骨头先酥了一半。   我压低声音道:“这什么味道,好生奇怪。”清归道:“这香气里有些催情的意思,你可克制住了,咱们半刻就走。”哼,你当我白沐是甚么人?这么轻易便被些凡间的儿戏蛊惑?   这么想着,心底毕竟还是有些发虚。   清归那厮自是身有法力,可以坐怀不乱,我万一着了道,那……那可真是万死也挽不回一条面子了。   入得大厅,便见一片靡靡的空茫,天青皂白纱红的帐子交错,四下挂着。只能隐隐辨识出几个人影,再要看清晰,却是不能。   我心跳得极快,呼吸间似有一汪水,温热地融去,与这朦朦胧胧的氛围合作一体。   清归领我来到处厢房前,将虚掩的门悄悄推开些。   里头窸窸窣窣,听不清到底是甚么响动,我背贴着身后木墙,想要看一眼,又是不敢。只得慢慢阖紧眼帘,不知所措。   纱红的帐子仿佛随了眼皮合过来,沉沉的一片橘色。   声音不知从何时,忽地大了起来。由耳朵钻进心底,销魂蚀骨。   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下似的,膨地自耳后炸开声惊雷,随即烫热开去。   脊背一瞬间有僵硬漫延。那声音一声紧似一声,让人无处可逃,直烧得体内发热。   奇怪的是,肌肤却愈加地寒凉。恨不能有人碰一碰,把体温传递过来才好。   我闭眼忍了半晌,终是用两手堵住耳朵。   “……清归……你这臭小子逼本仙姑来这等龌龊地方,等回天庭之后,我、我定要你……”   “嘘——”那小子低声道:“你可都听清楚了?”   还要多清楚!?我紧咬牙关,不想答话。   “到时要怎么做,差不多有个底细了罢?”他又道:“师父说了,要你模仿得惟妙惟肖才行——”   “你快带我离开这鬼地方。”我急得恨不得跺脚:“耳朵都要流血啦。”   他听到这话,噗地喷了一声。片刻才道:“白仙姑,你别恨我啊。这都是师父交代的。”   呸!师徒一般地不是好东西!   我死死堵着耳朵眼,鼻尖依然萦绕着那股幽香,脚下轻飘飘的一阵,又被他带到半空中。   “行啦,都离了好几里了,睁开眼罢。”   不知过了多久,我堵着耳朵眼的手被清归一把打了下去。   “以后休想我再和你来这等地方!”我气呼呼道。   他语气有些不满:“你当我喜欢来这地儿不成?看凡人发情交合,好有趣么?不是有命难违,谁愿意费这心思。”顿了顿,他又道:“你有甚么怨言,回去找师父说去。”   我满腔怨愤无处发泄,一回到院子里,便冲到翔鸾星君房中。   “仙——”刚说一个字,我便生生把后面的话都吞了回去。   呃,正襟危坐在桌边喝茶的妇人,不正是盛夫人么。   不知清归那厮何时解了我身上的障眼之术,她看到我冒冒失失冲进来,竟不觉蹊跷,只淡淡问了一句:“白沐,怎么了?”   她能看到我了啊……   本小仙只惊诧了短短的一刻,旋即恢复了神志。   “奴婢见过夫人。”我一面屈膝,一面四下乱找空心儿神仙的身影。   “不用多礼。”她挥挥手应了,似是看出了什么端倪,冲我道:“之儿刚刚被他爹叫去考功课了,等等才回来。”   哼,算他没撞到火头上,逃过一劫。   我心里直犯嘀咕,过了一小会,方想起来地问向盛夫人:“夫人来此,有甚么示下?”   她道:“也就是顺道过来瞧瞧,近日听到些传闻,很不放心罢了。”   我只好顺着她的话问:“夫人听到甚么了?”她微微一笑看向我,道:“听到衍文这孩子,似对你甚是上心。”   我心头一个咯噔。但见她不慌不忙,抬手喝了口茶,又道:“自然,府中这些杂七杂八的传闻太多了,听到什么话,都不足为奇。只不过这事惊动了三嫂来跟我商讨……这便有些不对劲了罢。”   桓三夫人竟真的去说过?我一时间心乱如麻,不知所措。   这事,怕有些麻烦了。   我咬唇在原处站了好久,低头又行了一礼,道:“三夫人误会奴婢可以为二公子续命,如今已真相大白。乾风道长说了,二公子此生怕是没法娶妻……”   我话没说完,她便打断我道:“这些我都不管。你该明白我说的意思,不只在衍文这档子事儿上。”   这下我可真糊涂了,眨巴眨巴眼睛,抬头看向她。   “你既身为之儿的丫鬟,便少和府中其他公子小厮缠杂不清。我靠你在之儿身边盯着,对你优待,也是看在你聪明伶俐的份上。可若哪天需要卖个人情,说送也就送给他人了。你自己不惹麻烦,我自舍不得把你送出去,不过……”   盛夫人顿得一顿,凤眼犀利地刺向这头:“白沐,你实话跟我说,弄出这么些不安分的事儿来,你是当真还想嫁给之儿么?”   第二十六章   26   本小仙下凡来一趟,其他的没有学会,见风使舵倒练了个十成十。   “夫人……”我于是先盈盈拜了一拜,方才娓娓道来:“白沐原以为府中上下再怎么风言风语,好歹是被您和公子相信着的,现下连您也起了疑心,奴婢在这府上……还有什么意味?”   盛夫人不说话地瞧着我,眼中流光微闪。   “奴婢和二公子清清白白,前段时日因常去书斋帮公子取书,所以常常沿途遇到。”我顿了顿,又道:“且要不是那红线之说闹得太大,到现今……也轮不到奴婢和他说上一句话呀。”   一席话下来,盛夫人果然道:“说我疑心你,其实我也不想。之儿身边难得有人能呆下这么久来,若不是你得他喜欢,怕是一早就给弄去服侍别人了。”   她叹了口气道:“我观察了一番,也知你性子伶俐和顺,又信得过我。放在平常,我怎舍得把你从他身边支走?”说至此,竟是柳眉微蹙,又道:“实是因为三嫂态度强硬,令我觉得事非寻常。”   她们妯娌之间那档子,却要白白扯上小仙我作陪衬。真是何其委屈。   不过看样子,盛夫人也没有要给桓三夫人让步的意思,只不过来探探我的口风,恐我临时变卦、横生枝节罢了。   我便假意伤怀地垂头道:“从夫人允了白沐当公子的通房丫鬟开始,奴婢就决定这辈子在公子身边,死心塌地……”边说边在心头吐了个十七八次。   盛夫人神情一动,有所和悦。   “今日你说的话,自个儿都牢牢记住了。”她缓缓道:“你对之儿情根深种,我便姑且信了你,你要知道在这府中,除了我这头,谁也给不着你这么好的待遇。”   言下之意即,她那三嫂也是一样。   我道:“公子对奴婢有相救之恩,此生断负了谁,白沐也不会负了公子。”神情肃穆,信誓旦旦,真像有那么回事似的。   盛夫人满意地颔首,道:“既是这般我便也放心了,等之儿赶考回来,你们就先完了婚罢。”   话题突然进展至此,说实话,小仙我大吃了一惊。   “太宰府的小姐还没有进门,奴婢怎能、怎能就先——”   盛夫人笑道:“自然是她先进了门,才轮得着你。前些日子和之儿提起这事,他似乎亦未有异议。放以前,怕早跟我急了。”   她话头一转,看向我道:“看来,是多亏你,才让他想通了?”   “这……哪里哪里。”我苦笑着摆了一下手。   “该褒则褒,推让个甚么劲。没你在之儿身边,我还真放不下心呢。”盛夫人艳丽的帕子挡下唇角笑意:“等有朝一日宛如进了门,还是得靠你,才能多担待之儿。”   我忙道:“夫人不必太心急……这些事儿都还提之尚早。”   她这才生生打住了话题,随口问几句衣食住行上的打点,又把手中香茶喝尽了,方才起身,款款出去了。   我悬着的心可算落了地,还没来及松一口气,便听盛夫人在门外笑语:“咦,之儿?甚么时候回来的,怎地不进门去?”   那青年的音色十分淡然:“才到门口,看你们聊得兴起,就没进去。”  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。   本小仙刚说的那番丢脸话,不会全给他听去了罢?   即便给他听去了……他又听去了多少?   我在原地,提心吊胆。   那厮倒无甚反常,只带着他的棺材脸走进屋来。唇角还似笑非笑地,很是欠揍。   “情根深种,此生不负……”他走到桌边坐下,意味深长地支起下颌:“呵,原先没看出来,你倒真是花样不少。”   我恨恨斜他一眼:“仙君先莫拿我取笑。今□我去青楼这笔帐,咱俩还需得好好算算。”   他恍然道:“是了,清归还领你去青楼来着,学到甚么稀罕物事了没有?”   还有脸说!我几乎要咬碎了一口白牙:“仙君可知那不干不净的地方燃了催情之香,小仙自被贬下凡间,便法力全失,要……要真有个闪失,这罪责谁担得起?”   他瞥瞥我,满不在乎道:“你这不是平安无事地回来了?”呸!本小仙也知晓自个儿今日中了红运,这不就在和你讨个“万一”的公道么!   我忍不住一掌拍在桌沿上:“若不是小仙定力了得,仙君以为普通人能逃过此劫?”   他道:“本君正是看中了你这点儿超凡脱俗的能耐,寻常的女子,你当我有工夫理会?”   我面上一烧。哼,算他会说话……这次便饶了他。   早该晓得本小仙是个千年难遇的奇才,没在天宫里正眼瞧过我,是不是很后悔呀?   翔鸾星君似看出我心中所想,慢悠悠地道:“后悔倒没有几分,只不过才发觉你是个八面玲珑的人,有些吃惊。”   我一愣,方才反应过来——他还在说我刚刚的“情根深种、此生不负”呢。   那不过是见机行事罢了,现下再说些风凉话,又是何苦来哉?   我清清嗓子:“过些日子仙君要进京赶考,在那之前,先把庙会的事儿办了罢。”   他目光一收,懒散阖起双眼,竟是副不大感兴趣的模样。   怎么,九图不是他的大仇人、亲兄弟来着?看他现下的模样,倒似对杨衍文一事早有定夺一般,真真白费本小仙一番心思。   我试探问道:“仙君似乎对此事兴致不高?”   翔鸾星君将桃花眼睁开一线:“他是九图的魔气寄主又如何?本君要找的,从来又都不是那股魔气。”   咦,好像说得也有点道理……   我微微愣神,却见他手支下颌,游刃有余地一笑:“倒是你去庙会之后,别忘了给我青莲宝殿供些香火,多多拜祭。”   拜祭你?我图什么呀?   我险些咬着自个儿的舌头,颇是愤慨。   “还没见过这么不害臊的人。”我暗暗嘟囔了一句。   “你说什么?”他斜斜射来一束目光。   “小仙是说……就算拜祭了,仙君也不会保佑我修为大增……有些觉得不值得。”我忙道。   哎,这厮莫不是狗投胎的,耳朵真尖。   “小仙下凡来甚么都没带,供奉的香火钱,可都要从那些微不足道的工钱里克扣……”   我边说边心如刀绞。   他还是沉默地盯着我,半晌淡淡道:“就快要做少夫人了,还在意这些有的没的?”一顿,换上副揶揄之笑:“真够小家子气的。”   少夫人。听到这词儿才想起来——刚刚盛夫人来时,我俩的对话可是被这厮听了个干净。   我百年炼成的厚脸皮,不知怎地就红了一红。   “又……又不是朝夕之说了,仙君不早就应承下了么?”何必现下提出来让人难堪。   翔鸾星君道:“我是没想过有这么急。”片刻又微微眯起双眼:“本君现下,是不是该对你好一点儿了?”   我摆手道:“免了免了,我可不想因凡间的区区几十年,便被鸢羽清君嫉恨上一甲子。”   听到鸢羽清君四个字儿,空心儿神仙脸色突地一变。   我暗自好笑,果然。这仙子娘娘是他的死穴。   别看他平日总一副冷冷淡淡,无心无情的样子,在天庭时却很得女仙们欢心。偷偷喜欢他的仙子没有一百,也有七八十。而其中数守着轮回台那个鸢羽清君,是出了名的最为大胆。   这个鸢羽清君还在做散仙的时候,便对他仰慕不已。为他一席寿宴酿了六百余年的朝凤醴不说,还做过在轮回台前拥他衣衫残片入眠的蠢事。   翔鸾星君在天庭不爱与他人接触,每每和哪个仙子多说上几句话,瞧那清君的眼神儿,就像要把你吃了似的,何其可怕。此事在天宫里也是众仙谈资一件,私底下说起来,都觉鸢羽清君表现得太过露骨。   一两人偶然说说无妨,偏偏每过段时日那鸢羽清君便弄几个笑柄出来,这就大大折损了空心儿神仙在众仙心中那孤傲高洁、不苟言笑的清白形象。   没想到天帝手下的左膀右臂,也有如此的风流债一笔呢……   大家伙儿挤着眉眼,均是意味深长。   那厮那么爱面子,怎会不觉心烦丢人,难怪我一提起,便自顾自拉长了俊俏的小白脸。   其实原先我就在奇怪,像他这般眼高于顶的性子,鸢羽清君和那些个仙姑喜欢他甚么?下凡后多食了几顿人间烟火,却也算是醍醐灌顶,恍然大悟。   男女之情,讲究的是一个缘字。那人一举手一投足间的风度,足以令世间万物失色,被她们看在眼中,那么倾心也就倾心了。越得不到便越喜欢,这个道理在天界凡间皆无异,哪怕身为仙子,都难以免俗。   做狐狸时候太久,入天庭都改不了习性,粗心大意,错过了太多因果。   哎,哎,冤孽!本小仙忍不住频频摇首——恩师娘娘,白沐果然还是看待事物太浅薄了,果真,是需要此番下凡历练的呀。   “这种时候提起她来,你待要如何,白沐?”翔鸾星君冷冷一句话,突地打断了我的冥想:“是嫌自个儿还不够笨,还是想给本君再添些麻烦?”   我道:“顺口说说,仙君切莫当真嘛。”嘻嘻,生气了。   “我收回方才所言,你这种脑筋不灵便的,实在无法让本君对你多好。”   哼。那我也收回方才所言!你这厮脾气又坏嘴巴又毒,身上根本找不到“风度”二字嘛。   第二十七章   27   日子一天天地过,转眼到了庙会。我从盛夫人房里领了赏银出来,便按小八说的,跑到后院儿门口去等着。   空心儿神仙也被我藏在石洞之中,见我过来很是忿忿:“本君凭什么要畏首畏尾,躲在这种地方?”   我冲他“嘘”道:“别吵,被人发现了就不好了。”   他微微不满,道:“我说过,对杨衍文身上的魔气兴致不大。”   我道:“只是让仙君确认一下而已,不怕一万,只怕万一嘛。”   他稍作沉吟,看我一眼,便不再说话了。   我继续在原地等着,过了片刻,果然见到杨衍文穿了身斗篷朝这头走来。那帽檐边压得低,只露出挺秀的一段鼻梁,薄薄两片嘴唇紧抿,看到我时,微微朝上一勾。   我跑过去,小八正隐在假山石后头,脸上的神情很是高深莫测,我冲他低声打个招呼,他便点点头道:“快去吧,附近的丫鬟都被我叫柳姐儿支开了。”   我道一句:“多谢你了。”也顾不得甚么礼仪,转头拉住杨衍文的手腕。   “二公子,要跑了?”   杨衍文显是愣了一愣,我深吸一口气,撒丫子就跑。   他惊呼了一声:“白姑娘……”脚底似乎一个踉跄。   我有意朝太阳底下跨出步子,口中道:“马上这儿就来人了,来人您就不出去了。这段先忍忍罢,等到大街上,我再想办法给您找阴凉道。”   边说边忍不住回头偷瞧一眼。   急急奔跑途中,斗篷上黑色的布帽已从杨衍文头顶滑落,底下那张精雕细琢的面容,微微地疑惑着。我怕空心儿神仙看不清,有意刹了刹脚步,回头关怀:“公子您还好么?”   他眉头紧锁,一副烦闷欲吐的模样:“把我领到阴凉处先。”   我道:“要不然咱们绕点路出府?”   他摇摇头:“不必,就这样罢。”小脸儿苍白的跟什么似的。   我心底像被谁拿手一揪,顿时觉得自己很不是个东西。   对不住,杨公子。   可是,本小仙非得要捉住九图不可。   恩师娘娘赐我仙骨一根,这恩情我一辈子都还不完。自我成散仙那一日,她便同我说了九图的生平,说此人和月宫天庭均势不两立,若有朝一日被我遇到,使尽千方百计也要禀报天帝。   “报答甚么的,本宫从不会向你要求。只需在心底划清个黑白的界限,也不枉我收你入我月宫。”她手拢云袖,缓缓道来。   “白沐明白。”我忙伏地磕头。   她悠悠叹息一声,又道:“你今为仙人,和妖类已身份迥异。所以无论如何也不可和魔族为伍。”   我的头不曾抬起:“弟子谨遵恩师娘娘教诲。”   她上前来扶起我。眼底的光芒很是欢欣。   恩师娘娘开心,我自然也开心。   后来渐渐与她熟稔,在月宫中自由自在,不拘小节。我和娘娘和师姐们的关系,就像手足一般融洽。   我曾问她:“九图缘何挖走了他弟弟的龙心?”   恩师娘娘是这样答我的——“一旦堕入魔道,本心便会被魔性吞噬,七情六欲也成了往事云烟。九图他有不想忘记的东西,一不做二不休,干脆挖出弟弟的心借来一用。”   “九图竟然……?”想当时,我是一万个不信的:“不是为了入魔,甚么都不要了么?”   恩师娘娘答得很含糊:“他虽离经叛道,天理不容,毕竟也算有段刻骨铭心的记忆。”   我似懂非懂,究竟是怎样的前尘往事,才能让他连亲兄弟都不认的时候,都心心念念地牵挂着呢?   想不通呀,实在是想不通。   不过,也不欲再问,就此作罢了。   “那个……白姑娘?”有人在身后轻轻唤我。   “呃呃。”我恍然回神,明晃晃一片太阳,晒得心里好慌乱。   “我们要往哪里走?”那声音低沉柔和,听在耳中极为受用。   我一回头,杨衍文脸容垂低,自唇里微微泄露出喘息。   不好!我怎地想岔了事儿,把他给忘了?瞧他被我折腾的,此刻一定很不好受罢?   我忙道:“公子,咱们先去前头的茶楼坐坐,等晌午的太阳下去点儿再出来。”   他估计也快给太阳晒晕了,点点头勉强道句:“好。”便任由我带着,摇摇晃晃朝茶楼里走去。   我特意挑了个二楼的清静地儿,安顿他好生休息下来,方才在对面坐好。他托起下巴看着街道上人群往来,一副新鲜不已的模样,意外地天真。   小二过来给我们加茶水,一面加一面贼贼地偷看他穿的黑斗篷。不是我说,杨衍文这一身打扮,看似平凡,实则打眼。加上他脸容华贵俊秀,凑近一看便知派头不小。   这店小二日日看人进人出,最有眼力。恐是把他当成了甚么行侠仗义、出手不凡的少年英豪了罢。   我用食指点点桌子:“看甚么看甚么,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。”   小二嘿嘿笑着,点头哈腰:“对不住啊姑娘,小的见这位爷气质出众,卓尔不凡,禁不住多看了两眼。”   我一个白眼丢过去:“少拍马屁,那也没你的赏银。”   他眨巴眨巴眼,干笑道:“姑娘说的哪里话,小的不过是——”我嘻嘻一笑,从袖口里抛出块盛夫人赏的碎银,道:“哄你两句还当真了,给你给你,别再过来烦扰我们。附近这些位子,都给我看着点儿。”   小二喜出望外,连连鞠躬道:“一定给您一个清静!”说罢,一溜烟跑了。   我这一番作为,杨衍文都瞧在眼里,唇角一勾,微微笑道:“看不出白姑娘年纪不大,手段却不小。”   我有点不好意思,道:“大中午的天儿热,我看您一直捂得严严实实的也不好受。刚让他给空出了位子,一时半会儿这附近不会坐多少人。公子就脱了斗篷,好好歇一歇罢。”   他淡淡眯起双眼,笑容愈发地绚丽:“多谢白姑娘着想。”   他声音太温和,听得本小仙好不窘迫。哎,最近又是怎地,动不动便不好意思。   我咳嗽一声,收敛心神。抬眼却正瞥到那眼角下莹莹的泪痣,点缀在面容上,竟比什么画卷里的佳人都来得好看。   我不禁多咳嗽了几声,慌慌拿起茶杯喝一口,道:“今日先带公子买些小玩意儿,吃点儿好东西,再去庙里拜拜神仙求个平安……最后嘛,听说晚间有华灯大会,那个可好玩得很。可以赏灯、猜谜,还要放烟火呢。”   他听入了神一般,盯着我沉默好久,方开口道:“过去也曾听沉莺跟我提起过,壁京的华灯大会是出了名的有意思。听说可放花灯入水流去,将心中所愿写在灯芯,河神便能一一助你实现。”   我听罢嗤之以鼻——这群凡人,越传越神乎,这一带的河神老儿懒得很,怎可能一个个给你们看,又哪来的闲情逸致帮你实现?   不过杨衍文既然有意,那便让他去做一做罢。难得出来一次,多哄哄他开心,也无甚不可。   他见我但笑不语,以为我兴致不高,便道:“白姑娘这性子……一定更爱猜谜了?”   猜谜?我才不爱呢。本小仙生平最烦凡人拐着弯儿说话,直来直往些多好,省得麻烦!   我半开玩笑地道:“奴婢不爱猜谜,只爱到处走动。”他也笑了,道:“难怪刚才拉着我跑得那样欢畅。”我心尖一抖,刹那想到骗他出来的目的。掌心回游上他手腕的温度,一丝丝一点点,生生凉透了血。   我道:“公子身子这般不好,我还带着你四处胡来……晒了那么久太阳,一定难受得很了。”   他却道:“白姑娘肯为我犯险,我高兴还来不及,怎会想得到难受呢?”   他越是不怪我,我心里越是难过万分。   我缓缓抬起眼,直视着他问:“如果……如果有一日,公子知道了今日的所作所为,实是减免了你的寿命……你……你还会原谅奴婢不成?”   他一愣,深深对视入我的眼里,那眸子且黑且亮,纯净得令我难堪。   我忙补道:“不是。我的意思是……你看,今天又晒了这么些太阳,又要被挤来挤去,走很多路……对身子骨自然大是折损……”   话还没说完,就见他摇了摇头,道:“我感激你。一直如是。”   感激我?我一下子愕然在了原处。   他略低垂了眼眉,淡淡笑道:“我自小生在杨府,因为这怪病不曾和世人接触过。常常把自己关在藏画阁中,一关就是一整天……”   他深吸了一口气,道:“白姑娘,也许说来你不会相信。那时候,便是你在藏画阁中陪我。”   我心底微震。   “丹青之最高境界,便是画有灵性。陆庄将活生生的你搬入画中,你又被带来我身边,陪了我不下十二年——”   他唇角含笑抬眼,眼底却略有苦涩:“白姑娘,见到你的时候,我知你就是她,却不晓得如何同你表述……心潮翻涌之间,还让沉莺赶你出院……你……你怪我不怪?”   他真傻,我怎会怪他呢?就算要怪,要恨,也应是他怪我、恨我呀。   我于是大力地摇摇头。   他笑容深了些,道:“白姑娘心地良善,是我多虑了。”   唉……我哪里心地良善了?我利用你、敷衍你,还折损了你的身子……我对你来说,明明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恶人嘛。   可话到嘴边,偏又说不出口。   ……我其实,其实并不想他讨厌我。   “公子要不要吃点甚么?”拿筷子沾一点点醋,我眨巴眨巴眼岔开话题:“听闻这里的茶果细点,很是精致。”   他笑道:“你想吃什么就要罢。”   我道:“我总要先顺着公子的意思呀。”   话音刚落,就听底下噼噼啪啪爆竹声响,人群里如飞花溅玉,炸开一声欢呼。   “新娘子娶回家喽!”   杨衍文微微一惊,轻侧了脸朝下看去,我也赶忙扒住栏杆。   底下一骑马队,悠悠然顺路而行,远远望去能看到个轿顶,顶上一朵大红花,颤巍巍地迎着烈日。   “轿子抬得太稳,颠两下儿!颠两下儿!”有人大声呼道。   人群爆发出阵哈哈大笑,再加上那敲锣打鼓的阵仗,差点没把本小仙耳朵震聋。   唉,凡人就是不安定。   回头看看杨衍文,他却目不转睛,看得很专注。想是从没有遇见过如此热闹的时候,脸上也说不上是惊羡还是新鲜,微微发着白。   “公子,你可赶上好时辰了。”我欢欢喜喜地合了掌:“今日有人成亲呢,咱们喝完茶下去捡炮仗红?”   他依然目光绵长地望着那队人马,未有答话。   这一来本小仙方才想到——我怎地哪壶不开提哪壶?他才被绝了姻缘就碰上这等事儿,心里头哪能好受?还下去看热闹,瞧你这不开窍的脑瓜子哟。   我举起手来,狠狠打了一记自个儿后脑勺。   “白沐。”落下手去时,他却终于开口,声音低柔,如同过往清风:“原来这就叫做,喜结连理。”   第二十八章   28   窗外忽地飘入一片落花,正浮在平静的茶水中央。   ——原来这就叫做,喜结连理。   我不知该怎样答他是好,看他那出神远眺的表情,心里慌慌的,忙就着花瓣,低头喝了口茶。   “走罢。”他忽然站起身来。   “咦?”我也忙跟着起来:“这就走了?”   他微微一笑,把帽子重新戴好:“难得和白姑娘出来一回,想快些去别处瞧瞧。”   “哦……哦。”我又不知要说甚么好了。   适才过花轿的喜庆早已不在,只留下满地乱红。街道依然熙攘鼎沸,半点不曾呈现繁华过尽的萧索。   我吃力地拉着杨衍文,逮着空隙使劲儿往前挤。沿途时不时有些货摊小吃,我见做的精致,便都叫包了,省得到时准备不足,害得身后的祖宗又饿了肚子。   他见我在前头忙活,一路走一路惊奇道:“看不出你个子不大,吃得倒不少。”   我吃得多?我不禁回头瞪他:“还不是都为您备着的?”   他眨眨眼睛:“我么?”   “刚坐在茶楼里什么也不吃,一会儿饿坏了怎么办?”我说至此处,轻叹了口气:“好吧,奴婢肚子也一直咕噜咕噜在叫就是了。”   他哈哈笑了一通,双眸微眯,指向我怀里的豆包。   “那,把这个给我尝尝。”   后面不时地有人挤上来,这时候他说要吃豆包,纯粹是给本小仙使坏嘛。   我护住怀里的东西道:“不能挡在道中间,马上快到庙里了,咱们在台阶边找个地儿坐下吃。”   他欣然笑道:“好。”又伸开黑漆漆的袖子,来替我挡头顶的炎炎烈日。   我有点不好意思,低下头道:“公子不必啦。”他不答话,执意悬着胳膊,低声说:“别躲闪,我能帮你的也就这么多了。”   我俩就这么别别扭扭走到寺庙台阶前,向旁边找了片树丛,沿着树干坐下来。   呼……我方才吁出口气。   将几张包小吃的牛皮纸铺平,我拿出胖乎乎的豆包递给他:“公子,你先吃着,我去买点香火来。”   空心儿神仙叮嘱我要给他青莲宝殿上香,呸,我怎地偏偏记着这事儿。   他低头慢慢咬了一口,抬眼看我:“要多久?”   我笑道:“没有多久的,买了就出来。”想了想补充:“等下给您求平安好不好?”   他也笑了,树荫里的光线滑落在长睫上,像个孩童。   “你早点回来。”   没说好,也没说不好。这个人似乎天生就不太相信鬼神之说。   身上寄存了那么多魔气,笑容却干净得要命。和道士扯上关系,又偏不信神仙……   那他的寄托,到底是甚么东西呢?恩师娘娘也说过,人活在世上,总要有寄托的呀。   我情不自禁就胡乱猜想了一路。   区区破香火,竟花了本小仙好些银子。我心疼地捧了一堆回去,却发现原先空荡荡的树下多了个怪人,白须白发,坐在杨衍文身边。   两人一副谈笑风生,交情甚好的样子。其中那怪人还笑眯眯地伸出脏手,拿起本小仙的豆包来吃!   岂有此理!   我咬牙切齿,赶紧跨前几步,挡到杨衍文身前。   “我家公子不便同外人多话,敢问阁下是?”   “……”那怪人抬起快被白眉遮去的眯缝眼看我片刻,嘻嘻笑道:“小老弟就在等她?”过了一遭,摇头叹息:“此女眉目不和,太过凶悍哪。”   胡说八道!本小仙是有温柔的模样,不过不愿给你看罢了!   我指住他的鼻尖:“再不报上名来,休怪我放开嗓子喊人了?”   杨衍文有些好笑,赶忙制止:“白姑娘,他只是个经过的算命先生,说看我有缘,不用银钱帮我算一卦。”   我皱眉道:“又是个江湖骗子。”他笑了笑道:“不,我看先生说得很有几分道理。”   我仍是不服:“那他算出甚么了?”   怪人咳嗽数声,大大咬了口手中的点心,道:“这公子生来怪病缠身,活不过二十五周岁。出身官宦世家,令尊曾有过丧妻之痛,故而立方才立妾。而这妾室生下的儿子,便是你了。”他顿了顿,看向杨衍文:“我没说错罢?”   我道:“好哇,你胆儿倒不小,咒我家公子来的?”说罢提手要打。   杨衍文却拉住了我道:“白姑娘,事到如今他说的都对。乾风道长也说过……我的阳寿最多是二十五年。”   我翻了个白眼,道:“哼,不过是些巧合。您少听他们穷白话。”   怪人囫囵把剩下的豆包全吞了,嘿嘿笑道:“信不信由你们。我只是看你们有缘,方才前来告知。”他把手在衣襟上随便擦擦,十分恶心,又道:“公子,你放心好了,我隐隐觉得你的命数绝不止二十五年,只不过剩下的,也许就不是阳寿了。”   一席话弄得我稀里糊涂,他甚么意思啊。   怪人抬眼瞧瞧我,又嘿嘿笑了笑:“不过这位姑娘也是个奇人,竟尔没有前世。”   那有甚么奇怪?本仙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,随随便便给你看出来还得了。   我便乜斜着眼道:“是你自己道行太浅,怪不得别人。”   他摇摇头:“不是,不是。你的前世肯定是给甚么高人封了起来,在下才会算不出。别说在下,这世间任何人也都算不出。——封起来啦,都封起来啦!”   呸,本姑娘要知道自己前世作甚?   “必因有甚么不可告人之处,才不许他人掐算……姑娘这前世的身份,看来大有来头哇……”那厮滔滔不绝,巧舌如簧。   说说说,说死你!咬掉你那三寸不烂之舌才好!   我不耐地蹲身去收拾点心,回头对杨衍文道:“公子,我们走了。”   “嗯?”他还没反应过来,我就拽着他,风一样地朝庙里走去。   走出十几步,依然能听见那缺德的家伙在身后长吁短叹:“本是干干净净一段人生,将来终究逃不出魔化的污点,可怜,可怜哪!”   乌鸦嘴,忒地讨厌!我加快了步伐,想快些进庙里驱邪。   杨衍文看起来若有所思,我便将脸偏向他,道:“公子不要听那江湖骗子胡说八道。”   他却回头看了一眼:“白姑娘,我们对他是不是有点失礼了?”   失个甚的礼啊?那种人你越理他才越是火上浇油!   我气不打一处来:“公子常年不出门,不知这世间险恶。那种江湖骗子说的话,决计不能相信!呸呸呸,甚么二十年二十五年的,我白沐在此撂下这句话——您一定会平安喜乐、长命百岁!”   他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,半晌蓦地轻笑出声。   那看着我的双眼里似有喜悦跳动,我感到掌心一紧,被他不动声色地回握了过来。   “就依白姑娘所说。我还有一百年好活。”他含笑地看着我,深吸了一口气:“我……什么都听你的……”   我心底微微地一酸。   那怪人再怎么胡说,这点还是所言非虚——杨衍文在凡间的寿命必不会太久,从开始见到,我便知道了。   但是,就算是这样……我也……   “没事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干什么。走了走了,去烧香拜神仙啦。”我绽开笑颜,重新迈开步子。   他静默不语,只是脸上笑痕未消。也不愿放开相握的手。   开始我只怕人多冲散了彼此,现下看来,倒像另有所图似的,不禁微微使力,想要抽回来。   我一抽他便发觉,忙又握得更紧,道:“白姑娘,这么多人,我心里有些不安……”   我只好清清嗓子,不再动作。却看到那黑帽遮掩下的唇线,弯出一个狡黠的弧度。   我怕他玩得不尽兴,一路上着香,一路给他说说众仙的小身世,他听得倒也津津有味。   走到空心儿神仙的祭台前,我故意把手背到身后,踱来踱去地道:“这是一个心肠很坏又很可怜的神仙。”   杨衍文一愣:“此话怎讲?”   我道:“他原为东海龙三太子,结果龙心被哥哥挖去,现下仍装着石头心,四处漂泊。”   杨衍文沉吟了一下,抬头去看那英气勃勃的雕像。   我刚要提醒他别被这厮还算俊美的脸容骗了,便听他缓缓道:“这样的仙,反倒叫我敬重。”   啊?啥?我以为自个儿听错了。   他却不曾挪开视线:“无心无情之人,说是常常伤人而不自知……但往往所伤最深,都还是自身的罢。”   唉,唉!二公子,所以说,你把大家伙儿都想得太好啦。   不知不觉,夜幕降临。深蓝的苍穹悬在头顶,那星星点点的银光映衬着花灯,照得壁京通明如昼。   纵在天庭见过迢迢星河,我也忍不住看得痴了。   河岸边顺次流下七彩灯影,影影绰绰,好似琼光盛宴。   杨衍文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直起身来,笑道:“好了。”   我回过神来问:“公子在灯芯儿里写了甚么愿望?”   他有些入神地望着缓缓流去的花灯,唇角柔软的笑意,一直不曾消去。   好罢,愿望说了也就不灵了。我理解地颔首,转头指向远处——“那头好热闹,看来是灯谜大家都猜不出呢,公子,咱们要不要……”   话语余音仍在“要”字上打着旋儿,胳臂上却忽地一痛,跌跌撞撞冲进个温暖的怀中。   是……是杨衍文吗?他一直风一吹就要倒似的,我还真不知道,他有这么大劲儿呢。   唔……对呀,他好歹也是个男的。力气大些,又怎么奇怪了。   不过,不过他这是要干吗?   我眨巴眨巴眼睛,很是费解,刚要伸手格挡,肩上紧了紧,却被迎头箍住。   他身上的药味,铺天盖地地笼住我。   花香、酒香、小吃香通通都不见了,仿佛天地间只剩了那淡淡的药香。我左胸跳得太快,竟尔有些疼痛,吃力地抬起头,也只看到一片黑色的布料和他精致的下巴。   “……公子……?”我试图问道。   “别说话。”他的声音低沉,从上方飘过来。   我后脑被他一只手按住,又给按入了胸口。于是只好屏息。   “别说话……让我就这么待一会儿。”他轻轻地道:“一到明日,便要从这个梦中醒过来了罢。”   听到这番话,我忽地有些伤感,也就停了挣扎,任他这么抱着。   “白姑娘。谢谢你今日陪我出来……能在丧命前出来一次,我很感激。”他深吸一口气,似是仰头看向星空:“你刚刚不是问我,在灯芯儿里写了甚么愿望么。”   我闷在他怀里,沉默地点点头。   他道:“我愿自己能活到百岁。”顿了顿,笑道:“却不是为了自己。我不想让你伤心。”   可是此刻我却比刚刚更伤心,喉咙微哽,连眼眶也没出息地湿了。   “我知道,你是三弟的人,忠心耿耿,只为了报他于你之恩。我只恨没能先他一步遇见你。”他低低叹了口气,道——   “虽说只要你在身边,便没甚么可奢求的。我却总觉得不知什么时候,你就会像那幅画里的人离开陆庄一般,莫名其妙地离我而去。”   我的眼泪一下子掉出来,这回却是下意识地在拼命摇头。   “白姑娘,我只是活这么短短的几年而已。你不会先一步离我而去的,对不对?”   他都知道。他都知道百岁什么的只是自己的愿望。   我哭得更厉害了,眼泪汹涌,一发不可收拾。   原以为自己甚么也不懂,自然也不懂得愧疚和哭泣。天庭里最散漫的白狐仙姑,甚么人能让我有内疚到流泪的意识?以前不管在天庭受到了怎样的欺侮、怎样的瞧不起,我不也都忍了下来么?   可是眼前这个人,他真傻,比我更傻。他……他真是个结结实实的傻瓜……   我一把鼻涕一把泪,把他的斗篷抹得好脏。   他伸出手,捧起我哭得脏兮兮的脸,眼中似有星光坠落。   我以为自己的丑样子吓怕了他,抽抽噎噎的,却也停不下来。   他唇角勾着炫目的浅笑,用手指拨开我贴在额前的乌发。   而后轻轻俯下脸容,在我额间印了个轻吻。   嘴唇柔软温凉的触感让我如在云端,又浑身一颤。   “别哭。”他道。   就在此时,头顶一朵烟花蓬地冲天而绽。   流转的光华映出天边一片绯红,将花灯的颜色都比了下去。而后一朵接连着一朵,缤纷倾城。   他就背对着那烟火连连的绚丽夜空,专注的瞳孔一直一直,没从我哭花的脸上挪开。   “公子,对不起……”我上气不接下气,咬着嘴唇吐出这几个字来。   人群里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惊呼,我并不知道自己这句发自肺腑的道歉,究竟有没有被他听见。   也许没有才是最好的罢。   第二十九章   29   庙会那一日转瞬即逝,过后便成了我心里头说不出的一个结。   回府之后我再没怎么见着杨衍文。听闻桓三夫人给他找来个天山的道婆作法驱邪,说是整整九十天不能面见任何外人……唉,不知是哪儿请来的邪魔外道,定下这些个乱七八糟的规矩,听着就让人胸口憋闷。   这个桓三夫人,当真是病急乱投医,只会胡闹了!   本小仙将菜刀重重砍到砧板上,把边上小厮吓得一个哆嗦。   “珍珠粉磨好了?”我斜眼儿瞧他,他又一个哆嗦,颤巍巍地道:“姑,姑娘你看看这样行不行。”   我哼了一声接过来看,臼子里的粉末均碾得匀细白,甚是好看。   嗯,算他有心。我抿嘴笑了笑,道:“做得不错,把剩下几颗拾缀完,你就去歇着罢。”   自盛夫人默许了我和空心儿神仙的婚期,府里上上下下的人看我那眼神儿便多了分敬畏。以往颐气指使的柳姐儿和碧玺,不但亲送了些缎子到我这儿来探望过,还口口声声说要替我张罗衣裳。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,犯得着她们这么着急?我将疑惑说与空心儿神仙听,却只捞着那厮一记眼白:“连人家在讨好你都看不出来?三百多年白活了罢。”   他过两天就要出远门迎考,心里头有火气也是应该,罢了罢了,本小仙暂不顶撞。   我撅着嘴给他添满了茶,回头一瞧烈日当空,凉凉几片树荫下,蝉声止不住地嘶鸣。   这么说起来……最近云宛如也鲜少来这儿找茬了呢。   亲手做的点心还是隔三差五叫蓝宝往这儿送,只是本人的影子很久不曾看见了。有人说她病情有恶化之虞,暑天里四处走动反而不利于调养,我催着空心儿神仙考试之前去看看人家,结果他前脚是去了一趟,后脚回来便大发雷霆,也不知云宛如是哪点惹着他了。   “每每在她面前,本君就得低声下气……”那厮齿关微咬,神情清寒:“以后少打发我去看她,成日摆出那副脸色来,让人好不自在。”   我顿时幡然醒悟——云姑娘耍小性子这点,空心儿神仙向来最不喜欢。我催他这个当口去看,他定是不可能去哄的,反而让二人的关系更加恶化。   罪过,罪过。此般变故,原非本小仙心之所向啊。   我双手合十,在原地默念,忽有小厮从外面跑进来,告诉我马车已备好,收拾收拾就可以发车。   今日是容小八和空心儿神仙一同远赴京城之日,自然,我也得跟着他们。   查了一遍盛夫人交待的大小事宜,又叮嘱新丫鬟一定要给我的兰草浇水,本小仙背起包裹,远行去也。   后门处已站了密密麻麻一群送行之人。   盛夫人两手执着空心儿神仙的秀白手指,泪眼相望,甚是不舍地道:“小时候坐船一颠簸,你总吐得厉害。珍珠粉按在太阳穴上很有用处,我记着让白沐带上了。今次要有甚么不适,便叫船舫靠岸停一停,把珍珠粉用了。用不着太赶,日子还早,时候足够……不急。”   空心儿神仙只来得及点一个头,十指便被老太太抢过去。   “之儿出门在外,吃穿用住都尽管往好了打点,难得一个人出次远门儿,千万别委屈了自个儿,啊。”老太太边说边伸手去摸他脸颊。   空心儿神仙往后让了一让,杨盛老爷又从后头上来了。   “行了,娘。之儿都这么大了,没您说的那般娇贵。”   他拍拍空心儿神仙的左肩,笑眯眯拈了一把小胡子道:“爹信你这几个月来的苦功不会白费,好好考,中一个举人,给杨家光宗耀祖!”   盛夫人拿起帕子掩住口唇道:“老爷心里头想着的,就只有那副红榜,平日倒也罢了,今日之儿要一个人跑去那么远的地方,怎地也没见您多担心?”语气中有几分嗔责。   盛老爷哈哈一笑,道:“我已关照了简大人照料他,不会有甚大事的。”   盛夫人道:“我就不图他中甚么功名,平平安安回来才是最好,之儿,一切要小心哪。”老太太在一旁,也频频点头称是。   我心里哼了一声,但见空心儿神仙脸上也有不屑——天上的星宿考你们凡间的试题,还不是信手拈来。举人算甚么,我看状元都不在话下。   这群没见过世面的老老少少,到时可别一口气没上来,高兴得昏了头呦。   杂七杂八地寒暄了一番,小八已把马车下的大小包裹都运到了马车厢里,朝这头道了句:“老爷,夫人,都妥了。”   空心儿神仙早就显出点不耐的意思,闻言如释重负,深吸一口气,冲身后众人作揖:“爹,娘,儿子这就去了。”   盛夫人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手,夕阳下那叫一个欲言又止,泪眼婆娑。   一番折腾,可算是上了路。   车厢颠簸不已,轮子碾压地面,发出裂帛之声。   空心儿神仙刚被罗嗦了太多,一上车便头靠木壁,闭目养神。容小八低垂着秀丽的眼,静静看手中一本薄书。   我有些好奇,往他那头坐了坐,低声道:“小八,也给我一本瞧瞧。”   他看我一眼,道:“你识字?”   笑话!我嘟起嘴唇:“当然啦!”   他长睫上便沾染了笑意,随手丢过来一本,道:“好,那你念念这个。”   小瞧我?我一把夺过书册,翻开封皮儿。   一阵墨香迎面扑来,借着落日余晖略看,书里的字体整齐清隽,却又刚劲有力,明显是别人手抄的。   “你自己写的?”我试探地问。   “自己抄的罢了。”他笑笑答道。   我试图轻声念道——   “野有蔓草,零露漙兮。有美一人,清扬婉兮。邂逅相遇,适我愿兮。   野有蔓草,零露瀼瀼。有美一人,婉如清扬。邂逅相遇,与子偕臧……”   读着读着声音渐小,这优美婉约的字句,仿佛早在前世便已熟识。   老实说,只读了开头两句,我的目光便没有跟上自个儿的语速。也就是说,后面的句子,不是我念出来的,而是我背诵出来的。   心中有股怅惘之痛,慢慢升起。好像这些诗句,从很早很早之前,就篆刻在我的魂魄之中;好像在我不知道的往生三世,曾丢掉了对自己很重要的物事……   何其怪异。   我不禁抬头望向容小八。   小八看着我的眼神在夕阳下温柔了几许,只别开脸容,淡淡地道:“不错,并不曾念了白字。”   这么一说,我又来气了,翻开第二页,赌气般念道——   “不是爱风尘,似被前缘误……”   小八眼眸微动,望着窗外,却是轻轻开口,同我一起诵道:“花落花开自有时,总赖东君主……”   我一愣,堪堪停口,但听他依然背下去道:“去也终须去,住也如何住?若得山花插满头,莫问奴归处。”   一些简简单单的句子,却弄得本小仙心头剧震。  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,总觉得今日在诵诗的小八,眼底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深沉。   又或者说,时至今日,我才算真正认清了他么?   “你们在背甚么乱七八糟的东西。”半晌没说话的空心儿神仙忽然眼儿一睁,凌厉地看向我。   我登时脸上一红,手忙脚乱扔开那本书。   “不、不是的……是小八说我不认字,我,我才……”   “呵,吵醒了公子?”那头的小八轻翘了唇角,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:“闲来无事抄的本集子罢了,聊以解闷用,做不得真。”   空心儿神仙折扇一开,冷冷道:“我怎么听着都是些女人的措辞?”   小八笑道:“确都是一个女子喜爱的句子。”   空心儿神仙哼了一声,态度很不满:“你不好好念书,抄这些东西有甚么用?”   小八也不生气,只道:“这种事……公子你自是不会明白。”   我心头一跳——这话说得好似他什么都看破了,连翔鸾星君是个石头心这事儿,都了如指掌。   但……但那是不可能的,对吧?因为……因为小八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凡人嘛。   别说仙气了,他身上连灵气都没有一丝一毫,下辈子估摸着还是个凡人。   本小仙在一边和自己嘀咕,空心儿神仙却在那头冷淡撂了话——   “那种东西,往后便收起来罢。”顿了顿,他皱眉道:“免得教坏了白沐。”   怎地怎地,他今日是吞了二两火药下肚不成?以前也没见他管我念书来着。   再说了,不过是些委婉的诗句,又不是甚么淫词艳曲……能教坏我什么呀?   结果被他这么一搅和,我算是彻底没了事做。   小八也不再多说,同样缓缓闭上双目。呜呜,没人陪我说话了,这什么世道?   我也只好学着他俩的样子,靠在木壁上打起盹儿来。   车轱辘滚啊滚啊滚,颠簸得小仙我好不舒服。   子时之前要赶到渡头走水路,盛夫人专门给包下了船舫。照杨盛老爷所说,一上岸便有简中书的下人接应……听盛夫人的意思是以前的杨衍之坐船不适,也不知空心儿神仙有没有这弊病……唉,真是个祖宗……   我心底有一搭没一搭地盘算着,没一会儿便沉沉失去了意识。   第三十章   30   睡梦中惊觉有人在耳侧吹气。   偷袭你狐仙姑奶奶怎地?本小仙登时一跃而起,掌风带出,大声喝道:“谁?!”   黑暗中听得一人压低声音道:“嘘……白姑娘,是我。”   隶属少年的清新音色。   我揉揉眼睛,打了个哈欠:“小八?你想吓死我呀。”   “怎么叫你都叫不醒,现下已在船上了。”   “咦?!”我惊然四顾,果见乌蓬在顶,四面环水。   “嘘……”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小八道:“公子已在帘子里睡下了,姑娘别弄出太大响动。”   我看着他奇怪:“那你怎么不去睡?”   他道:“水地逢阴,容易闹鬼。未婚的姑娘家还是醒着的好。”   我这才想起来,今日恰逢中元节。他懂得还不少嘛。   刚一想到又忍不住唾弃——呸呸呸,盛夫人就专爱挑此等不吉利的日子出行!这一船可是装了两个神仙,若不然,早被那游魂野鬼吸光了精元也说不定!大热天的这湖上依然阴冷,凡人的骨头哪受得了这番森寒?   舫窗被根木棱支起,有习习凉风从外吹入。让我心里头也凉凉地一颤。   我不禁担忧地问容小八:“你没事罢?不觉得冷吗?”   小八道:“我能有甚么事。倒是你一直醒不过来,急死个人。”   唔?本仙姑睡得那么死么?   小八像看出了我在想甚,淡淡叹口气,道:“连从马车上下来,都是公子将你抱上船的。傍晚那会儿,任人怎么喊你推你,都没个反应。”   我一边回忆着自个儿不久前的状态,一边问向小八:“那怎地你一叫,我又醒了?”   小八眼眉微挑,道:“从前你一旦倦极睡死了,便是谁推谁喊都不醒的。只有在耳后侧吹上几口气,才能把你唤起来。”   我些微疑惑:“从前?”他面不改色地道:“你忘了你有次喝醉了酒,我就是这么叫你的?”言辞流利,像早预备着要这么给自己开脱一般。   可是……有吗……?   我歪着脑袋想了好一番——那次的话,我记得是他给我拿来了绿豆水,方才醒了酒的呀。   想了一想,毕竟未能断言。   其时我迷迷糊糊的,又没甚意识,我能记起甚么来?也许小八真这么做了也说不准呢。   要不然,他指的能是哪个“从前”?   唉,事到如今,我便承认了也没甚么。本小仙耳朵后头长了块儿痒痒肉,在天庭时若有人不小心碰着,定是反手就给他个贯顶天雷……如今虽然法力尽失,这禁忌地儿碰不得的规矩,仍丝毫没有改变。   而这容小八……也太坏心眼了。竟吹起我耳后的痒痒肉,也真亏他能发现我这么不为人知的弱点。   短肋被擒,连少年也可欺压……做凡人做到这个地步,本仙姑活着还有何意味?   我以双手掩面,悲痛欲绝。   容小八道:“白姑娘怎么了?”哼,你明明知晓我是怎么了,我忿忿然转头去看,但见他脸容迎了月光,一脸的得逞和受用,五官越发地精致秀美。   相较于空心儿神仙和杨衍文,他的脸总给我种阴柔邪气的错觉。此刻勾唇一笑的样子,竟比如花年岁的小姑娘还好看了几分。   我不禁看得发起呆来,拿开手愣愣道:“小,小八,你长得也未免太好看了罢。”   他更加得意地道:“现下才发觉么?”   我道:“不,也不是。可你总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,我没怎么好好看过你……”从前的从前,本小仙就说过他容颜绝秀,这不会错。   他平日穿着小厮的衣裳,又老跟在下人堆儿里,大约再凌厉的锋芒,都是被掩盖的命罢。   心里头感叹着,我顿了顿,凑近仔细又看一遭。   小八被我看得有点尴尬:“脸长得好看……是很奇怪的事么?”   我摇摇头:“不奇怪。”缓一口气,嫉妒地道:“可是你比我、比沉莺、比云姑娘……长得都要好看,那就甚为蹊跷啦。”   他眉尖抽搐,微微恼道:“干嘛拿我来和女子相比?”我长叹了一声道:“唉,幸好你是男的。若你同样生为女子,十个商纣王也给你迷倒了。”   这话对容小八一介血性少年来说,显然算不上夸赞。   果不其然,他额露青筋,咬牙切齿。   “你拐着弯儿骂我不像男人?”   我小心地端详他的眼,那眼瞳在月色下竟呈现出妖丽的深紫。   简直是十足十的魅惑之相,我不禁笑道:“我在拐着弯儿夸你是天仙下凡。”   他瞪眼瞧了我一会儿,突然泄了气似的叹气垂头。   “之前我就觉得,这皮相太过女气……若是能换一个该有多好。”   一抬眼,又满脸懊恼地问:“白姑娘是不是没把我当做男子来看待?”   咳咳,玩笑两句,他竟当真了?   我赶忙安慰道:“不会呀,你只是面相美了些,年纪再大点自当稳重。我嘛,我不过是羡慕你罢了,没甚别的意思。”   他大受打击地道:“果然,你还是把我当成了同类。”   ……唔,怎么越说越不成话了呢?   我不知还要怎么解释,只好将此话题岔开。   “小八的父母当中,大约有一人是外邦人士罢?”   他稍许笑了笑,道:“这我不知道。从记事起,我就一直跟着二公子。”   我点点头道:“也是。但我看你瞳色稀罕,不像是咱们中土本身的血统。”   “我的瞳色?”听到这话,他竟忽地抬起眼,一瞬不瞬,将我死死地盯住。   我被他盯得心中发毛,几乎要溺死在那两汪潋滟的紫里。   便干笑道:“就是……就是月光底下会显得发紫。”一面揣摩刚刚是不是说错了甚么话。   小八似乎松了口气,而后将那压迫人的目光从我身上挪开。   “月光之下……原来如此。”   “甚么?”他声音太小,我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否完全。   “不,我是说今日时值中元节,有些乱七八糟的怪现象,便不必去关注了。”他微微一笑,换了个背光而坐的姿势。   我想想也是。紫色的眼珠子,不是异邦人,就是大魔尊。容小八是完完全全的凡人,这一点还是可以确认的。   他和仙魔妖鬼,都没有关系。气息也干净平和。从他身上,我嗅不出凡人以外的味道。   以往并不曾见过他的瞳色显紫,大约真的因为今日是中元节,所以乱了五行罢。   “现在船正泊在岸边,反正今晚都是睡不成的,白姑娘要不要跟我到镇子上逛逛,寻些吃食?”   我一愣回神,方才恍然他叫醒我的理由。   是了,从午时到现下,我都空着肚子,不曾进食呢。   “可现在大伙儿都打烊了呀……”虽然感激,我还是提醒他道。   “有一个地方定不曾打烊。”他肯定地道。   “嗯?”   冲我神秘地笑了笑,他拉起我的袖子,拽我起身——“走。先去换上我的衣裳,再把头发束起来。”   “作、作甚么?”我登时有不好之预感。   他道:“我请你喝花酒去。”   仿若晴天一惊雷,本小仙呆若木鸡,定立原地。   “……甚……你刚刚说……甚么?”我不可置信,反问一句。   “迎考士子不得夜夜笙歌,偶有闲暇,解解闷儿也未尝不可。”他泰然自若,眼中邪气一闪:“不过,今次咱们不沾些不干不净的交易,只是去吃饭喝酒。你还想怎地?”   我欲哭无泪地道:“我……我不想去那种地方……”   “小心吵醒了公子。”他忽然凑近到我眼前,促狭笑颜一瞬清晰:“行了,我不给你叫姑娘。只选个包厢,听听小曲儿,连大堂都领着你闭眼过去。”   “但是……”我战战兢兢:“我还是……”   “青楼也不是一定要做些龌龊勾当的嘛。”他笑得一肚子坏水,眨眨眼道:“这一带的青楼,酒菜都是出了名的美味。我只想带你品尝些最好的东西。”   顿了顿,他威慑道:“不趁着公子睡沉的这会儿,往后你可再没机会吃得上。”   我腹中着实饿得绞痛,就算不去青楼,也非得下船觅食不可。   可……可本小仙为何总跟烟花之地结下不解之缘?算来算去,都得怪那逼着我听墙根的空心儿神仙!   我被容小八一路推到船头,他一掀帘子出去了,我却怀抱一堆衣衫,依然打着退堂鼓。   “我还是饿着就好啦……”   “没事,有我在,你怕甚么?”他满不在乎地在甲板上道:“我不会让任何人碰你的,放心罢。”   “那小八你哪里……哪里来的银钱?”   “我自有办法。”他低低地道,声音少了几分少年的味道,竟然甚为沉着。   风吹垂帘动,起伏的缝隙里透出丝皎洁月光。   我把衣裳在脚底踩做一滩,却只能看见他来回踱步的鞋履。   “白姑娘。”他忽然停下了脚步。   我咬着束发正准备朝上箍,闻言稍停了手。   “我要你清楚,有我跟着,就算去刀山火海,你也不必担心。”   突然听到这话,我扎扎实实给吓了一跳。因看不见他的脸容,实是无法想象容小八说这句话时的神情。   若不出来这么一趟还不知道,我之前……似乎确实小瞧了他。   第三十一章   31   心头纵有千万不情愿,临到此刻也是枉然。本小仙身在凡间,又饥肠辘辘,怎抵得住那美食三番五次的引诱?只得亦步亦趋,尾随其后。   夜深人静,巷道里行人屈指可数。可是再拐一个弯,竟眼前大亮。   好一片灯海。   迎面扑来云雾般的薄红,在此之间,琼楼玉宇次第而开。胭脂色的光映得整条暗街通明如昼,莺声燕语,琴音靡靡,当真不胜快活。   我仰起头,再仰起头,方才看到眼前楼宇的一角琉璃顶。   “倒比壁京那间大了不少……”我喃喃道。   “嗯?”身边的小八颇有些意外:“你不是第一回来?”   我赶紧道:“不不,只是某天走岔了道,远远看着过一次。”   他笑道:“见识见识也是好的。”顿了顿道:“而且我对白姑娘的反应,可谓万分期待啊。”   那戏谑的语气让我觉得,他带我来这儿不过是为了看我手忙脚乱,找些乐子罢了。   ……如若真是那般,这厮未免也太狠了些。   我同他一直相敬如宾的,不曾有哪里对不住他呀。   来往过客如潮,小八挑准个空档,一把将我拽到身边,再带着我走上台阶。   我双腿稍许发软,头也晕乎乎的,但还是被这气势磅礴的楼宇吸引,忍不住起了想进去看一看的念头。便随他抓着袖口,也没反抗。   立刻有龟奴迎了上来:“公子两位?有熟识的姑娘没有?”   小八巧妙隔开了龟奴将点上我肩头的手指,道:“以往是有一个算有些交情。只不过她早就不在你们这儿了。”   我登时像囫囵吞了一整只鸡蛋,瞠目结舌看向小八。   啥?他之前就来过?还藏了个老相好?是谁跟我说他从小在杨府陪着杨衍文的?那他……怎有工夫出入这等烟花地?   龟奴的神情,惋惜得大是做作:“哎哟喂,怎会如此啊?难不成是被赎了身的姑娘?这可巧了。”   小八微微一笑,意味深长:“赎身……?嗯,胆敢赎她的人怕是不多。”   龟奴立马讨好地凑近:“俗话说的好,旧不去新不来嘛。您瞧,咱们桑嬷嬷又选了几个绝色的姑娘进来,这不都在门槛儿那站着呢。个个能歌善舞,温柔细致。她们的牌子我都给您放在里头,想要哪个,尽管吩咐。”   小八道:“你们这儿的规矩我都知晓。牌子我便不选了,但给我在楼上安排个清净的地儿。会弹小曲儿的姑娘找两个来,不要话多的,我不喜女子太随性活泼。”   龟奴一愣,随后了然笑道:“公子们是吃素食来的?”滴溜溜小眼儿一转,恍然道:“还是……要单独给您二人一个房间?您……别是不爱姑娘、不好这口儿罢?”   我眉梢微挑——可叹可悲啊!难得扮次男子,竟活生生被人误会到这般田地。   小八亦淡淡一笑:“别多问,照吩咐去做就是了。银子断不会少了你们。”   他居然不介意被说成兔儿爷,这厮到底有多不计较?   那龟奴见我俩默然,唯有点头应下:“小的都明白了,公子还有何吩咐?”   小八想了想,总算说句正经的。   “把你们这儿拿手的招牌菜都上一份儿过来。”   我小声提示:“肘子……”   小八便转达:“尤其是蜜汁肘子。”   我小小声提示:“鱼……”   “还有白汤鲫鱼。”小八又补充。   “时蔬烩八鲜……”这回我不待他传话,自己抢着要求。   “啪。”一个爆栗结结实实打在了脑门儿上。   “痛……”我未曾防备,捂了头泪眼朦胧——这厮怎么和空心儿神仙一个作风,没事爱敲别人脑门儿,还都敲在同个地儿!   “走了。”他一副拿我没辙的神情,拉着我进了那歌舞升平的大堂。   琵琶惊弦一声响,“铮”地把本小仙吓了一跳。   小八拉着我驾轻就熟地往里去,看来他真没少来。回去得好好问问杨衍文,究竟是什么时候放他出来的,怎地好的不学,净来些花街柳巷?   一踩上那软绵绵的厚重毯子,整个人便宛如坠入花缘深处。春意无限,眼前尽是虚渺。   上回和清归过来,一则隐于众人眼前,二则双脚未曾着地,实在没体位出个中滋味。这回却亲临了那销魂蚀骨的声色酒香,当真有几分奇妙。   难怪一旦踏足于此,那群男人就没有一个舍不得离开了。真是个避世狂欢的好去处。   “不用闭上眼睛了?”见我东张西望,身边少年不怀好意地一笑。   我咳嗽两声道:“还……还好,这大堂……大堂里的人还算规矩。”   他立刻了然道:“原来你已见过更不规矩之景。”   我道:“你才最没资格说我。自个儿流连风尘之地也就罢了,连老相好都给藏被窝里,真真替你丢人。”   他笑道:“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今日我不过重游故地……”   呸!我翻了个白眼打断:“你现下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娃娃,‘很久之前’又得追溯至何时?还重游故地,学老头子糊弄人,也得有个限度。”   他便但笑不语,领我上了楼梯,又替我掀开最偏一间房的门帘。   我一弯腰进得其中,便听他在身后问道:“你可知我为何要领你来此?”   我先讶异了一番这房子的天花板,然后才随口敷衍:“不是说这儿的菜十分好吃么?”   就在那天花板上,开了一个整齐四方的洞。   他道:“这也是原因之一。”我看那方形四角的空顶看得入神,一时没注意他答了甚么。   那洞开得着实巧妙,星光顺其倾泻流入,一方深蓝夜幕,亦举头可见。   洞下摆了一张紫榆小桌,不偏不倚,正在当中。伸出手去,好像就能触到苍穹星宿。时有晚风阵阵,自指尖溜走。   我不禁伸开五指,复又合上……反反复复,玩入了迷。   小八不知何时坐到我的对面,翻开茶杯为我倒茶。   “这里的景致不错罢?”   我方才回神,使劲儿点头。他笑意深了些,道:“我们现下两人都是凡体肉身,中元节呆在水上太过危险,青楼这儿阳气流动得最旺最大,我方才把你带过来的。”   我愣了愣,顿时想到酣然入梦的空心儿神仙:“那公子不会出事罢?”   小八道:“公子吉人天相,不会的。”边说边把茶杯推到我面前:“尝尝看。”   我一想也是,以他的身份,必定有清言清归轮番在旁守着,哪轮得到我担心。道了谢接过茶来小啜。   一入口便觉舌尖袭来一阵清凉,丝丝游走,驱散了夏日暑热。咽下去之后,又自喉咙里反却回来,通体舒泰。   “这是……”我奇异地拿开杯子。   小八给自己也斟了一杯,道:“薄荷叶碾碎了泡进凉茶里,便是这个味道。”我深吸一口气,清透之感仍在,不禁大是开怀:“看不出这等地方也算讲究。”   小八道:“不后悔跟着我来了罢?”我往这空荡荡的房里一坐,胆子也大了,便粗声道:“那也要等爷看到了姑娘,才能见分晓嘛。”   小八边喝茶边从上方瞧我,满眼的好笑。   “有几分神韵。”他点头夸赞。   “哼哼。”我得意地支起下巴,去看墙壁和屏风上的彩画儿。   没多一会儿,便有个女子在外间细声细气地道:“两位公子,菜齐了。”   我一转眼,帘子上已映出好几个长长的影子。   鼻尖闻到菜香,肚子又开始不听使唤了。赶紧道了句:“快进来。”十多个姑娘便鱼贯而入,将丰盛的菜色在桌上一水儿排开。   有菜有汤有点心,光看着凑在一处的盘子,便叫人食指大动。   我忍不住道:“这……这有点太多了罢。”   小八道:“都是给你买的。”   那群姑娘渐次退出去,我拿了筷子道:“我一个吃不下啊。”   小八一笑,故意放大声音:“男子汉大丈夫,多吃点又能怎地?白兄休再扭扭捏捏地推让了。”   但听帘外没走净的小丫头发出了哧哧地偷笑之音。   本小仙再笨也听得出来,他在报我船上那说他“不似男子”之仇。   我一气将筷子拍回桌上:“少把人看扁了!别说菜了,连酒和汤我都给你喝得一滴不剩!”   容小八秀眉一动,轻佻笑道:“若是白兄未能践言,便和帘子外奏曲的姑娘一同,给小弟舞一曲霓裳羽衣罢。”   崩。外间行云流水奏着曲的姑娘明显挑错了弦。   我咬牙盯着眼前不怀好意的人,压低声音道:“你这是要怎样?穿成这样跳舞,给人看笑话么?”   小八凑近我耳边,声亦轻缓:“出来玩,就要多找些乐子。”笑容竟是不折不扣的恶劣。   真是一肚子坏水,以往算我看错了他。   后来,我的记忆便只有不服输地咀嚼、下咽、再咀嚼、再下咽了……   间或喝一口酒。   再精致的美食,没了美酒左右,也未尝太对不起这星光低垂的夜晚。   不知硬撑了多久,我终究是吃不下了,脸颊烧红,不胜酒力,整个身子都好似不是自己的,轻飘飘如在云端。   我软软趴到桌上去,说话断断续续:“不……不行了。”   小八撑着下巴,秀美的脸容在模糊的视线中不甚清晰。   “白兄,你还欠我一曲。”   “……饶了我罢。”我只好收回先前的气话:“我现下可是连起……都起不来了。”   烛火摇曳在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,他就这么一直盯着我……   我颇有些惊奇——本小仙难不成脸上黏了甚么东西?   抬手胡乱抹了一把,却未曾摸到任何。枕在胳膊上抬眼,那横过来的双眼竟还在瞧我。   我便也乜斜着醉眼,跟他对瞧。   瞧着瞧着,有忽地根手指便伸了过来。从刘海滑落到鼻尖,最后摩挲至嘴唇,来来回回地流连不去。   那手指冰冷温和,指尖非常的邪气。   当时为甚么会有“邪气”这样的感觉,其实我也不知道。   我只是透过那细秀的轮廓,直接感觉到了一种悖理天道的不祥。   真痒……是小八么……小八他……干什么要这样摸我……   大概不会是……小八的罢……   那……还能是甚么人呢……   我皱眉想要让开看个清楚,无奈浑身脱力,动弹不得。   好在那手指头也没有想为难我的意思,游走片刻,便即离开。   我松了口气,眼皮愈发地沉重,拼尽气力抬起头,又“咚”地砸回桌上,陷入一片沉沉的黑暗。   “……倾瑶……”   朦朦意识深处,似乎有人轻唤了一声。   好罢,本小仙今晚确实喝了不少。看来不该争这一口气的。   这下倒好,闹出来了这么些错觉和幻象,站都站不起来了。   唉,我要怎么在天亮之前,赶回船上呢?   第三十二章   32   前一日如此担忧该怎么回去,白天一睁眼,却发现自己早已在船内安好躺着了。   亏得本小仙昏迷前一刻还在心心念念。早知小八这弱不禁风的少年如此大力,我就该再多喝几杯。   “唔……”头颅一阵裂痛,我缓缓坐起身。   “白沐,醒了就给我出来。”外头有人没好气地道。   我迷迷糊糊地转过头去,呆愣好久,方才反应过来。   “……呃,仙……公子?”   空心儿神仙冷冷道:“你还以为是谁?”   我手忙脚乱地四处找衣裳,一低头却发现穿戴完好——对了,昨日是小八带我回来的,要被剥了个溜儿光,才叫奇怪呢。   我慢吞吞地走出舫间,那一袭青衫的年轻人正站在船头,眉目如画中远山,正傲气凌然,看向这边。   “咦?小八呢?没有起来?”我左顾右盼。   他哼了一声:“才离了杨衍文,这次又是容小八?”我奇道:“不过就是问问,您急甚么?”   他似微微一愣,随后有些恼怒地挥了挥袖子:“谁会为这等莫名之事心烦意乱、食欲大减!”   呃,本小仙似乎没说到那个地步罢。   这厮今日阴阳怪气,很是有些反应过激呀。   我便小心地问:“公子还没有用饭?”   他清了清嗓子,不大自在地挪开目光:“才起来没多久。一直站在这儿。”   我点点头道:“我去给你买点,让船家找个近处靠岸罢。”说毕转脸朝另一头而去。   他却从身后叫住了我:“白沐。”   还有何事?   我好脾气地回眼,但见那倒霉神仙欲言又止,面色尴尬,头一次把眼神儿钉在了地上。   这可新鲜,以往哪次他不是鼻尖冲天、爱理不理的?太阳要从大西边出来了。   “嗯?”我歪头催促。   空心儿神仙又把目光往外侧挪了两分,吞吞吐吐地道:“以……以后你不管甚么时候出去,都和我说一声。莫名其妙地……人就没了,让本君不太舒坦。”   我像迎头被人泼了盆冷水:“我,我昨日上岸,您知道?”他道:“不错。等你许久都不曾见到人影,又困得诡谲,便先睡去了。”   顿了一顿,自言自语道:“怪了,照理说,不该那样困倦的……”   我满脸诧异不解,只是一直盯着他。   他被我看得挂不住面子,嗖地抬起头,辩解什么般大声道:“我没有要窥伺你睡觉之意!”   咳……本小仙差点儿没被口水呛着。   我……我也没说他要窥伺我啊?他今儿是怎么了,总把些不相干的罪名往自个儿身上扯,跟个毛头小子似的。   我道:“您莫慌,慢慢解释。”仙姑我有大把光阴,可陪你这般干耗着。   他眼又不看我:“我是听到响动,才去你那头看……看了一眼罢了。”   声音到句末,又渐渐小下去。   气势之弱小,简直不像那个呼风唤雨的傲气神仙。   可是……他夜间怎么会醒过来的呢?   我试探地问:“中元节到了,您没被鬼上身罢?”   他便恼怒:“没有!你但答应我就是!哪那么多废话!”   我给他冲得吓了一跳。   不过不管怎么说,好歹没有发觉我和容小八一起去了花街……   我心头一松,偷偷看他。见他等着我回话,只好随口扯谎道:“快天亮时上岸解了个手,可能这才巧了。我以后去哪儿都给您报个信儿,成不成?”到最后竟用了哄孩子的语气。   他眼神动了动,方才满意地吐出口气。   本以为这就算完了,那厮偏要多此一举地说一句:“本君只是怕养心锁有甚么闪失。”跟刻意提醒一般。真让人不舒服。   哼,本小仙还不至于自作多情至此。   便翻个白眼看天,道:“是是是,您的宝贝最宝贝。”   回头去问了船夫,说是顺着运河走,再过一炷香就能到得京城。   我回舱中洗漱一番,便不再纠结买饭的事宜——上岸有那甚么简大人前来照应,想他不会亏待了空心儿神仙,我还能跟着蹭上一顿,嘻嘻。   简大人都会给我们准备甚么京城名点呢?红袖酥罢……一定有红袖酥的,还要数盏香茶,稀粥细肉……   晒着太阳,我自顾自捧脸想得开心。   忽而有人在身后笑道:“想甚么呢,笑得跟朵花似的。”   咦?我旋即回头。   容小八笑吟吟地站在身后,眼里眯得尽是促狭。   也不知他观察我多久了,跟个活死人一样,走过来都不会出点声么。   我抿抿唇道:“想什么?想你昨夜带我出去,也不懂得动静小点,差点被公子察觉。”   “他察觉了?”小八显是一惊,哼,吓到了罢。   片刻,又皱了皱眉道:“这……我明明已经……嗯,他是怎么察觉的?”   你不知晓,我就知晓了?   我翻个白眼道:“大概是有甚么游魂野鬼,偷偷告诉了他。”容小八笑道:“那也未必。”   顿了顿,补接道:“也许是个貌美如花,情窦初开的女鬼……”   吓,又来胡说八道。鬼魂哪有一个长得不骇人?骇人的东西哪一个入得了空心儿神仙的法眼?   “在这儿开公子的玩笑,小心他听了去,打断你一双腿!”我作势去揪他耳朵。   这一揪,才登时发现小鬼头长高了些。我便垫着脚尖,也有点儿够不着了。   “你也知是玩笑话。有这等艳福,我就留在船上了。”他冲我眨眨单边眼眸,油腔滑调:“怎能好事都让公子一人占尽?”   我瞥他一眼:“花街都看完了整条,还在意那一条游魂儿?”   他长叹一声:“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。不过那个命定的姑娘,迟迟不肯现身罢了……”   “得了得了,牙根都要给你酸倒了。”我塞住耳朵打断他:“人家少女怀春,你这又算甚么?”   他无奈道:“我也到了年龄,想想都不成?”抬眼见我在瞧他,又嘻嘻一笑:“哟,忘了你也差不多到这年纪了?”   我狠狠用狐狸的青光眼剜他,他却笑得更开心。   “嗯,白姑娘,告诉你件事罢。”   我道:“甚么?”   “如若怀春,我便站在这里。不必劳神去找他人构想。”   呸,没一句正经话。我就不该理会他。   此时船身晃了一晃,悠悠朝岸边靠去。我掀帘子钻进舱中,草草将行李拾缀了一番。   东西多是空心儿神仙的,还有七姑八大姨塞的金银钗饰、生汤补药……再剩下的便都是书了。   我冲外头闲晃的容小八喊:“来帮把手,这么些东西,我拿不下。”   话音才落,只听一个冷冷的音色道:“哪个拿不动?”我一回头,哇,真是好大一尊神在身后杵着!好吧,又是空心儿神仙。   我赶紧回绝:“不必不必,小八会帮我拿。”   一提小八,就见他漂亮的桃花眼眸眯了一眯。   他没有理会我说的话,只道:“东西就这么多了?”   我只好愣愣地点头。   还没反应过来,就见他在我面前弯下腰,一手全捞进了臂弯。然后轻轻松松,扬长而去。   这等低三下四之事,竟破天荒地换他来接手,他真的没被鬼上身罢?   说实话,本小仙在原地傻了半天。直到船夫来叫我,才慌慌张张追出去,一面追还一面大喊道——   “公子,这等粗活儿您做不来的……奴婢要折寿的哇……”   方圆几里的男女老少,齐刷刷回头看我。   空心儿神仙一时接受了那许多人的仰视,登时不胜尴尬,回首对我呵斥:“大呼小叫的干什么!”   容小八原本慢悠悠跟在我身后,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,看到这阵仗,也风风火火冲了过来,声沉丹田,振聋发聩:“公子!千万别让这些粗布麻绳的污了您弹琴写字的手指头。”一俯身,一赔笑,缓缓地道:“还是让小的来罢。”   围观一众看空心儿神仙的眼神立马变得好不唏嘘。嘻,小八这厮真坏心眼。不过,倒也合我的意。   不是我变得和他一样坏,实在是空心儿神仙以前欺侮得我太也狠了。   “是呀是呀。公子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,五谷都分不清,这种不漂亮的活计怎能摊到你手上?”我有意捉弄地道。   街边众人纷纷别开视线,面含谴责。容小八斜一斜眼,意味深长地看着我。   空心儿神仙烦不胜烦:“拿点儿东西而已,你们又折腾什么?”   我欲再说两句,却听有人远远插话道:“那边刚刚下船的,可是杨大人提起的杨衍之……杨三公子?”   我一愣,接应的这么快就到了?   怕是在此等了许久罢。杨盛还真是找了个细致耐心之人呀。   朝人群外看去,只见一顶雕花蓝轿,帘子打里掀开,便从其中,走出了个鹤发童颜的老人。   老人拄着龙头拐,左右都有丫鬟扶着。好容易走到我们面前,迎着艳阳眯起眼,上上下下打量了空心儿神仙几番。   “不错,不错。”老头子颤巍巍地捋起胡须来:“听说杨盛大人的挚爱独子长得很俊,今日得见,果然一表人才。”   说罢,一双滴溜溜的老花眼又看向了旁边的小八。   “可是,老朽听说杨二公子因身子不好,不会前来应试……”   小八忙笑着作揖道:“您误会了,小人只是二公子手下下人。”   老头儿一瞬如遭晴天霹雳:“下人?!”   说真的,小八稍微收拾收拾,便堪称光彩照人,夺人眼目。别说这老爷子,任谁见了都不会把他当个打杂的。   我怕这老爷子太过震惊,气血不畅,忙抢下空心儿神仙手里头所有行囊道:“一路劳顿奔波,公子怕是一夜都未曾睡好……简大人可否先安排个地方,让公子小作休憩?”   边说边在心底血泪俱下——那些行囊真真是不提不知道,一提便叫人后悔莫及……呜呜呜,沉死我了。都怪那些夫人姨娘,在里头装那么些没用的玩意儿。   好在简老头稍一沉吟,便迅速地作出了回应:“也好。老朽府上尚有一处厢房空着,若杨三公子不嫌弃,便同我去安顿下来可好?”   我双臂疼痛,恨不能把东西全扔在街头。   空心儿神仙道:“劳烦您。”然后从上头自下,瞥了我一眼。   那神情有点笑我活该似的,还把唇角翘了一翘。   “小八,帮我呀!”我咬牙切齿,压低声音冲身边吼。   他是吃白饭的,就这么干看着?   容小八不紧不慢接过一个大的,惋惜道:“白姑娘的表情太有意思,这可对不住了。”呸!他哪儿有抱歉的意思?我看他心安理得的很嘛。   我暗暗向上天乞求——神仙菩萨恩师娘娘,请让本小仙早日回壁京罢,回去之后一定大把烧香、虔诚拜祭,半点不敢含糊。   如此煎熬之日,才过两天,我就快受不住啦。   第三十三章   33   简老爷子服侍得周到,一回府便给一行人烧了热水沐浴。连我这个小丫鬟也没给落下。   本小仙泡在水里头,皱起鼻尖,使劲吸着漂浮水面的花药之香。只坐了这么一会儿,便觉筋骨松快,气血畅行,一身的疲倦都变得轻飘飘的,随热雾而去了。   也不知那姓简的放了甚么在盆子里,泡得我舍不得起身。   外面有小丫鬟叩门,说是要送布巾进来。我在屏风后头尚未反应过来,前门便应声而开。   “姑娘还在泡着?两位公子都已经先去书房用功了。”小丫鬟一进来就道。   唉,真是稍微松懈一会,都有人来给我挑刺儿!   我点点头道:“谢谢你啦,搭在屏风上就行。”   她依言照办,笑如春花地说了句十分败兴之话。   “我也真是羡慕姑娘,能服侍如此清雅俊逸的主子,怕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呢。”   看看,看看,我就知晓。这儿又要上演一番杨府的眼红戏码。   便勉强扯了扯唇角,道:“此事也真的是有好有不好。光看他们面相好不成的,其实个中苦楚,你们一概看不出来。”   她抿嘴笑道:“你就诓我罢,要觉得不好,倒是让给我来伺候呀。”   要不是天帝老儿动辄朝凡间瞥上一瞥,我还真想让给你来。   小丫鬟出得门去,我仍在原处长吁短叹。   光阴如梭,眼看着就到了考期。考期一结束,也就意味着空心儿神仙到了娶妻的时候。不过,他到底行是不行?可千万别闹出甚么乱子来,毁了本小仙的长远大计。   我也没心思再泡下去,扯了布巾把一身水珠擦干,一件件穿好衣裳。   那两人看起书来估计是没完没了的,简府的丫鬟小厮又个个儿伶俐,看来是用不着我去操心甚么了。难得来一回京城,我便盘算着溜出府去,上集市逛逛。   凭来时的记忆,我绕开偏门,路过回廊,而后直直奔向后院。   跑至半途,忽听一阵清风吹来隔壁院落里简老爷子的声音——   “辛苦道长了。若不是昨日才过了中元节的原因……新来几个年轻人,确实犯不着劳您尊驾。”   便有一人道:“简大人何必客气,你我都是老故交了。”   简老爷子道:“就怕有甚么不干净的东西跟着进了府。”   那人却道:“贫道的师弟才给府上做过法事,简大人是不是多心了?”   “自从亡妻托梦,府里的风水一直转得不太好。”简老爷子咳嗽两声,续道:“不是我信不过杨贤侄,这不是要防个万一嘛。”   那人这才不说话了。   我抬起胳膊嗅嗅身上,原来之前盆子里的花草都是驱魔祛邪的十里香,那老头从开始就疑心不浅。   他以为一介小小凡人又防得住甚么?我闻完胳膊,又在心底不屑嗤道。   毕竟忍不住好奇,我还是走近院门。隔着石貔貅,悄悄地往里看。   那人的脸容颇有些眼熟。我歪头沉思半晌,终是回忆了起来,此人是被我上次打跑的江湖骗子呀。   他不是自称算命半仙,在壁京神出鬼没么?怎么跑来京城里了?   看他还在那装模作样地掐指乱算,本小仙真想冲进去再给他一顿腿脚。   怪人摇头晃脑算了一阵,目光竟忽然一震,直直射向院门口的貔貅!   我惊得一惊,不禁朝后退去。却见他眯起眼儿,笑得如同偷了腥的狐狸,缓缓收回了目光。   “道长,没有事罢?”简老爷子很不安心。   怪人意味深长道:“大事确是没有,小事倒有一桩。”   简老爷子道:“难道乾风道长上次做的法事失效了?”我心底哼哼两声,害衍文不能婚娶的乾风居然是此人师弟。这对师兄弟还真是舌灿莲花,连为害人间都为害到一块儿去了。   怪人答道:“师弟的法事天衣无缝,想是这蠢物混在女子阴气下进了府中。”   简老爷子急了:“那……那是个甚么东西?”怪人使劲儿吸了吸鼻子:“有股狐狸的臊气。”   我心中预感不妙,但觉他字字句句,无一不针对着我。   简老爷子听之信之地大骇道:“狐狸精?!”   狐狸……精?   这真真是天大的侮辱,怎能把本仙姑和那低等的妖类混为一谈?若不是法力尽失,真想给他们一人一个五行天雷!   怪人哈哈一笑:“无妨,贫道帮大人除去便是。”说罢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破符。   就凭这点小伎俩,也想同我作对?   不待我眼中闪现蔑视,便见怪人两指夹符,低声快道——“天地无极、道转阴阳、降魔除妖、乾坤借法……破!”   我脑袋里轰隆的一声。天旋地转。   那感觉好似下雨天贴着树干睡觉,却不小心给雷公老儿劈了一道。   我扶着眩晕的额头深深呼吸,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条白绒绒的大尾巴,在身后晃来晃去。   甚么?!这一惊非同小可。   自位列仙班开始,本小仙已有几百年不曾现出过本体,如今法力尽失不假,却怎地一个不留神之间,会在此时藏不住尾巴?难不成中元节气真能让五行大乱?   我热锅蚂蚁一般在原地兜兜转转,想先找个地儿躲藏。可不管什么样儿的石头树木,都挡不住身后那条毛乎乎的巨尾。   却听那厮对简老爷子添油加醋:“大人稍安勿躁,那妖孽就在院外,待贫道把它捉回来先。”   简老爷子一个劲地应:“好好好。道长自己多加小心哪。”   小心你丫丫个呸的,自个儿长不长脑子?把仙姑当精怪?这糊涂老头儿!   只见那怪人沉吟了一下,忽然抬眼道:“大人还是请先小憩片刻。”   我一愣,简老爷子也是一愣,他说得一句“得罪”,便手起拂尘落。   简老爷子身体摇晃了两下,软软倒了下去。   怪人伸手接了,将老爷子安顿到树下,然后一步步朝外走出来。   我见状一步步地朝后退去。   糟糕、糟糕。这下断浑身长满一万张嘴,我也说不清了。   先回动手打他,也许是我不对,但本小仙怎可能和区区凡人道歉?何况……我也不信他除了变些小戏法,还能有甚真本事!   想是这么想,我还是背后冒汗,焦急不堪。   正不知如何是好,忽地从旁伸过来一条手臂,牢牢把我圈进了怀里。   鼻尖前飘来淡而清凉的香气,甫一抬头,竟是翔鸾星君那波澜不惊的脸容。   他何时来的?   我松下一口气,有些安心,便叫了一声:“仙君……”   他看着我的大白尾巴,眉心微微皱起。   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  “嘘……是个道士,马上就出来了。”我道。   他眸光一闪,往里看去,我忙拉住他:“简老爷子还在里头,我怕那道士突然把他弄醒,您别太往前去。”   他面容微垂,低低地道:“这道士究竟甚么来头?”   我刚要开口,便听有人抚掌笑道:“师弟说的果然不假!跟着这白狐散仙,便能寻到天尊座下星君。哈哈,哈哈!终是让贫道得手了啊!”   我心里一凛——他装疯卖傻,又有意接近,原来都是冲着空心儿神仙来的。   翔鸾星君冷冷盯着他,好一阵不曾说话,那怪人却也不急,笑眯眯地回看我们,只是依然摆出那副无比欠揍的嘴脸,让本小仙的巴掌忍得好不辛苦。   突然他深深吸了口气,往前走了一步。   我戒备地看着他,心下却已做好被完全本体化的准备。   若是他敢掏符,我便也把最后一张眠符甩出去用掉!便看看谁手更快罢。   怪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,持续走了两步,忽然双膝一软,扑通跪倒在翔鸾星君面前!   啊?我顿时瞠目结舌。   “贫道乾宁,斗胆冒犯天庭上仙。但此番事态紧急,但求仙君听我一言。”   翔鸾星君不禁多看了他两眼。手臂一横,将我挡到了身后。   他调转目光,看向乾宁,而后淡淡道:“既知冒犯,便是说你已存了必死之心?”   乾宁身子一震,却伏得更低:“是。”   翔鸾星君眸光微沉:“你可知你动的是谁?”   乾宁道:“贫道不知。但仙君问出此话,便说明您心中有她一席之地。”   我暗叹了一声。这道士想必也是不知道的。   翔鸾星君的心是一颗千年不曾炼化的磐石。那磐石扭曲了他的性情,让他虽尊贵在上、法力无边,却不得不承受永世孤寂。天庭里再多的仙子对他有意,毕竟都心中有知,是以不敢逾距。   他心中断不会有任何人的影子,自活心不再,他便骄傲冷漠了千年有余!   若还说还有甚么强烈的情感,便只剩下对九图的恨了罢。   可今时今日,他竟被一介凡人道士提起了此事。   他……会不会有甚么想法?是不是,也还有一丝心痛不甘?   我偷偷去看身前那人,他却神情平淡,喜怒未惊。   “答得不够聪明。不过,本君还是允你起来说话。”   乾宁猛地抬头,一头邋遢的乱发下,隐约可见那大睁的双眼。   “先把她的幻术解了。被人看见了你待要如何?”   我恍然大悟——我说这道士怎可能破得了本仙姑的本体,原是用幻术生生给我变出了一条!了不得,他的道行应很不浅了罢。   之前看他疯疯癫癫,还真小瞧了他。   乾宁姿势不太雅观地爬起来,走过来摸摸那条假尾巴,再叽里咕噜念了串诀。   耳边“蓬”地有何物炸裂,我迷茫地再回头瞧瞧,摇来摆去大尾巴刹那不见了。   第三十四章   34   我从空心儿神仙身后探出个脑袋,不禁对这个人生出几分好奇之心。   “哎,道士,你说说你想要甚么呢?”   乾风揉一揉乱糟糟的头发,干咳两声。   “我,我只想求仙君救我师弟一命……”   “你师弟怎么了吗?”我一惊,猛地从空心儿神仙身后跳出来。   空心儿神仙厉声道:“白沐,你给我站回去。”   啧。大惊小怪。   不过是个术法称手的小道士,又不是甚么妖魔鬼怪。今日还只是变出条尾巴,改日要给我碰到甚么冤魂毒兽,还不是一样是个死字——换句话说,就凭我俩现今被限的法力,站他身后又能如何?   不清不愿地嘟囔两句,我还是乖乖让他在前头护着。   乾宁喃喃道:“仙君的法力,难道被留在天庭上了?”   空心儿神仙微微颔首:“不错。我那一身修为放在凡间是累赘。没法占用凡人的身子,还容易引来妖鬼之流。”   乾宁道:“那您……您为甚么非要留在这里?”   空心儿神仙冷冷道:“这又与你何干?”   他本就瞳如点漆,面白似雪,再配上这清冷的音调,杀伤力更是威猛了十成。   本小仙领受过多次,自是很明白的。   果不其然,乾宁后退两步,又给跪倒在地:“仙君息怒,这些话都是有人叫贫道来问的。”   空心儿神仙只不解风情地看着人家,等着把话听完。   乾宁清清嗓子,战战兢兢道:“前些日子贫道的师弟得赐参心丹一颗,不知您还记得此事不曾?”   空心儿神仙道:“是有这么回事。”乾宁便点了点头:“想是那颗参心丹的味道被心怀不轨之辈闻去了,二十日之前,师弟打算去苍耳山闭关修炼,却在那里被个女魔将擒下。”   空心儿神仙细目微挑:“女魔将?”   乾宁道:“不错。那女魔将拿贫道师弟的性命相挟,要我在百天之内寻到您……问您要回一样东西。”   我听得稀奇,心道该不会又是这厮的哪笔桃花债罢?刚探出头去,却再次被他一手拦回。   唉,无趣无趣。   我嘟着嘴巴看天,却听空心儿神仙悠悠道:“你是说那早前同本君斗法的千年女树妖么?”   乾宁俯首道:“贫道对她一无所知。只知她心思细密,将藏身之所掩饰得极好。就连此番同贫道交涉,也是入梦前来。”   “没了内丹,便去讨了魔胆。修不成仙,便投奔了九图……”空心儿神仙唇角一勾:“当真是物以类聚。”   他向来面沉心冷,本是极少笑的,现下将唇弯着,却显得比哪一次都更讥讽。   我小心地在身后拉拉他的衣摆:“哎,你们在说甚么呀。”   空心儿神仙淡淡道:“几百年前一个手下败将,现下却不肯认赌服输。”他慢慢转眼去看乾宁,面色平静,还是似笑非笑:“她自愿输给我一颗千年内丹,现下入了魔道,竟还想讨回去……你说,本君应该给么?”   乾宁哭丧着脸道:“不应该。”   “那你还跪在这儿作甚?”   乾宁依然哭丧着脸:“贫道要救师弟,只有这么个法子。仙君若答应了,我不但解了姑娘身上的月缚咒,还可告诉您一件大事。但您要是不答应……”他手指头一伸,指向了我:“她每月十五,便都得承受万蛊蚀心之苦。”   “你给她下了咒?!”空心儿神仙一惊,转过身来,扶住我的肩。   “白沐,白沐。张张嘴。”他摇晃我,很焦急地。   本小仙满脑子迷糊浆糊,听之任之地“啊——”了一声。   其实我心里知道,刚刚乾宁不光施了幻术,还下了毒咒。不过,这也没必要说与空心儿神仙听。他这么着急又是干甚么?   难道他会拿千年女树精的内丹换乾宁给我解咒?才怪。   我翻个白眼,又把嘴巴闭上了。   “哼!”空心儿神仙猛地一甩袖子起身,眯起凌厉的双眸:“区区一个道士,胆识倒是不小!”   乾宁连连叩头:“贫道运势当头,若不是现下仙君法力尽失,怕连具全尸也找不到……贫道最后一次斗胆求仙君相助,救出师弟之后,我会自行废去修为!”   “你要挟本君?”空心儿神仙眼色一沉。   乾宁道:“难道仙君愿意看着姑娘每月十五生不如死?”   空心儿神仙回头看看我,神情复杂。这乾宁能让他都挣扎至此,当真是个坏道士。   想想又觉得不对——他挣扎个甚么劲呢?就算我月月生不如死,脖子上的养心锁还是完完好好的一整个儿。可那内丹若是还了树妖,便是青莲宝殿一大隐患。妖魔皆穷凶极恶,难保不会回头报复、再生枝节。   “今日已是十四日了。”乾宁还在原地滔滔不绝。   他还真不怕翔鸾星君一气之下灵魂出窍,上天庭取了法力回来,一掌把几天后的他掀到畜生道去。   不过待到那时,我也已经受了一遭生不如死的滋味了。   空心儿神仙咬牙不语,薄唇抿成条冷线,半晌才开口。   “明日卯时,在这里等我。”一字一句,缓缓道来。   我一愣,他竟是同意了?他到底在想什么呀?   “仙君把内丹交与贫道之前,姑娘身上的咒缚我暂不能解。”乾宁慢慢爬起身,深深地鞠躬:“多谢仙君大恩大德。”   翔鸾星君道:“免了。”   乾宁见他不太想搭理自己,便走前两步,又作了个揖。   “仙君既然应允了,这事儿贫道自当说给您听。先几日贫道用符法追踪那女魔将的踪迹,隐隐在半途听到其他魔族交谈,得知魔界少主已转世重生。”   这个,本小仙也知道啊。我不感兴趣地捏着空心儿神仙的衣角,系了个小小的月牙结。   乾宁道:“他魔气将寄存在凡人体内,自个儿却混迹俗世修行,谁也找不出他。听闻他这是个新法子,不像以往的魔族般到期取回,而要把魔气与人的肉身合而为一,从而炼出个魔气的活体。”   乾宁顿了一顿,见翔鸾星君有些要继续听的意思,便又道:“这法子要是成了,他的魔性和往昔便不可同日而语……但此举冒险得很,因为转世成为凡人意味着记忆全失,若九图没在二十岁之前觉醒,他寄存的魔气便会随那凡人亡去。而他本身便要以凡人的身份,生生世世轮回下去。”   不等空心儿神仙有所表态,我便如遭雷击,瞠目结舌,忍不住问道:“那……那个凡人被炼成了之后,会变得怎个模样?”   “这……贫道便不知了。”乾宁搔搔后脑勺,赔笑道:“但依贫道看,那凡人会被魔气取代罢。”   取代?   乾宁好心为我解释完全:“就是不属于六界中任何一界。他还是九图的魔气,只不过是团活生生的、有人形的魔气罢了。”   怎会如此?本小仙整个傻眼。乾宁见状不妙,脚底抹油,溜之大吉。   空心儿神仙不动声色放他离去,方才用眼风扫过这头。估计也觉得我太痴呆,上手就在后脑勺处来了一下。   “回魂。”他又轻又冷地道。   我哎哟一声,捂着脑瓜子说不出话来。   这就是九图的计划吗?所以只要九图能觉醒,杨衍文便不会死……只会变吗?   也不知道要高兴还是不高兴,我可怜巴巴地向空心儿神仙看去。   “这件事非同小可。需得禀上天庭。”他道:“可是那个乾宁也不知信不信得过,先把你身上的咒缚解开再说。”   “……仙君为甚么答应他要以内丹换小仙的咒缚?”终于逮着个机会,我缓缓问出口。   他淡淡撇开目光,低头沉吟了片刻,然后语调平平地道——   “你没事就好了。”   我心道,甚么叫做我没事就好?你还是没好好应答我的问题呀。   “天帝派我下来,实是为了引出九图。”他终是架不住被我一直盯着看,叹口气道:“那锁也不是养心用的,而是锁着你的魂魄用的。”   “啊?”我莫名其妙道:“引出九图……和我有关?”   他又不说话了,好久,才低低道了一句:“以此事来说,原是我瞒着你在先。也算我……对你不住。”   我没听错罢,这厮在说对不住?   他竟是在和本小仙……道歉?   “当我还你一个人情罢。”他说着说着,倨傲的面容上就有些挂不住了。   我还想再问清楚点儿,却听他抢在之前道:“你身上全是月缚的腥气。”   我吓了一跳,赶紧低头闻闻,再一抬起头,翔鸾星君已经不见人影。   月缚是西域极恶毒的蛊咒,乾宁一介修道之人,怎么会用如此歹毒之术?   我抬高袖子,再使劲闻闻,依然闻不出个所以然。   不过空心儿神仙那个人,稍微有点霉气的屋子都不愿住。他这么爱干净,想必是被我身上这味道弄得受不了了,方才那样容易,就答应了乾宁的罢。   况且他也说过不愿欠我甚么,乾宁又透漏了九图的消息……   反正他这颗内丹,换得绝对不亏。   这才是他的作风嘛。他怎么可能会对外人关心则乱?一点也不像他。   想通之后,心中便好受了许多。只是有股不知从哪里来的心虚,让本小仙觉得好尴尬。   “白姊姊,”忽地有个银铃般的娇脆声音由远而近:“叫我好找……”   我一回头,方才给我端热水的小丫头正含笑往这儿走来,编作细缕的小辫子在肩膀上一晃一晃的。   “呃,怎了?”我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。   “你有东西掉在了房里……”她将手一摊,白皙的掌心里,放着个式样精巧的佩锁。  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,赶紧伸手接过,道了声谢。   是那日小八赠我的锁。本小仙还记得,当日他让我把锁系在脖子上。因为没地儿放,我便骗他以后要给我儿子戴着。   其实我将来哪会有甚么儿子,白白便宜了清归那死小子罢了。   想到此,不禁摸了摸空心儿神仙留给我的佩锁。他说这把锁栓住了本小仙的魂魄,无怪我走到哪里、做了甚么,他都清清楚楚地知晓。   那我先日和杨衍文去庙会看烟火,他……他在我额头上那么一亲,空心儿神仙难道……难道也……   我惊呼一声,伸爪子捂脸,已是耳根通红。   “白姊姊?”身边的小丫头探询地看过来。   “没甚么……”我声如蚊蝇,真是羞死人了。   “白姊姊你没事罢……”唉呀,别问了别问了!   没看我都要找个地缝钻进去,一了百了了么!   第三十五章   35   晚些时候,我被简老爷子找人叫去。   本小仙料想是又有琐事交待下来,替翔鸾星君把墨研好,又再三叮嘱他今日早些休憩,方才随着小丫头去往正堂。   果然,简老爷子一见我,便将双老眼眯成两条细缝,问道:“杨贤侄还在用功?”   我道:“奴婢已叮嘱他早些睡下了,明日一大早便要入城应试,弄垮了身子是不成的。”   简老爷子道:“难得你们来次京城,府上却没招待周全,我这心里……实在是过意不去。”   我忙道:“哪里的话,原是我们给贵府添了麻烦。”   老头儿便哈哈一笑:“你这丫头倒懂得讨人欢心。”举手让身后的丫鬟上来,手中端着两个冒热气的小盅,甜香四溢,却不知是甚么东西。   “我叫厨下给杨贤侄做了雪莲宝参汤,喝了有安神助眠之效。做时多剩了些边角料,便又熬出一盅来。”他示意小丫头端到我面前,道:“那一份你便端去罢。”   我赶紧道谢,又道:“简大人破费。”   他点点头笑道:“杨大人同我甚为交好,好歹让我尽点心意。”   此人甚为谨慎细致,想来是官场打滚多年所致。   我接过小丫鬟手中的托盘,屈膝再三作了福,方才朝空心儿神仙那头而去。   闯进屋时他已准备睡下,月白长衫通透,愈发显得身形颀长。   叫他晨起不少次,却因为只顾着服侍,没怎么注意。今回才发觉竟有人能把普通的家常服也穿得如此服帖,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。   他见我端着盘子,免不了微微一惊,只道:“怎么了?”   我将来龙去脉一说,那厮的修眉便皱了起来。   “现下?不必了。全送你喝罢。”说罢挥挥手,一头钻进被窝。   我急道:“可是,大晚间的我哪喝得下——”   他闷声道:“把灯给我吹了。”   我无计可施,怎么端着盘子进来,也便只好怎么端着盘子出去。一面走,一面感叹空心儿神仙不懂体谅人心,白白糟蹋了稀世好物。   月明星稀,明日应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儿。   我寻到个无人的空屋,顺门口石阶坐下身,又将托盘放在身边,瞧着那两盅甜汤犯愁。   前方是片阴影参差的瑶竹林,晚风一吹,便随之飒飒摇动。便从那竹林的最深处,缓缓走出一个人影来。   风声好像循着他的身影静止,衣衫上也似有淡淡银光飞舞,再走近一些,才发现是月光倾泻。   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,笑道:“我不来找你,你就干脆忘了我?一个人坐这儿干什么呢。”   我托着腮,嘟着嘴,唤他一句:“小八。”他好像总知道我在哪儿似的。   少年顺势在我旁边坐下,微微侧过脸来。   “雪参汤?”   我点点头,他又道:“这可是个好东西,怎地不喝呢?”   我唉声叹气道:“这么补的东西我一人哪喝得下两盅?是简大人熬给公子的,可是公子说要睡了。”   小八微微一笑:“如此说来,我是来得正好了?”   我一愣,恍然大悟地拍上脑门儿:“对对对!咱们俩喝了罢。”说毕喜孜孜端起了一盅,递给身边小八:“你真是我的救星呀。”   他眼中流光一闪,没说什么地接过,把瓷盅捧在手里。   我端着自己的那盅,边喝边偷偷看他,他似乎在沉思甚么,仰头望着明月,影子在阶上被拉得很长。   “要凉了。”我提醒道。   他回神般掀开瓷盅,淡淡啜饮一口,突然问道:“你可知魔尊九图?”   我差点儿没给甜汤呛着:“大半夜的提他作甚?弄得我脊背凉飕飕的。”   小八笑道:“只是突然想起来凡间有个传说。”我便有些好奇了:“甚么传说?”小八道:“是说原先的月宫宫主同他有段纠葛。”   恩师娘娘?我脑中有根弦“崩”地一声,随后矢口否认:“不可能。”   小八奇怪地转头看我,我才发现自个儿说错了话。   “呃……我是没听过这些杂七杂八的民间俗话……不过,不过月宫娘娘冰清玉洁,怎会和魔族有染呢?”我赶忙辩解。   小八望着我,忽然一笑:“你又知晓她是个怎样的人?”   我摆手道:“不知不知。只是自小仰慕,随口说说罢了。”   他倾斜身子,凑近了我,在我耳边低低道:“听说,初始时是那位月宫娘娘对九图他死缠烂打。”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。   咦,恩师娘娘在凡间的名声竟如此败坏?   我“嗯、嗯”地点着头,不禁想要再多听点。   “九图的娘亲是西林深处的魔族,是老龙王年少之时犯下的一桩罪过。故而从出生那日,心中已有魔性。东海老龙王一直对他很是头痛,虽念在父子之情上留下他一条性命,却日日严加看管,不许他与外界有所接触。”   小八深深看了我一下,放下手中参汤,轻轻站起身。   “他生性要强,野心极大。怎甘心让区区龙宫关押海底?日久天长,连性子也变得冲动易怒、暴虐不堪……老龙王知他魔性已在压抑下愈发狂烈,便将他所有法力没收,锁入一把魂血镇命锁。那段日子,九图几乎同于废人。”   我听入了神,看着他的衣袂在晚风中飘飞,不知不觉问道:“然后呢?那和月宫有甚么关系?”   小八微微侧过半张秀丽的脸容:“所以,他才利用了月宫宫主。”话到此处,他觉得痛似的皱了一下眉,又把头回了过去。   “初遇月宫宫主时,她还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。也不知她喜欢的是他身上什么地方,总之是赶也赶不走、吓也吓不怕。九图一直对她甚为冷漠,直到有一日知晓魂血镇命锁的所在,方才对她温柔相待、悉心入微。”   我“啊”了一声,道:“那锁被老龙王交给了月宫仙子?”   小八道:“不错。有了那把锁,他便不会被龙宫关押。上天入地,还有谁能约束他的行踪?他与月宫宫主成了一对神仙眷侣……春观百花,冬会初雪,弹琴吟诗,出双入对……人人都道九图转了性子,月宫宫主也以为他对自己是情真意切,却不曾想到他的每一个举动,皆有目的。”   我睁大眼睛,心像被谁揪了一下。   “九图魔化之后,因不想忘却这段情谊,便将弟弟的活心挖出,用以寄存记忆。他发誓,等到何时自己足以对抗天庭,必将那月宫宫主夺回身边。”   “啊……”我愣了愣,月宫娘娘还会和他走么?   小八负手站在那里,道:“结果,他这一走便是千年。因魔性无法压抑,天庭又四处搜罗,他唯有隐居修炼。千年以来,无人知其下落,那其中,自然也包括月宫宫主。”   他背影嵌入黑夜,水墨画一般。孤寂悲凉,却有股令人倾心的韵致。   我不禁喃喃地道:“那……她一定很伤心,也很后悔了罢……”   “不。”小八摇摇头:“也许她伤心了。可从未后悔。九图终归魔化,也害得她被天庭重罚,天帝将她打入畜生道重新轮回……但是,就算那样她也不曾怪责过,一句也没有。”   “为甚么呢?”我迷茫不解。   “是啊……为甚么呢。”迎风久立的少年只淡淡重复了一遍我的问话,缓缓回过头来。   他的瞳孔里有月华坠落,空留下满眼令人心惊的悲哀。   “白沐,如果你是她,你会怎么做呢?”   如果我是她……   我脑子里混沌不开,恍惚地摇了摇头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因为我一直笨拙迟钝,也从来没有那样喜欢过甚么人……不过,我应还是会禀告天帝、捉回九图的罢。”   他一直望着我:“你会吗?”   我有点心虚,干嘛那样认真呢?便小小声地道:“会罢……他也不是真心在好好对她,何况阻止他入魔,也是为了他好呀。”   “如果说他一直很后悔……想要找回她来,再续前缘……”他一字一句地缓缓道:“你觉得,她会不会答应?”   我仔细想了想恩师娘娘那副正经八百的样子,扭着嘴巴摇了摇头。   “她应该不会跟他走的。因为他是那么可怕的一个大魔头呀。”   月光下似乎看到小八淡淡地笑了一下:“是么。”   我放下手中早喝空了的瓷盅,也站起身来:“你可真会说故事,这都是哪儿听来的?本姑娘倒从没听说过。”连恩师娘娘,都未曾和我说过这些。   不过凡人乱编造的东西,想来她也不屑于跟我说起。   小八“嗯”地点点头,道:“自然不是那种广为流传的说道,是某日来给二公子诊病的半仙伯伯偶然提起的。”   原来是个半仙啊?难怪真真假假掺杂在一块儿,听上去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。   “他怕是比仙人本身还要了解得多呢。”我抚掌笑道:“好啦,多谢你的故事,时候不早了,咱们赶紧回去睡罢。”   他低低地道:“……我睡不着。”   我道:“明日你还要考试呢。”话音没落,手腕上一紧,竟被他一把拽了过去。   我跌跌撞撞一头砸到他肩上,他人又清瘦,弄得脑门儿生疼,不禁恼道:“你做甚么?”   他眼中有一丝顽劣:“明日我中个状元回来给你看,你高不高兴?”   咦?我有甚么可高兴的。何况空心儿神仙还在,他脑子再好,也轮不上的嘛。   可他一直拉着我不肯撒手,我清清嗓子,只好道:“你要是状元,整个杨府都会为你高兴的。”   “我哪管得着他们。”他凑近我脸侧,意味颇深地笑了一笑:“你要是高兴,拿什么回报我?”   我一愣,心道你中个状元,也乃是你自个儿的福气。还要本小仙回报你?说反了罢。   “那时候白姑娘就抽空一天出来陪我,好不好?”他在我耳朵边上吹气,痒痒的。   我缩缩脖子,心里头纵然奇怪,也想赶紧逃离他身边,只得随口敷衍道:“甚么时候呢?”   他诡秘地一笑,终于撒手:“哪一天我想到回来找你的时候。”   我揉着被抓得稍稍犯疼的手腕,将刚刚的托盘收拾一番。   “回去啦。”   “好。”   他依然笑盈盈地瞧着我,只是眼中闪过的那缕微光,十分可疑。   第三十六章   36   考期当天士子云集,我见他们两个随了人潮进去,料想也就此清闲了。便挑了对面的茶楼坐下,要盘瓜子,边磕边等。   已是初秋,天气却一点儿不见凉。艳烈的太阳高挂,颇有几分正当暑日的意思。我坐着坐着打起瞌睡,耳边有一人道:“妹妹,你对面的位子可空闲着?”   我仰头一瞧,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,臂弯里挂着个包裹,正拘谨地朝我微笑。   本想琢磨个甚么话拒绝,回头四顾这茶楼里竟都坐满了,略微沉吟,便点头道:“没人,坐罢。”唉,本小仙就是人善心软。   女子千恩万谢地坐下,挥手招呼小二,叫了壶茶。   “妹妹也有亲近的人来秋试?”我就知她必要和我搭话。   “嗯。一个是当下服侍的公子,还一个是……是……是……”我卡在容小八的身份上——本小仙和他,究竟算甚么关系?   女子的笑意立刻促狭开去:“是情郎?”   我旋即吓了一大跳:“不会不会,他还小,不懂这些的。”除了存有好奇之心,偶尔上青楼里喝喝花酒……   “原是个神童。”女子恍然大悟,可理解的还是偏差了。罢了,我也没那心思解释。   女子顿得一顿,望向楼下道:“我表哥上次便来考过,可愣是没逾过举人的坎儿……唉,也不知今次结果如何,盼望他能到的了殿试。”   我不禁问道:“若再过不了呢?”她笑道:“他便答应了安安心心跟我回乡种田结婚。”   我看戏似的把她从头打量到脚,他们凡人都是如此,出身不好的想混个官当,出身好的便想位谋高位……做官有那么好么?我摇摇头,继续磕瓜子。   “妹妹叫什么?”她从我的盘子里挑了颗瓜子。   我道:“我姓白。”她见我兴致不高,便自顾自地谈起了家谱。   不得不说她真能侃。上至族谱中一名显赫将员,曾是皇上钦点御赐,下至爹娘姊妹间一些鸡毛蒜皮、家长里短……她说着不烦,我听着都烦。好容易听她惊呼一声:“考完了?”我如获大赦地站起身来,丢下铜钱便起身离开。   不料她却赶忙跟上来道:“妹妹也去找人?一起罢。”   我登时一个头两个大。   一拨拨长衫青衣的读书人,潮水似的往外涌。我踮着脚尖搜寻,头一次无比期盼看到空心儿神仙的身形。   不多时便遂了我的愿,那厮本就高挑,站在人群里,令人放眼一瞧,便见之忘俗。我忙在个彪形大汉身后又蹦又跳,扯着嗓子喊道:“公子这边!”   那倒霉催的竟没看着我。我挤前两步,举高手掌再喊:“公子——这边!”   他方才慢悠悠地朝我走过来,脸色不变,只道了句:“急什么?”   我拉着他的袖子就钻出人挤人中,喘下一口气,心有余悸地回头看看。   “谁?”他面有不解。   我摆摆手道:“没有没有,只不过怕你被人冲散了。”话音刚落,便听身后传来个清脆嘹亮的女音:“妹妹怎地跑那样快?一眨眼你人就没了。”   我膝盖一沉,险些给跪倒在地。急急推着空心儿神仙,躲入拐角一个暗巷里。   “怎么了,毛毛躁躁的。”他不禁皱眉:“有妖魔?”   我苦笑道:“比妖魔还麻烦些,先在这儿躲一刻罢。”说罢,竟发觉自己双手相合,正伏在他胸口上。   隐隐有温热传来,我心头一颤,抬眼瞧去,他也正低眉看下来,四目相投间呼吸可闻。那双眼眸漂亮得勾魂,让本小仙都丢脸地呆看了半晌,方才清醒过来。   “呃……对不住。”我触电似的朝后退开。   不得不承认,这厮在天庭炙手可热,并非没有道理。我同他如此接近,大约是很不明智的事罢。   他脸上一派镇定,疑惑地低声道:“又怎么了?”我怎好意思把想法说出口来?唯唯诺诺了一阵子,弄得气氛好不尴尬。   他沉默半晌,从怀里掏出一粒药丸,道:“今日卯时我同乾宁见过面,已帮你换来了解药。”   我看一眼那红彤彤的药丸子:“你把内丹还给她了?”他点点头,道:“若不然,你今天晚上会遭万蚁蚀心之苦。”   我心下有些感动,接过来道:“我欠仙君一个人情,往后但凡仙君有甚吩咐,小仙都不会说半个不字。”   他扬起傲然的眼瞥我一下,似乎就在等我这句话,淡淡道:“你别忘了就好。”   我拿起那药丸,翻来覆去在掌心里看了一阵,张嘴要丢进去,不料空心儿神仙又按住我道:“慢。”   又怎了?我不解抬头望他。他修眉微微一动,目光竟有些局促,忽然撒手,背过了身。   “这……这药丸吃下去一半可以暂压抑下蛊毒,再吃下去一半方能根治。只不过整颗入腹之后,有些小小的弊端。”   弊端?我试探地问:“会折损小仙修为?”他摇摇头。   我再问:“会污浊小仙仙根?”他又摇摇头。   那是甚么?我猜不出来了。   暗巷里空无人烟,他支支吾吾了好久,才缓缓地道:“这药性里阴元之气极强,女子服下会令其心智大失,也可以说是种了不得的……”他清了清嗓子:“春.药。”   我脸色大变,后脑如被人重击,呆呆问了句:“也就是说,从今往后小仙只有三条路。要么是死,要么是生不如死,再要么就是服下此药?”他叹息一声,点了点头。   我脸上一热,心中暗骂那乾宁道士好不缺德。给我下蛊也就罢了,连解药也让人如此难办。   “不过不需担心。你虽法力尽失,好歹比凡人是有定性的。本君回去之后便和盛夫人说,一月之内将你的婚事办了。成亲那日服下此药……也算一举两得。”   他转过身来,仿佛怕我不放心,加道:“我断不会有甚么逾越之举,你只信我便是。”   我想来想去,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。空心儿神仙的定力我是信得过,可要我自个儿当日姿态不雅,通通被他看去,往后在他眼下,我还要不要做人?   他道:“此祸端因我而起,同你原本也没甚么关系。这事由我来解决,你不必太过担心。”   我讷讷地不知如何作答是好。   “可是,您妻房还没有纳……”我突然想起一事,道:“这样于理不合,盛夫人和老太太,怕都不会答应。”   “不答应?”他冷冷一笑:“那也就只好用些手段,让她们答应了。”   好罢,我忘记此人的心性凉薄了。他从不会瞻前顾后,只要能遂自己的心愿,玉石俱焚也是要做的。   果然,没过了两天我们收拾东西回壁京。到府邸才稍作休憩,他便风风火火地拉着我赶去盛夫人的厢房上。   “呃,之儿……”盛夫人手底一副织锦图,针线停在了半空:“不是说你旅途劳顿,要先歇息去么?”   空心儿神仙用后背将门板合上,示意我给她跪下。   我晕了一晕,一来就吩咐本小仙给凡人下跪?还没来及争辩,便听他悠悠然道了一句:“娘,白沐肚子里有了儿子的骨血。”   扑通。这回我想也没想,直接摇晃两下,跪倒在地。   我跪的不是盛夫人,只是因听闻了晴天霹雳,造成一时的腿软。   于盛夫人而言,怕也是惊天响雷。她指尖银针,从空心儿神仙进来起就没怎么挪动过。   此刻更是飘飘坠落,扎入织锦图中央。   “骨血……之儿,你说甚么?”   空心儿神仙很是理智地又重复一遍:“白沐有了儿子的骨血,儿子想早些把喜事办了。”顿一顿加上句:“反正娘也说过,她迟早都是我的人。”   我跪在盛夫人面前一脑袋浑水,眼前空茫茫的一片,甚么也分辨不出来。   “若娘亲不先应下此事,儿子此生断不再婚娶。权当作陪二哥。”空心儿神仙一句一句,说得游刃有余。   盛夫人瞠目结舌地在原处,坐了好一会,方深吸一口气,颤抖地朝向我道:“……白沐,你说,这都是甚么时候的事儿?”   他想出来的是个怎样的损招儿!我回过神来,一面怒瞪那无所谓的倒霉神仙,一面伏低身子,语含哀怨。   “……是……是公子前去考试之前,奴婢一时糊涂……但事发后心慌意乱,自然不敢禀向夫人……”   盛夫人纤手一挥,那精致的织锦图噼啪落地。   只见她柳眉倒竖,起身指住我的鼻尖:“这是出了多大的乱子,你还敢瞒着我?!算我小瞧了你这丫头的心思,想当上正房,也不看看自个儿匹不匹配!白沐,你这回真真负了我对你的器重!”   我也不敢回驳,任她在那儿跳脚大骂,不多时空心儿神仙便挡过来,默不作声将她扶到床沿坐下。   她气得厉害,胸口不住起伏。空心儿神仙顺着她的后背,讲话头一次如此温和——“娘,这都是儿子的错。那日陪爹在园中说话,多喝了两杯酒,这才……”   盛夫人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:“我早看出来他总不想你好,他先头的那个亡故了,对我们母子也总平淡淡的,连灌醉你这事儿都做得出来——”   空心儿神仙道:“爹也是没有多想。”盛夫人站起身,哭得满脸妆花,委屈不已:“他没有多想!他何曾多想过!除了让你给他杨家光宗耀祖,你的事他顾过半分没有!”   空心儿神仙忙再次扯住她:“娘,别那么大声,仔细让别人听去。”   盛夫人哭道:“我不怕别人听去了!事到如今,你们要逼我怎么办?你连正经妻室都没有娶,突然横进来这么个身份低贱的小丫头,传出去让别人怎么想你?大嫂二嫂老太太,又该怎么想我?”   空心儿神仙一向不耐烦应付这些,只道一句:“这事我是欠考虑了。”抬眼示意我说两句。   我忙俯下头,对盛夫人道:“夫人息怒。奴婢知道此事事关重大,可事隔三月,马上就快要瞒不住了……不如对外暂且保密不提,只在府内把喜事办了。等哪日姚家小姐进门,再将仪式办一遍不迟。”   盛夫人看着我,恨恨道:“你以为如此我就会承认你了不成?”我道:“白沐愿在一年间不出偏院半步,也不接见外人……以保全公子名声。”   盛夫人满脸的恍惚和泪痕,抽噎着坐在床沿,不说话了。也许她在想做掉我腹中的血肉是不是更快,但她看向身边的翔鸾星君,又似乎难以断定他对我的迷恋究竟有多真多深,逼得太过会不会留有后患……她表情千变万化,一时竟在原地痴了。   “还请娘亲好好斟酌,白沐的身子不宜长跪,儿子先带她回去了。”   盛夫人方才咬牙抹抹眼角:“八字儿还没一撇呢,你便一心向着这小蹄子?”   空心儿神仙连眉毛也不曾皱一下,只道:“那么儿子走了。”他一手扶起我手臂,轻声道:“小心。”仿佛我肚子里,当真有他一个孽种似的。   盛夫人在我们身后站起来,浑身微微地颤抖。   “之儿,你真的那么在意她?那你表妹的事情——”   空心儿神仙头也不回地道:“表妹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家,和我的瓜葛,不过是些年少不经事的誓约罢了。对她来说,要寻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,还不是易如反掌?”   盛夫人瞬时哑然,似被这无情的话语弄得晕头转向,想不出怎样回答了。是她要我在杨衍之身边牵制,是她不想云宛如爬得太高。她以为杨衍之对云宛如情有独钟,却没有想到自己儿子变心的一日。事到如今,竟只便宜了我。   虽不是我有意摆她一道,但她心中多不是滋味,可想而知。   我看一眼身边的人,他漫不经心,从容不迫……把对云宛如的不眷恋表达得恰到好处,这回便是盛夫人,也不得不相信他早已移情别恋了罢。   说到弄虚作假,我毕竟比不上他。真不愧是天庭上仙,我算是见识到了。   所能想到的只有四字——甘拜下风。   第三十七章   37   夜深人静。本小仙抱着多日不见的宝贝兰草,忧思一阵,心烦一阵。   “唉……”把玩着兰草的叶子,我长长叹了口气。   “盛夫人一定在心里头把我恨死了,你说,他怎么就不能想个别的法子呢?”我将兰草横过,揪揪拽拽,自言自语。   “到太宰府千金嫁过来之前,本姑娘一步都出不得院子……”我又愁苦地叹息一声:“有人伺候又怎地?少夫人又怎地?早知道闹到现下这步田地,拿刀架脖子上,我也不会陪他上京!”   晚风微动,兰草听懂了似的轻轻晃悠。   我托腮道:“不能找束紫她们商量,小八又留在简大人那里等春试。我呢,就只能一个人在偏院里待到断气儿了……谁愿意给我拿个主意?唉……”   真叫个越想越郁结。   “白沐,白沐。”黑暗中有个细细的小声唤我。   我道:“谁?”话音未落,小腹便感到一丝丝凉意,以脐下两指为界,慢慢鼓出个形状来。   这一惊非同小可,本小仙跌跌撞撞自凳子上起身,差点儿把兰草盆子都打到地上。   “别怕,白沐。”那声音只是小小地藏在角落:“是我……清归。”   “咳!”我口水呛到了喉咙里。   “师父跟我说你中了月缚,现下俗世状况紧急……要我速速到你腹中借胎。”仔细听听,确是清归那小子的气音:“你要多吃多喝,我可欠了三月余呢。”   这空心儿神仙先是擅自把婚期提前,又擅自给我怀上了?好嘛,好嘛,本小仙清清白白的俗世名声,就此算毁了个一干二净。   可是清归就这么窝在我肚子里也不要紧么?这厮真的不会觉得难受?   我扶着腹部,艰难地挪到床上:“清归,清归,你听得见本仙姑说话?”   立即有个细小的声音回道:“叫我怎地?”   我道:“借胎种是不是不太好受?”   只听得他轻轻一哼:“又闷又热,你要进来试试不成?”我哈哈干笑两声,忙道:“我也知这回辛苦,回天庭定帮你在绛芷师姐面前多多美言。”   腹中有甚么沉了一沉,却没听着清归回答。想是默认了我这番说辞。   我抚摸着肚子,一时间忘记了愁苦,只觉很是神奇。一瞬之前这儿还空荡荡的,一瞬之后竟窝进个清归去……那我走路蹦跳,是不是比以往沉甸?想到此,我站站坐坐,活动得不亦乐乎。   “这都半柱香的工夫了。”清归终于忍不住,从肚皮里跟我抗议:“白沐,你能安分点儿么?”   我低头笑道:“你有感觉呀?”   “废话。”他很没好气似的:“仙爷我还要跟着你换姿势呢,你给我老实躺下睡觉。”   嘁,无趣。   我有些讷讷,也只好掀了被子卧去床上。两眼眨巴眨巴盯着顶棚,却没有丝毫的睡意。   “清归,清归。”我再小小声地叫他:“我侧躺着,或是横躺着,哪个让你更舒服点儿?”   “横着。”他的声音……像捏着鼻子在说话。   “摊着肚皮你比较舒服呀。”我嘻嘻地笑了:“明儿中午领你去院子里晒肚皮如何?”   “少贫嘴!”他瓮声瓮气地怒斥。   呜呜,我儿子好凶。   我抹一把辛酸泪,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。   “不孝子,娘睡觉啦。”   “快闭嘴。”他倒是一点儿也不遗憾。   亏得本小仙想和他好好交一交心,他就对我这个态度。哼,青莲宝殿教出的人,果真不懂礼节!   一夜无梦。醒来时竟已日上三竿。   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舒爽过,我伸个懒腰准备起床。边诧异着没人喊魂儿似的前来叫我,边准备洗漱洗漱服侍空心儿神仙去。   惺忪睡眼尚未睁开,便听一个女子在耳边柔柔地道:“白姑娘,奴婢扶着您起来,您慢慢地……别动了胎气。”   我吓得一个激灵,转头看去。头挽双髻的小丫鬟笑得极甜,正捧着一堆锦缎衫衣,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。   我道:“你是……”她似料到我有此一问,不慌不忙,娓娓道来:“奴婢纤衣,是夫人派过来服侍姑娘的。”夫人?是盛夫人吗?本小仙何时成了要人服侍的身份?这变化未免太天翻地覆。   见我依然一头雾水,纤衣轻放下衣物,缓缓道:“夫人已交待下来了,姑娘您现在的身子,不方便四处走动。所以衣食住行皆有奴婢伺候。晚些会专给姑娘派个郎中,专门把着胎脉,免得有甚么闪失。”   原是派个丫头来监视着我,我拍拍脑袋,恍然大悟。   一上午被人伺候过去,舒爽之余,却也情不自禁有些气闷。   那些大门不出、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,每日跟着个丫鬟在院子里闲晃晃,怎地就没给她们憋死?   哦,对了,人家有琴棋书画,刺绣女红为伴。那……那本小仙呢?是不是也应当学门手艺?   我百无聊赖地琢磨着是不是找天去学学绣花,便听纤衣在门外温婉轻柔地道:“姑娘,大夫来了。方便进去么?”   我打个哈欠:“进来罢。”木门“吱呀”地被谁推开,走入一个须发白眉的慈祥老人。   老人先恭敬跟我行了礼,又抖抖掏出个蓝布包给我垫在手肘下,方才问道:“姑娘,老夫这就开始诊了?”   他太客气,我被弄得怪不好意思的。便点点头道:“大夫不必太拘谨,往后还有求您帮忙的地方。这些礼数都可以免了。”   自来到俗世,何曾有人对我如此敬重过?都和天庭那些个一般,呼来喝去,作威作福。   我不禁对这老头儿颇有好感,诊起病来也格外配合。   老郎中摇头晃脑给我把了一会儿脉,提起笔开始写药方。之后他告辞出去,我便让纤衣送行,拿起桌上宣纸一看,写的都是些养胎之材,没甚么猫腻。   不多时,纤衣便打外头回来,拿走了老郎中的药方。   “姑娘稍等一会儿,我叫他们给你熬着,晚饭前就能送来。”她还应允帮我求些下药的蜜饯回来。   真是个贴心的小姑娘,比我服侍空心儿神仙服侍得周到多了。   她一走,我又开始无所事事。眼瞧着偏院花丛里有只蝴蝶,便猫了腰踮了脚,飞速走出去,伸手那么一扑——   “啊哟!”我分外惊喜:“清归清归,真给我捉着啦。”   五彩斑斓的大翅膀在我手心里扑棱棱地挣扎,我凑到肚脐前边炫耀给清归看。   “怎样?本仙姑能不能干?”   死小子波澜不惊:“比起师父差远了。”   呸!我气不打一处来:“你师父怎么了?就算他天庭上人人赞誉,也未必又快又准地捉得住这只蝴蝶呀!”   “师父才不屑于做这等无聊之事。”   “哼,可不是吗。你们青莲宝殿里冷冰冰的,一天到晚只知道炼丹修道……哪懂得凡人生活的乐趣?”   “身为天庭仙人,除了炼丹修道还能做些甚么?像你们月宫一般那就好了?日日不务正业,连上仙也仅有婵娟娘娘一人,娑罗树结的果子里都出了三个!”   我被噎了噎,嘴硬道:“可我们活得开心!”   “你们分明是不思进取——不害臊!”   哎呀呀,你一句我一句,谁也不肯让着谁。   蓦地身后有人轻笑道:“姑娘怎么跑这里来了?自言自语的在和谁吵架?”   我登时被吓出一身冷汗,回头看着纤衣,勉强笑笑:“没……我实在是闷得慌。”   她抿嘴一笑,道:“夫人说过了,二公子那头被道姑牵制着,不能见外人,现下也是天天一个人。不过白姑娘你不算外人,明日便让你跟他学琴去,这就不憋闷了。”我一愣,盛夫人让我和杨衍文学琴?她之前才因为府中闲话冲我大发了一顿雷霆,怎地此刻又变卦了?   “药快凉了,我给姑娘端进去,姑娘趁热喝。”纤衣冲我福了福身子,飘飘洒洒一阵清风似的进了房间。   空余下空气中一股辛辣刺鼻的中药味道,闻得我一阵阵恶心欲呕。   甚么样的安胎药这么大药味?   我难受地按了按胸口,打算走进去,却听清归在腹中低低说道:“那不是安胎用的,而是挪胎位用的……一次两次没有甚么,次数多了,怕是一月之内便得落胎。”   我惊了一惊,盛夫人竟是打的这个主意么?那她安排我去和杨衍文学琴,怕是也想再次在府中造些说道出来,好让空心儿神仙改变心意,就此对个水性杨花的女子死心。   她昨日先答应下空心儿神仙,也不过是缓兵之计。凭她的心性,怎甘心被个奴婢耍得团团转?她又怎能允许在正妻进门之前,自个儿的宝贝儿子先奉子成婚,娶了个身份不明的小丫鬟?   这一来,所有事便都说得通了。   我抚着小腹向清归问道:“没想到她竟下狠心要对我至此。现下我该怎么办?”清归道:“无妨,那药性对平常胎儿大有损伤,我却是没甚么关系的。你且先喝了去,免得她们说你不识好歹,胡乱猜疑。”   我思索再三,亦觉正是如此。盛夫人这般抬举我,我也硬生生受下了。若现下这当口才决定不喝,定要被她说成是狗咬吕洞宾,不知会怎么造谣生事呢。   这迟疑不决的空档里,里屋已传来纤衣的唤声:“白姑娘,怎地不进来呢?莫不是怕药苦?不要紧的,奴婢已给取来了蜜饯。”   “快去。借胎不要紧的。”清归催促我。   我忙扬声道:“来了来了。”三步两步跨出花丛,急急走了进去。   第三十八章   38   纤衣笑意盈盈地站在桌前,面前一碗苦药袅袅生雾。见我进来,抬眼笑道:“喝碗药而已,也值得姑娘磨蹭这老半天?”   我忙道:“害喜之后身子重些,走几步路也不比曾经。”   她便也不再追问,伸手举了纹金小托盘道:“瞧瞧,给姑娘拿了上好的蜜饯。”   我汗颜:“哪那么娇气,这一丁点的苦还是吃得的。”   她往我这头再移几步,指着桌上道:“药都要凉了。”   再拖下去必引得怀疑,我深吸一口气,大义凛然地上前,举起药碗一口气灌下!   “咳……”我扔下碗,苦着脸呛咳不止。   纤衣忙过来顺我的背:“姑娘喝那么急作甚,又没人逼着你。”没人逼我?你刚刚的言行举止,哪一样不是在逼我?   纤衣见我乖乖地喝了药,想是十分满意,快手快脚地收了碗盘,临送回去时还回头问我:“姑娘真的不要蜜饯了?”   本小仙佯装不适,扶着小腹挥手:“你想吃就挑着吃罢。”   她见状即刻关怀道:“姑娘怎了?身子不要紧吗?”我皱眉道:“没什么大碍,只是忽然间……胎气动得有些蹊跷……”   纤衣双眉轻微一扬,仿佛尘埃落定,大松一口气。   “别想太多了,姑娘。”她换上副笑脸,道:“听大夫说,这药性还算温和……可能时不时的是会感觉到胎动,但也不必太过紧张。”  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。   她可算完成了盛夫人的交托,欢天喜地端了盘子走。我瞅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,方才蹲到墙角去,摸着肚子轻唤清归——   “孩儿,孩儿,你没事罢?”   立刻传出个薄怒的音色:“乱叫甚么东西,谁是你的孩儿!”   看来是无甚大事。   我问他道:“刚刚那挪胎位的药,伤得到你么?”他不屑道:“雕虫小技,怎可能被它伤到!只是刚开始倒下来那阵子,让药气熏得有点儿头晕脑胀,现下已无妨了。”   我呼地出了口气:“还好你没事,不然我怎么和你师父交待。”他闷闷道:“师父才不管我怎样。倒是你出了甚么三长两短,他回头定饶我不过。”   我含笑起身,姿势十成十地端庄:“承蒙仙君如此看得起,小仙一定竭尽全力,做个贤惠的少夫人。”   清归嗤道:“你撑不了三日的。”   哼,狗眼看人低!   于是这一天之内,本小仙都站得矜持,坐得谨慎,行不露足,笑不露齿……直坚持到晚饭时分。   空心儿神仙抽空来看我,见我一人在黑漆漆厅堂内端坐,不禁诧异道:“白沐,你在搞什么名堂?”   我腰酸背疼,身心劳顿,黑暗中冲他微微一笑:“仙君,小仙我练了一整日,可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风范了?”   他如同观赏奇花异果般打量我半晌,抛出一句:“你不点灯,我怎看得清楚?”   我一下颓然,四仰八叉躺倒在椅子里。   清归在我腹中哈哈大笑:“我就说笨狐狸撑不下去!”空心儿神仙上前去点上灯,在突然温暖起来的烛光中回眼:“清归,是你调唆的?”   清归的声音立马小了五分:“徒儿哪里敢?”空心儿神仙一挑眉,似是心里已有定夺,片刻对他道:“她甚么也不懂,你别趁机欺侮。”   我不禁喟然,说到欺侮,谁也没你欺侮得起劲儿啊。   空心儿神仙微微转眼,又对我道:“白沐,你不需学那些个夫人小姐,现下这样——”我以为他要说“现下这样就很好了”,不料顿得一顿之后,他却道:“现下这样本已够傻了,再学她们的样子岂不是更傻?”   我愤怒不已:“仙君!”清归在我腹中闷闷哼笑。   话说至此,去外头给我弄饭的纤衣也正好回来了,见空心儿神仙站在房中,不自禁愣了一愣。   “三公子你今晚……不是要和老太太她们一块儿吃么?”   空心儿神仙折扇一展,不在意道:“我已派人去说过,给这头添副筷子罢。”   纤衣道:“您是要陪姑娘吃饭?姑娘今日刚服下药草,不能吃大荤,所以只有些素的……”我听了心中好不伤感——一旦不被盛夫人看好,本小仙便连肉也没得吃了。甚么样的安胎药能和荤食相冲?唉,真是世态炎凉,冷暖自知!   空心儿神仙道:“不妨事,你便去给我加罢。”他倒是对荤素没所谓的模样。   “公子一日用功下来,只吃素食恐怕……”纤衣十分为难。   空心儿神仙却道:“于我而言,吃什么都一样。”   我表面正襟危坐,内心捶胸顿足。   怎会一样?!这厮忒地不识好坏!平日里给他吃那么些人间珍馐,敢情都是笨牛嚼牡丹?   “快去罢。”笨牛挥了挥手。   纤衣赶忙应是,急急回身去了。   我腹中的清归甚为愤懑:“下凡不到一年的工夫,她已要被师父你宠得不成样子啦。”   空心儿神仙低低一咳:“我重任在身,她是个关键。下凡已够委屈了,也不好太苛求她。”   这师徒俩一唱一和,要不是早知道翔鸾星君此人劣迹斑斑,本小仙还真要以为这厮对我多倾情大义、竭诚无私呢。   不多时纤衣第二次从外头回来,不但多拿了筷子,还多添了三四个精致菜色。我一瞧怎么都是荤的,便用筷子指着盘子对空心儿神仙道:“公子先吃,我吃你剩下的肉末就好了。”   他眉毛动了动,道:“这叫什么话?”我学着纤衣道:“才服用过药草的姑娘不宜沾食荤腥,可怜我白沐只配吃点儿肉末。”   空心儿神仙不咸不淡道:“胡说八道,我说能吃便是能吃。纤衣,吃些荤的补补身子,其实没甚么不妥的,是不是?”   纤衣站在原处,低低应了句:“但凭姑娘喜欢。”脸色十分的不好看。   看来我一不小心,又把她得罪了。   我笑嘻嘻地夹起一块蹄髈,对空心儿神仙道:“公子来了才有肉吃。”又使劲儿拍拍微涨的小腹:“好儿子,吃猪蹄儿了!”清归似是踢了我一下,我只当没感觉到。   “人家都说吃甚么补甚么……咱儿子会不会生来就如肥猪一般?”我筷子悬在半空,故作忧虑。   清归一脚把我肚皮踢得好痛。死小子,太不孝了。小小说笑一番,反应便如此凶恶……等我把他生出来,还不得闹翻了天?   我指着肚皮告状:“公子,他踢我。”   空心儿神仙淡淡瞅我一眼:“吃你的罢。”   我于是闷头吃饭。今日的鸡腿做得香酥,鱼头也十分入味,琳琅满目七八个菜,吃得我应接不暇……好容易填饱了肚子,我放下筷子对空心儿神仙说:“以后公子每天都来这儿吃饭罢。”   有他在,就有好的吃。盛夫人对我抠门儿,总舍不得不给亲儿子吃肉。   空心儿神仙看出我心中所想,显是甚为鄙夷。   毕竟在纤衣面前不好发作,他只冷冷哼了声道:“我来了又能怎地?”   我道:“天天不能出门,又只能对着纤衣一个,我很闷嘛。”想了想,补上一句:“何况公子太久不来,我也会念着想着。”   他呛咳了一下:“你想我做什么?”我睁大眼道:“你是孩子他爹呀!”   纤衣在后头站着,脸色青青白白,煞是好看。很好,本小仙就是要做出副非三公子不嫁、没他就不行的样子,好让她传达给盛夫人听。   我心里头如此盘算着,却见空心儿神仙的脸色也在红红白白地转换,不禁担心凑前,想要看仔细一点儿。   “公子你没事罢,怎地突然之间,像被放到锅里煮过?”   他没来得及回答,纤衣先走上前来。将残羹冷炙倒入一个碗中,方才低低地道:“奴婢把盘子收拾一下,姑娘和公子不必顾忌。”   我道:“嗯。辛苦你了。”继续尝试着端庄微笑,俨然一副少夫人脸。   纤衣瞥我一下,只道:“晚间露重,公子还是早些回罢。有甚么话要和姑娘聊,明日也可以的。”   我道:“那可不成,夫人要我明日去和二公子学琴。白天来找我,你可就扑空了。”   “学琴?”空心儿神仙眉宇微皱:“好端端地学什么琴?”   我说:“夫人交代的。怕我一个人太闷。正好二公子也是一个人,就给我们凑成了一对。”   这些话还是先告知他一声比较好,将来若出甚么闲话,他站在我这头,也好应付。   盛夫人恐也没料到他这么快就找到我这头来,还想着趁他用功时一早弄出点儿闲言碎语,将来也好做些离间之事呢。   纤衣忙替盛夫人解释:“二公子近来因为让道姑看着,也天天不开心得很。姑娘既然都快进门儿了,也不算什么外人……夫人说了,信得过姑娘的品德。”   哼。我在心底冷冷一笑。   空心儿神仙看看我,又看看纤衣,半晌才若有所思地点了个头。   “你愿意的话,便去学罢。”他倒不拦我。顿了少顷,又抬眼问道:“桓三姑母也同意了么?”   纤衣抢着回答:“老太太和夫人们都知道了白姑娘的事儿,下人间一时还没传开,只有奴婢晓得。夫人说要等姑娘正式过了门儿,才能传与外人听。”   “这般应付,也算周全。”空心儿神仙淡淡颔首。   我心道,这盛夫人的心思,连百年狐狸仙都要甘拜下风啊。   彼时一阵夜风闯进来,咣当一声,把窗棱吹到了墙上。纤衣赶忙跑去关窗,顺带回头提醒我们:“公子还是快回去罢,过一下风大了,说不定还要下雨。”   我看看时辰差不多,便也点头:“您回去罢。”   空心儿神仙起身道:“也好。你自己保重。”边说边煞有介事地示意我的肚子。   他也还真会做戏,其实那里头装了个甚么,我俩最清楚不过。   “姑娘,我给你打点好床铺,再弄点儿热水过来罢?”纤衣走过来,小心翼翼地问我。   刚来时那副游刃有余的笑容已然不见,本就轻细的音色又放柔三分,愈发显得卑微。   估计是摸不准我的脾气,也知晓了我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主儿。不对我好一点,她心里也是没底的。   我故作为难地道:“现下打热水来,等等你又要刷盆。”   纤衣道:“不害事,姑娘舒服就好。肚子里多装了一个,可不是得天天打热水来洗么。”   我便心安理得开去:“那麻烦你了。”   被人伺候的感觉真是不赖,想当初,这些脏活儿累活儿可都是我在干呢。   第三十九章   39   夜里头躺下去,一合眼又梦见了月宫。   早在天庭时,恩师娘娘就教导过我笨鸟先飞、勤能补拙的道理。还说我就是因为天分和运气太好了,才变成这么副散漫的性子。   “您是说我天分好?”我曾指着自个儿鼻尖,十二分不信地问。   三百年混个散仙,还是因为被赐了仙骨……她可是认真的?   恩师娘娘在涟水宝座之上,斜射而入的光线,让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。   “是啊。”她悠悠叹了口气:“若不是你的法力被轮回台的结界吸去大半,先下恐怕……”   剩下半句话她又以叹息带过,我却还是似懂非懂。   琢磨半日,总算悟出点名堂——转世之前,也许我是个很厉害的人罢。   难怪小仙我再入天庭,常有熟悉之感。众仙友也待我严苛,处处给我找茬儿。   “怎么这一世变得这么笨……”他们常常摇头鄙薄。   可是我不生气,按恩师娘娘的说法,他们是在嫉妒我上辈子很厉害呢!   日久天长便也习惯了。只是毛手毛脚的性子改不了。   一旦我出甚么错儿,那群假仙一定会禀上天帝,鸡毛蒜皮都不放过。   “虽然她现今法力全失、甚么也不记得了,可是我天庭不得不防啊……”   这句开场白,我进月宫百年来都要听得耳朵生茧了。结果还真让他们得逞,把我贬下了凡间。   呜呜,本小仙想待在天庭,不想流落俗世,整天揣摩凡人们那点心思……   “姑娘?姑娘?”有人在推我。   呜呜,笨手笨脚的散仙天庭里数不过来,为何只有我一人遭此大罪?   “姑娘……别哭了……哭什么?”那手掌使的劲力大了些:“该不是做了噩梦罢……姑娘?”   我哗地一下睁开了眼!   迎面而来的晨光刺得我几乎要再次闭上眼帘,睡眼惺忪间,小丫头惊慌的面容在我视野里晃动。   “姑娘?没事么?瞧你睡个觉都不安稳……怎么了这是……”   我愣愣抹一把眼角,慢慢撑起身子。   打量四周,是熟悉的摆设,丫鬟的五官渐渐归一,看得出是盛夫人配给我的纤衣。   “纤衣?”我总算回复了神志:“我怎么了?”   “我还要问您呢。”她翻个白眼,呼出口气:“吓死我了,大清早的一进门,就看您闭着眼儿呜咽,手还捶床呢。”   本仙姑竟如此失态?   我清了清嗓子,掀被子下床:“是做了些梦,不过现下都醒了。”她忙过来扶我:“水都打好了,就等姑娘去梳洗。二公子今日在溪亭那头候着。”   我一愣,才算想起来,等会儿要找杨衍文学琴。我一觉醒来怎么给忘了。   我道:“梳洗完便去。不用上甚么妆了,衣裳也挑素一点儿的。”   纤衣似有些为难:“可昨日夫人给姑娘送来了些衣裙……还都没穿过呢。”   言下之意是我对盛夫人太不敬了?我勾了勾唇角,道:“打扮得那么漂亮,又是给谁看呢?”   要不是想为我和杨衍文造谣言,她又舍得给我衣裙穿?   纤衣一下没了话说,讷讷站在那里垂下头。   她是个奴婢,为难她毕竟不好。我叹口气道:“估计盛夫人也已吩咐你,把我以前的衣裳扔了罢?我哪里有挑选的余地?你给我拿件新的出来好了。”   洗漱之后,我简单吃了些点心,纤衣给我选了一套碧纱玉湖裙,又给配了支翠玉珠钗,一对绿宝耳环。   我道:“钗子和耳饰就不必了。”她却执意道:“我知道姑娘怕麻烦,可头上那支木的和衣裳太也不搭。”   还要搭配成套怎地?打扮得这样隆重,是去见亲相公?   我心里头嘟囔着换上衣裳。   自来杨府,我便一直穿的是粗布,自然也没戴过像样的首饰。谁不爱把自个儿打扮得漂亮些?只不过盛夫人心术不正,如此大费周章,让人浑身不舒服罢了。   我换好了新服,纤衣后退两步看看,抿着嘴笑。   “这衣裳真合衬姑娘,不过衣裳太华贵,就显得脸容稍有点儿苍白。”   这丫头竟还不死心,在劝我上妆!   我蓦然心累,挥挥手道:“随你罢,要怎么摆弄我便怎么摆弄。”她笑着把我拖到镜台前坐下,又是描眉又是扑胭脂,好一番忙碌。   我闭着眼任她去,听她悠悠地说了句:“好啦。”方才站起身来。  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,点头赞许:“姑娘现今光彩照人,容色半点不输云姑娘。改日再帮你染指甲,一准儿盖过了她的风头!”顿了顿,惋惜道:“不过,今天是来不及了。”   我有些厌烦,迎着阳光出门,只道:“我可没这心思,要和云姑娘比些甚么。”   她笑一笑,不说话地跟着我。显是不信。   话不投机半句多,我便也懒得再和她搭话,一路沉默地走到溪亭。   沿途的艳阳烈得让人眼都睁不开,这处却幽静阴暗,走进去就感到透骨的凉。   纤衣站在亭外候着,我一人款款走上台阶。那裙子碍手碍脚的,几阶石阶,让本小仙走了好半天。   一入得亭子里,便听有人压低了声音叫我:“白姑娘?”语气里有些微的迟疑,仿佛压抑了太久,不敢确定。   我恍惚着抬起头,杨衍文正站在面前。   他比上回见着时虚了些,人也又苍白几分。魔族之气能把凡人所有精元都耗干净,何况是那大魔头九图的魔气。   我忙上前去,想伸手扶他一把,顾忌着身后的纤衣,硬生生收了回来。   “您也不用一直这么站着呀。”   他一笑,眼中流光微闪:“等了半晌不见你来,一时焦急了。”顿了顿,又道:“白姑娘今日,打扮得真好看。”   我愣住,片刻稍显尴尬地道:“穿这么隆重,其实不是我自个儿的意思。”   杨衍文平淡地笑着,神情里却藏不住喜悦。掸掸袖子落座,抬眼对我道:“你这一来,倒显得我这一身太随意了。”   我摆手慌道:“公子穿什么都好看,不必介怀、不必介怀。”   “你和三弟……”他突然挪开目光,意有所指地道:“你们的事情,我已听说了。”   我心中一阵打鼓,瞬时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过去。   “他把你照料得可周全么?”杨衍文眉宇间轻轻一皱,旋即平缓,依然没有在看我:“身子……没有甚么不适罢。”   “二公子……”我开口唤他,又不知该解释什么。从京城回来就让他知晓了这事儿,前前后后这么大转折,怕是他私底下不乱猜测都难。   不管他觉得我见异思迁还是爱攀高枝……我心头一千分一万分,通通都是对他的歉疚。   杨衍文将秀丽的指尖抚上琴弦,眼睛里虽弯折着笑意,却十分心不在焉。   “白姑娘,若你心中真的只有三弟,我断不会失了分寸……如果你觉得,那样对你而言才是最快活的,我……我又怎会让你为难?”   他说着说着,仿佛自己都觉得茫然,低头微微勾唇,道:“我知道,自己是个命不久矣的人,你跟着三弟,其实最好不过……但是,我已等了你整整十多年,难道再等下去,就是一辈子?我有些不甘心……你也应该很清楚罢。”   他顿了一顿,静静抬起双眸:“所以,我想请白姑娘在我死去之前,陪我最后去一个地方。”   他说的话好像一根尖刺,直直从心头穿过,迫使我难以呼吸。我用手压住心口,想也不想地应下:“好。你告诉我是什么地方,不管什么地方,我都陪你去。”   只想为他多做些事、让他更好受些,至于此事若被身后的纤衣知晓,会怎么大加编排,我当时都统统顾不上了。   杨衍文淡淡笑道:“姑娘如今已为人妇,腹中还有三弟的骨血。怎么如此容易就答应了我说的条件?”   我道:“白沐相信公子的为人。公子是个谦谦君子,不会做出任何越距之事。”   “君子……”他意味深长地重复,唇角蓦地酿开自嘲和苦涩:“只可惜,当个君子甚么也争不起来,白白看着道长那‘一生孤寂’的预言成真。”   我知他在指些什么,咬唇堪堪低下了头。那件事情……归根结底也是我害了他。   我欠他的实在太多,且断不是“偿还”二字所能拎清的。   “姑娘如今行走不便,还是等一年之后,再说此事罢。”杨衍文深吸一口气,抬眼盯住我:“不过,有件事情,我一直很在意。”   我一愣,道:“公子但说无妨。”   杨衍文沉默片刻,斟酌着道:“那日随你去庙会看灯,你一个劲地在和我道歉,是不是为了和三弟的……这个事情?”   那日?那日我明明是为了他才去犯险,脑子里想的也全部是他……对他道歉,和空心儿神仙又有甚关系?   我于是摇摇头:“不是。”   他便问:“那是为什么?”我张口结舌,一时语噎,好半晌才道:“呃,公子若觉得是,那便是罢。”   我为了什么?为了他对我的一片真心,自个儿却无以为报。   本仙姑是天庭派下来历劫散仙,天生不是甚么凡人家的规矩姑娘;而他负了九图一身魔气,做不得平常凡人。   我大小百事都对他有所欺瞒。他则生来命不由己。二十年的沉浮挣扎,成全的却是他人的苦乐……   事已至此,又要我拿甚么去回报他?就算往后还有机会相遇,我也必定会负了他一生。   “白姑娘说得太敷衍。我没法子相信。”他随意拨弄着琴弦,衣衫上一片落花,悠闲得体:“我还以为,姑娘原先的态度……心里头是多多少少放了我进去。”   我心中确实有他,只不过绝不能让他知道。那时稍微现出端倪已是不该,若再让事情更加乱套,才叫真真正正地害了他。   “白沐当时……只想多成全公子一些。”凝滞般的沉默中,我缓缓闭上眼,下定决心般说道:“不过,公子这么好的一个人,实是不值得将心思都耗在我身上。”   话音才落,便听杨衍文指下琴弦“崩”地一声。   我惊然抬头,商弦已从中断开。   一滴嫣红血珠,自他葱白的指尖落下,刹那浸出琴身上一片深色。   “……姑娘?”亭外的纤衣被惊动,探头想往这儿走来。   我忙伸手制止:“不妨事!”一步步走到杨衍文面前,硬忍住心头难受,冲他福了一福身。   “公子……这所有的事情,错都不在你……”   他愣愣瞧着我,仿佛被刚才那句话拖入绝境,一脸的陌生茫然。   我一直屈着膝,不敢抬头看他:“要说有谁错了,那也是我自己……我处事生涩,生生负了公子一番心思……”话说至此,喉中哽塞,眼前也是愈加的模糊:“你怪我也罢,恨我也罢……你的情意,白沐此生注定了无以为报……”   恍惚间看到他站起了身,好像要说些甚么,眼泪终是不能再忍,断了线似的直往下落。   “公子把我想得太好,其实我远远不如您那副丹青……”   唉,白沐,你好端端地又哭些甚么,丢不丢人?伤心的人哪里应该是你?   “您就当瞎眼看错了人,别再对我那么好了!”   我扭过头去急急冲出溪亭,拼命用手背来回抹着,可是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,怎么擦都止不住……   “白姑娘!”我听到他在身后扬声叫道。   杨衍文,是我对不起你。庙会那日就该和你明说的事,愣是给拖到了现下。要不是你自己问起来,我又怎会说出实话……   真真要把自个儿唾弃透了。   既然人家要的我给不了,又何苦不早些说清楚?弄到现在这步田地,于他于我,恐怕都只剩了苦痛。   “姑娘,姑娘,怎地突然走那么快?”纤衣急急在后头追喊。   我却不理会,将步子迈得更大。不能让她看见我这模样,要么又给杨衍文添了麻烦。   我一头扎回房间里,取过墙上挂的布巾,在脸上一通乱抹,方才舒了口气,转身朝向门口。   纤衣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过来,一手叉着腰,一手指指点点的,喘得说不出话。   “姑……娘……你这是……”   我指着一团花的脸容勉强冲她一笑:“刚刚有些出汗,妆给花了,我才赶紧回来拿布巾擦擦。”   “您这一擦岂不是更花?”纤衣没好气地翻个白眼,走进来:“我还以为突然间怎么了呢。”   “我不是学琴的材料,教个十遍八遍也记不下来……二公子今日看上去有些厌烦,往后还是别麻烦人家了。”我状似不经心地在床沿坐下,任纤衣给我沾湿了布巾擦脸:“明日我就自个儿去和夫人说,你准备些绣针布料,改日教我刺绣得了。”   “学刺绣不如去找云姑娘。”纤衣又出馊主意。   我瞅她一眼,道:“你还嫌云姑娘不够恨我怎地?”她嘻嘻笑道:“不敢,不敢。”   脸上的东西被纤衣仔仔细细弄干净了,心里头却还是堵了甚么似的难受。我顺势在床上躺下,冲她挥了挥手道:“这几日特别的困倦,稍微走动走动眼皮子都沉。你出去罢,我小睡一会儿。”   纤衣道:“害喜的头几个月确实容易累,我帮姑娘把帘子放下。”   我点点头,没力气再同她周旋,任由她鼓捣一番,出得门去。   我将胳臂搭在眼前,静下来便想到杨衍文那惊愕的脸容。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,心口还一阵阵地疼。   一动不动躺了片刻,腹中忽地有人一动,随后闷闷的笑音传了出来。   “看来有人在为情所困哪。”   我吓了一跳,起身捂住肚皮:“你少在那儿信口雌黄啊,谁为情所困了?”   唉,防来防去,我怎地把他忘了?空心儿神仙的锁已被我用符咒封上,一时半会儿不会让他知道,可这小子嘴贱心狠,不是那么好对付的。   清归冷冷哼道:“你敢说我胡说?分明是某人为刚刚那人动了凡心,怕天庭这点儿破事更加拖累上他,方才把自个儿弄这么伤心。”   “去去去,你懂什么。”我没好气地道。   “有我师父这么好的人,你竟还能看上别人?”他长叹了一声,十分不解一般:“我真同情我师父。几千年难得想起来对别人好一回,还摊上个有眼无珠、心怀他人的笨狐狸。”   第四十章   40   晚间空心儿神仙再临,又给饭桌上多添了几个新菜。   纤衣在旁边站了一会儿,见我们无甚对话的意愿,便借口帮我取衣裳,溜出门去透气。哼,说得好听,我看她跑去盛夫人那儿禀报才是正经。   她一走,我便觉腹中蠢动——清归那死小子,又开始不安分了。   “师父师父,你可算来了……”   死小子一开口,我就料到他必要信口雌黄,果不其然,不等空心儿神仙回话,这厮就自顾自地道:“师父,白沐今天趁您不在,想要对个凡人红杏出墙。”   呸,这什么比喻?   我们二人本就是作假结婚,我还是个通房妾室,红杏在哪儿?又何来出墙一说?   空心儿神仙愣了一愣,不明所以地看我,我忙道:“仙君休听他胡言乱语,晨间不过去和杨衍文学了会儿琴,还是盛夫人安排的……哪儿那么玄乎?”   清归嗤道:“还敢说不是?又是哭又是喊的,你心里分明很喜欢他罢!”   听到这里,空心儿神仙眸光微闪,放下筷子,沉默地道:“你哭过?”   我一时语塞,摆手否认:“才没有清归说的那样夸张!小仙其实——”   空心儿神仙低低打断了我:“有甚么事情,是值得你哭的?”   “这……”他的问话,句句能把我难住。本小仙只好把目光投落到饭碗里。   “跟着我,你觉得哪里不妥吗。”他的语调竟蓦然冷淡下来。   他在不满?这可稀奇,哪里有让他不满的地方了?   我疑惑地抬头,辩解道:“就是因为应该跟着仙君,我才在今早对杨衍文说……让他不必对我如此上心……”   翔鸾星君微一勾唇角,了然道:“是么。原是这样。所以你才哭了。”   我被他的态度弄得悚然心惊,咬着筷子盯住他,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。   “你要知道,杨衍文迟早有一日,会与九图的魔气合一。待到那时,他将人性全失,断不会再记得曾有一个你,替他伤心过、着想过……”翔鸾星君一字一句,说得清晰残忍。   我低下头,心里又痛又酸。   “这些……小仙都知道……”   顿了顿,我吸吸鼻子:“所以请仙君,不用再说下去了。”   可是他却偏偏要说:“天庭亦已知晓九图的意图,那厮想活化自身魔气,我们又怎会让他得逞?所以即日便要派兵遣将,安置在杨衍文身边。九图一现身,便将他……”   “将他怎样?”我听得心惊肉跳,一时失态地站起身。   他静静地看着我,桃花眼眸里似被朱砂笔带过了一笔浓墨,惊心动魄地深沉。   “你的意思,是要站在哪一边呢?”   我猛然回过神来,慌忙坐下,掩饰地低头道:“小仙自然……自然是向着恩师娘娘的。”   翔鸾星君似笑非笑地调回目光,显是有几分怀疑。   “在捉到九图之前,暂且不会动他。”他淡淡地道,重新拾起筷子:“白沐,本君信你这最后一回。”   “师父,她给您的锁上下了咒,不解开的话,以后她去哪里您都不知道……”清归絮絮叨叨,在我腹中提醒。   空心儿神仙道:“这我一早就看出来了。”   我愕然地抬头,清归也万分惊讶——“那您……”   他云淡风轻地道:“我既说过信她,便由她去了罢。”   “师父!”清归不安分地在我肚里左一脚右一腿:“您可不能太不防她了!将来若真的出了甚么漏子,担罪责的可是您啊。”   本小仙顾不得肚子难受,只定定看住他。是啊,我也想问这句话来着——做到这一步,你究竟是何意图?   他脸容上的神情维持着一贯的冷漠,好似月宫里常年不化的冰雪,美丽,却拒人千里。   和在天庭里一样的傲气凛然,不解人情……   但我却突然觉得,这千百年来的时光,似乎从没有一个人,将他真真切切地看透过。   翔鸾星君,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?   “你是觉得本君担不起么。”半晌,翔鸾星君语无波澜,淡淡道了句。   清归忙否认:“小徒绝非此意。师父您是人上之人,凡事……自然有自己的分寸。”   他站起身来:“你明白就好。”   一时间,房内沉默游走。   “白沐,我今日先回去了。”丢下没怎么动筷子的饭菜,空心儿神仙深深吸了口气:“喜事不能再拖,我去跟盛夫人说,过两日就把它办了。”   他反身朝门口走去,正巧撞见急急冲回来的纤衣。   “呃,公子……这就要走了么?”纤衣吓了一跳,后退几步。   空心儿神仙颔首道:“没甚么胃口,你好好照顾白沐。”小丫头听了,慌忙福身应是。   我凝神瞧着白花花的米饭和一桌子菜肴,不知怎地,也没了胃口。   支开纤衣去打水,我走到内室中去,压低声音怪责清归——   “你没事儿兴风作浪些甚么?弄得你师父那么生气。”   我腹中人不服道:“让他生气的才不是我!我只是怕你害惨了他。要不是你情不自禁间被九图的魔性吸引,我又何必说些让他不快活的话。”   我恨恨拍了下肚子:“杨衍文是个好人,我心中装的是他,与九图没有关系。”   清归哼了一声,道:“得了罢。一遇到九图的气性,看你就招架不住。”我也哼了一声: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,就算是又如何?你这死小子管得也忒宽。”   “师父信你,我可信不过。你以后多给我注意着点儿,再有甚么鬼祟心思,小心我禀上天庭,将你当叛将处置!”   说完这句,他再不搭理我,腹中似沉寂一般,半点动静也没了。   我活生生让将来的不孝子教训了一番,心中憋闷了一口气,又没法拉他出来硬和自个儿理论。只好坐在床沿上,拼命敲打小腹。   结果纤衣一进来,就给我吓去了半条魂。一边冲过来制止,一边碎碎地道:“我的姑奶奶,您这是干嘛?没事儿和自个儿骨血过不去……要出个三长两短,活不成的可是奴婢!”   她不是巴不得我这胎白白落了吗?怎么一日之间,态度转折如此之大?   我疑惑地看着她,纤衣已绘声绘色,有样学样地转述起来。   “今日三公子特意去对夫人说:‘若白沐和孩子出了一丁点差错,便恕儿子不孝,也必和杨府一刀两断。’夫人听了是惊讶万分,道:‘之儿,你竟真的对她痴情至此?’三公子道:‘娘以为儿子之前说的话,只是一时敷衍么?’夫人便把奴婢叫去,言辞严厉地道:‘现下听明白了?好生服侍白姑娘,若出了一点儿差错,就拿你试问!’唉,姑娘您真真是不枉此生,三公子对您的心,简直天地可鉴。若不是他如此保你,怕是——”   她比划得极度传神,学盛夫人时眼神变幻,轮到空心儿神仙,还特意压低了声音。嘻嘻,真挺像那么回事呢。   本小仙先开始听得津津有味,临到最后却微微一愣。   最后的那个句子,分明是她说得忘形,硬生生从中间截断了话儿。   话既出口,便不好自行去圆。纤衣用眼角偷偷地看我,仿佛怕我听出端倪,大发雷霆。   我笑了一笑,只当过耳清风。拉过她一只手,道:“好妹妹,十个月说长不长,说短不短,以后就要麻烦你辛苦些了。”   纤衣松了口气,忙回握住我:“怎会呢?服侍姑娘是我不知哪辈子修来的好福气。”   我见状,拽下耳朵上的绿宝饰物,轻轻放入她的掌心。凡人都爱吃这一套,不给点儿好处,允些赏赐,怕是他们嘴巴上说得好听,心里头依然不把你当回事。   一点点小规矩罢了,下凡这么久,我怎能还摸不通透?   “姑娘您这是……”纤衣往后一缩,似要推让。   我忙紧拉住她的手道:“你既跟在我身边,我便不能亏待了你。夫人待你怎样我不知道,只是生平第一次,有姊妹愿意这样服侍白沐……”   说到此,我做出副诚恳的样子,微微抬头:“白沐以前也是个做丫鬟的。知道做丫鬟的苦处。很多时候受制于人,都是情非得已……不过,妹妹若是愿意,就从现下起,真心实意地待我。”   纤衣的大眼中流光一转,定定看了我好一会。   “姑娘的意思是……”   还要我再说得多明白?   我叹一口气,豁出去地缓声道:“有些事情,还要靠你在夫人那头多多担待。该说的不该说的,妹妹还需要自个儿多掂量。”顿一顿,清清嗓子续道:“等过些日子公子娶我入房,我必定允妹妹一个贴身的好位置。至于将来的人家,也时刻替你留心着……这些事儿,你都考虑考虑,好不好?”   纤衣的目光闪烁不定,半晌,将握着耳饰的手攥成拳头,从我手掌中脱了出去。   而后退后两步,垂头对我福了福身。   “一切……谨听姑娘的吩咐。”   我淡淡呼出口气,一颗心堪堪落到最底。   纤衣收了耳饰,也就算是暗许了我的要求。我是不是能信她暂且不提,若她成为我在杨府的第一个心腹,防着盛夫人也容易许多。   盛夫人心里头那个结,这短短的时日里决计无法解开。她才不会像纤衣说得那般轻而易举,随口便承认了我。   有句话纤衣确说得没错,若不是空心儿神仙一力保我,说不准她还得琢磨出甚么新花样来。   怕是一日不把我从空心儿神仙身边弄走,她便一日睡不上安稳觉罢。   第四十一章   41   相安无事过得几天,盛夫人处倒没再有甚么动静。   这日天阴凉爽,纤衣替我梳好了头发,再斜斜插上支步摇,状似不经意地提道:“云姑娘病重,近日里郎中来来去去的,听说快不行了。”   我心头一个咯噔,推开妆台上的胭脂盒,站起身来:“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提前告诉我?夫人那头怎么说?”   纤衣诺诺道:“夫人……夫人去云姑娘处去得很频,还安慰要她放宽心……”她似有些不敢说下去,偷偷瞥我一下,方才道:“夫人还说了,若她这回挺过去,定要公子给她一个名分。”   我微微一笑,道:“夫人原先定的太宰府千金,不要了么。”纤衣显没料到我知道这许多,吓了一跳:“姑娘连这都清楚?!太宰大人那儿该怎么办……奴婢还尚未听夫人提过呢。”   我点点头:“以后帮我多留意留意,没别的意思,我只是不信以云姑娘的性子,肯做房妾室。”   纤衣应道:“那改日奴婢再去套套夫人的话。”   本以为此事到这儿就罢了,未尝想到竟有他日,横生枝节。   其时天色已近黄昏,本小仙出不得庭院,心情郁结地靠在长廊朱栏上,和鱼说话。   一群蠢鱼只懂游来游去,哪里有那闲工夫理我?我便拾了石子七七八八丢进去,扑通扑通,溅起一池子涟漪,倒也好玩儿。   忽见纤衣慌慌张张从不远处跑来:“姑娘,姑娘,不好啦……奴婢路上遇到夫人,说什么都要来看看你……”   我一惊跳下来,想到孕妇身形不宜如此轻灵,赶忙摇摇晃晃扶了把肚子。   “夫人现下在哪儿?”   纤衣道:“奴婢已把她带到姑娘厢房里了。”我装孕妇上了瘾,伸出胳臂道:“快快,扶我一把,我们这就回去。”   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房去,一进门就看到盛夫人端坐在桌边,手边一碗茶,掀开了盖子,未见生烟。她看我进来,并没有多大的反应,只将素帕掩到唇边,擦了擦唇角水渍。   我福身给她行了礼,一转手却狠狠甩开了纤衣。   盛夫人显是不知我此举何意,死水潭子似的神情,总算有了丝愕然。   有变化就是好的。我倒竖了眉毛,指着纤衣骂道:“没眼力劲儿的丫头,茶凉了都不知道给夫人换一杯?夫人脾胃不益,喝不得凉东西,这下人你是怎么当的?!”   纤衣当即领悟,扑通一声跪下,脸色刷白:“姑娘,我……奴婢错了。夫人您也莫要生气,要罚就罚奴婢罢,不关姑娘的事。”   我低头又给盛夫人福身:“对不住夫人,我这破旧的小院儿没甚么拿的出手的茶水,热水也老是供不足……您别太见怪了。”转头又去斥责纤衣:“还不快去问隔壁借点儿热水来,沏壶新茶?!”   盛夫人淡淡眯起眼端详我,片刻方才发话:“别责怪她了。是我让她去找你的。”顿了顿,转手拿起凉茶喝一口:“让你一个怀了身孕的,整日闷在这里,也确实委屈你。”   我忙道:“都是为了公子,白沐绝不会抱怨半分。”   盛夫人从鼻子中冷笑了一声,道:“你也不必装了。刚刚不分明在埋怨我对你们母子苛刻吗?你怀的是我的孙儿,就算我对你不满,也不会对他如何。纤衣!”   纤衣赶忙应是。   “等等把之儿外院儿那处厢房收拾收拾,让白姑娘搬去和他住。天凉了,北院儿阴气太重。之儿天天和我叨念着她,我这头也不得清净。”   恩师娘娘庇佑,本小仙终于可以从这小破地儿搬走,去找空心儿神仙打发打发时间了。   我不动声色谢过盛夫人。但见她凤眼冷淡,似笑非笑:“太宰府的千金和外戚私奔,先前说好的婚约亦一并取消。”   我愣了愣道:“私奔?这么巧?此事……白沐实在不知……”   盛夫人依然只是冷笑:“这消息你听了,定是很快活罢?”我道:“太宰府上千金和我自己……都是夫人扶起来的。按这个理儿算,白沐怎会觉得快活?”   盛夫人悠悠叹口气道:“我瞎眼看错了人,这些都算是我的报应。”   我为难道:“夫人……”   她却不理,自顾自地说下去:“之儿催我快办了你俩的喜事,老太太给选了五日后。可正房一事又不能太不顾忌。时间仓促,我现下能想到的人选便只有宛如。老太太对她印象不错,可惜她气息奄奄,怕身子不行……”   这回,盛夫人怕是真真伤了脑筋,不然也不会走投无路,前来找我罢。   她自嘲一笑,表情凄哀:“呵,我倒真没想过,你小小一个奴婢,竟有这么大本事。不光一进门儿就把之儿迷得昏头转向,还冲走了他所有的亲事!之前是我小瞧了你,之儿现下为了你六亲不认,哪天说不准还弃了我这娘亲……我得在这儿,先给你陪个不是了。”   我大惊道:“夫人这么说,真是折杀我了……”   盛夫人哼道:“折杀?是你折杀了我才对!你以为我这是对你服软么?如果可以,真巴不得你一生一世进不了我杨家的门!早知道留你是个祸端,在你们去京城之前,我就该把你从之儿身边逐走!”   她频频受挫,眼下正在气头。我不好和她争辩。   她觉得自个儿信错了人,也属正常。我是她指定安插的眼线,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想过要攀高枝儿,到了最后,竟成了第一个勾引她儿子的妖孽。   此事换到谁身上,能不恼恨?罢了罢了,我又何必同她计较。   “现下也只有先听之儿的,把你们俩的事私下办了。再选个吉日,赶紧让他娶了宛如当正妻。”盛夫人叹一口气,支额轻道:“用喜事冲一冲,说不准这次宛如还能挺过来……怕就怕她不争气,要一过门就……唉,这可怎么办哪。”   看她一时之间进退两难的样儿,连我都想跟着不胜唏嘘了。   不过本小仙要是她,怕也得头痛。这个盛夫人,就是见不得自个儿的儿子被谁独霸着。说到底,她跟云宛如之间的嫌隙能得以化解,我还算是个根了不得的牵引线呢。   盛夫人把该说的说完了,起身款款而去。我赶紧示意纤衣跟上。   “夫人这回来得私密,连个丫鬟都没带着。纤衣,你去送送夫人。”   她身影一顿,头也不回地扬起一只手:“不必了。你也知道我是私下来的,这身边的人,能简则简罢。”   我也料到她会如此回,当下福了福身,不再坚持。   纤衣眼看着她的身影在院门口消失,回头帮我倒了杯新茶。   我接过来啜一口,不禁想到一事:“你说,我这身孕都有了,过两天成亲的时候,还有婆子在门外候着听么?”   纤衣哧地笑出声来,道:“这是规矩,坏不得的。但姑娘即便是不做甚么,也不会引来说道。”   我点点头道:“能光明正大地和公子在一个房里,我这数月的禁足也不枉了。”纤衣笑道:“放心罢,公子一定会很喜欢姑娘的。”   此时不表现得伤春悲秋一点儿,那就太说不过去了。我学着盛夫人,用帕子掩了唇,眼含伤怀:“唉,再怎么宠、怎么爱,新鲜的劲头过了也就完了。将来云姑娘进了门,诞下子嗣,要再给我们母子使个绊儿什么的,可真真是一点儿法子都没呢。”   纤衣道:“姑娘也不用着急。现下看夫人是向着她一些,但归根结底,夫人向着的是三公子。依我看,三公子是真心喜欢姑娘,光这点就不是云姑娘比的过的。”   听她话中句句向着我,显是把我当成了真正的新主子。我是不是可以信她呢?   本小仙扯着帕子,迟疑不决。   纤衣走到里屋去,扬声道:“三公子求了夫人,让姑娘搬去他外院儿住。姑娘可先过去寻他,奴婢在这儿帮您收拾东西。”   人人都把我俩当成了杨府里最为浓情蜜意的一对儿眷侣。唉,也怪空心儿神仙,没事演那么像作甚?   现下不光盛夫人,怕是一府的女子都认定我城府极深,是个祸水。恨不得除我后快。   以后和府中众人的关系,要改善大约是难上加难了。   我顺着僻静小路绕到空心儿神仙院子里。已逢秋季,淡黄扇叶盘旋下落,那白衣翩然的贵公子,就坐在院中纷纷扬扬的叶子雨里。正把书摊在一边,闭目养神。   我怕惊扰了他,特意放轻了脚步,还没绕到门口,便听有人缓缓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醒了?我一愣回头,空心儿神仙在不远处坐的笔直,目光清明,哪有困倦的意思。   “呃……这难道不是仙君求来的么?”我道:“盛夫人让我即日搬过来住,五日之后就办喜事。”   他倒不怎么感兴趣,只点点头,又道:“你过来。”   我有些疑惑,“嗯”了一声,还是乖乖走了过去。   刚站到他身前,左手便被不由分说地拉住。触感温软,我吓了一跳,险些惊呼出声。   手背感觉出那指尖细秀的形状,正探寻甚么一般,缓慢地摩挲。漫天的落叶中,我只看到他静静抬起冷眸,有一丝忧虑一闪而逝。   “这些日子,蛊毒没有再发罢。”   我道:“上次吃了半颗药丸下去,便没觉得不适。”   他低低地道:“可是毒性已入了骨血,再拖下去,怕是不成。”   我忙道:“仙君放宽心罢,五天之后,有一整个晚上……”话说到一半儿,发现纤衣从院门外走进来,生生吞下了“解毒”二字,放柔声音改口:“服侍您……”   我说出如此肉麻之话,显然不在空心儿神仙预计中。他很明显地一愣。   转过眼去看到了纤衣,复又了然,道:“原是你的丫鬟来了。”   死丫头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相握的手,嘻嘻笑了一声,道:“奴婢进来的并不是时候。”   “你去打点罢。”空心儿神仙泰然自若放开了我。   他有这番淡然,不证明我也有。从我走下台阶到回外院儿安置,纤衣那丫头一直在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扫我。   “还看甚么呀?”我有些脸红。本是不该我心虚的事儿,却不知怎地,在她这般视线下窘起来了。   纤衣抿嘴儿笑道:“姑娘莫恼,奴婢下次一定多留心。”我气得伸手指点她额头:“又给我想哪儿去了?!”她嬉笑着左右躲闪:“别了别了,奴婢不说笑了!我知错、知错了……”   我瞪她一眼,方才往里屋走。她在我身后,小声嘟囔道:“不过公子也真沉得住气,一副什么也没被撞破的模样……不愧是将来要当家的。”   我心头一跳,回头道:“什么?”   她反倒被我震住了似的:“姑娘不会不知道罢?这偌大一个杨府,一定是由三公子接管。大公子终日流连在外,老爷都不想认他;二公子又那个病恹恹的体质——”  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,空心儿神仙哪儿交的好运,随便换换魂儿,就变成一家之主了?   纤衣又道:“那时候,您也算是个当家夫人了!我看呀,云姑娘那样子撑不长的,倒是姑娘玲珑心思,又得公子的喜欢……”   不待她说完,我便停步呵斥道:“乱说什么呢?!这话也是你说得的?让别人听去了,是给你找麻烦,还是给我?!”说毕,转身夺过她手中的包裹:“快去帮我收拾屋子,我今日实在有点儿累了。”   她也知自己一时得意忘形,说过了头。忙垂首应是,匆匆扶着我进去了。   第四十二章   42   离盛夫人许诺的结婚尚余一日,空心儿神仙用功闲暇,摆出盘棋来陪我解闷儿。   本小仙执一盒白子,空心儿神仙挟一手黑子。这些日子我被禁足,搬他身边来还真搬对了。虽说我俩在天宫里交情不深,下凡来互相照应着,也不会太索然无味。   他两指修长秀致,不慌不忙落下一子。抬眼看看外院儿忙里忙外的纤衣,道:“你这丫鬟可真算找对了。”   这厮棋艺高超,连着三局把我逼进了绝路。   我冥思苦想着下一步要怎么走,随口回道:“钱也给了,好处也许了,再不向着我,就是她脑子太笨了。”   空心儿神仙似是笑了笑:“这么说,变聪明的那个好像是你?”   甚么话!我下巴磕在桌上道:“小仙本来就没有多笨。只是在天庭人人欺负我,谁都不把我放在眼里……时候一久,就得逼着自个儿懵懂些。不然样样事情都知道得那么清楚,哪里来的清净日子过?”   他懒懒垂下眼:“倒没想过你有这番心思。”   我哼了一声:“原先您也没正眼瞧过我。”   “还不落子?”空心儿神仙不经意岔开话道。   我手中拿着白子比划,心中万分纠结。往哪儿走都是个死字,只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。   你说这人陪我解闷儿,他赢那么多回干甚么?这下好了,本小仙心里头更憋闷了,他起的甚么作用?   我一扁嘴摔了棋子,道:“不下了不下了,跟仙君玩儿了一个上午,老是输!”   他也不生气,不紧不慢收了棋局:“那该说说正事了。”还有正事?甚么正事?我奇怪地看着他。   “盛夫人允你提前进门,不过,也让我允了她一个条件。”空心儿神仙抬起眼,瞳似琉璃,清明透澈:“正妻要听她的安排,且定要在你之后,诞下子嗣。”   我倒不惊讶,只提醒他道:“八成是云宛如。”想了想又道:“不过仙君你不要紧吗?你真的要和她……生个儿子呀?”   空心儿神仙道:“我这不是在问你的意思么。”我道:“问我干甚么?我和她又生不出儿子来。”   他一副万般无法忍受的神情:“我是要你表现得不情愿一点儿。成亲之后多缠着本君,本君也好有借口不去她那儿。”他顿了顿,道:“至于盛夫人那边,都已经先斩后奏了,她能怎么样?”   哦,要我演个陈年醋坛子?我可算明白了过来。   “这个好办。”我道。想想觉得吃亏,又要求:“但将来若人人都说小仙是杨府的坐镇胭脂虎,你可要为我讨回公道。”   空心儿神仙说:“你理会他们作甚?”   可本小仙就是在意!我脸皮儿薄,难得下次人间,不能留个母老虎的臭名在外啊。   我道:“您想想看,他们要嚼舌根,必定不会只说小仙一人。要连累仙君也变成了壁京城里第一妻,不对,妾管严,那才叫得不偿失呢。”   空心儿神仙眉尖一挑,失笑道:“你把你的分内事做好,这些本君自然帮你考虑。”   我欢喜道:“那就谢谢仙君啦。”   他手支着下巴,目光锁着我,“嗯”得一声,若有所思。   我眨眨眼:“仙君想什么?”   他几不可见地淡淡一笑:“也没有甚么。明日就要嫁人了,怎地没见你紧张?”   我有些莫名其妙:“本身就是做戏,何来紧张一说?”   他轻轻沉吟道:“做戏……”半晌,抬眼看着我:“你就不怕假戏真做么?”   怎可能!他看得上我才怪了。   我恳切地点点头:“我信仙君的为人,仙君华贵高洁,眼里除了修仙,容不得其他。”   他唇角勾得十分诡谲:“万一本君一时迷了心窍,觉得做回凡人也不错呢?”   神仙菩萨,他不会是说真的罢?   我吓了一跳,四下看看无人,忙低声道:“仙君,您是掌管天道五行的人,您都做了凡人,是要天帝取了本小仙的命吗?别别别,您千万不可犯糊涂啊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便见他直起身来,猛地将脸容凑近过来。   我一时脊背悚然,连后退都忘了,我们之间只隔了一张小桌,如今他近在咫尺,神色慵懒,连睫毛洒下的一片淡影都看得清晰……再凑近一点儿,鼻尖便快要碰到,他呼吸清凉,甚至感觉得出那嘴唇凛冽的线条……   死了死了。我“刷”地闭上了眼,呼吸也不由自主随之屏住。   “现下可有那么一丁点紧张了?”他嗓音低沉,虽依然淡定,却有一丝压不住的捉弄之意。   我死合着双目,拼命点头。   对呀,再怎么装、怎么做戏,眼前这个都是个公的。明日说不准……比我想象得还要凶险……   呜呜,恩师娘娘,小仙错了,真的错了。小仙不该忘记了上仙也有男女之分,小仙不该忘记了空心儿神仙他也是个早成了年的男人!   “知道错了就好。”他似笑非笑地道了一句,终是没再靠近,轻轻离开。   迎面没了压迫之感,我可算舒出一口长气。再多一会儿,估计就要憋死了。   过了好半天,我才敢慢慢睁开眼。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的,快要从喉咙里跃出。   “仙君……?”对面已没了他的身影,我四下环顾,却不知道他跑去了哪儿。   想想刚才的情形,又不禁觉得脸上一热——你说他这是干嘛?一直相安无事的,不是最好吗?是不是非要看本小仙不好过,他才高兴?   那猛然间的靠近弄得我一晚上没睡好,第二日起来,呵欠连天。   “哟,姑娘这是怎了?”晨时纤衣一进来,便掩口轻笑:“大喜的日子怎么打不起精神头儿?是不是要做新嫁娘了,一夜没睡好?”   还敢说,提到这个我就一肚子气。   我懒洋洋地赖在床上,道:“反正我一个通房,又摊不上甚么正规的仪式。洗个澡熏个香,吉时到了直接脱光了一包……何必要那么好精神?”   纤衣过来扶我道:“若是公子宠着姑娘,仪式再补办也不迟的。”   我软绵绵起身,任她往我身上比划衣裳:“不是说今儿早上还要喝春睡酒?唉,本来就这么乏了,再喝那个,人还撑得下去么。”   纤衣笑道:“那酒姑娘不喝也罢,奴婢偷偷给您倒了去。反正是求子才喝,姑娘也用不着。”   她帮我打点好一身的行头,方才想起了甚么似的,跺了下脚:“唉呀,夫人还说要我把压箱底儿集子取来给姑娘看,一大早忙活昏了头,都给忘了。”   我无精打采地去外屋洗漱,随口问了句:“甚么压箱底儿的集子,那么重要?”   纤衣道:“都是那些个麻烦规矩。几张……几张春宫图罢了,出嫁之前得看看。”   我边扯布巾边犯了个白眼儿,亏得空心儿神仙那时作孽,这些乌七八糟我还看得少了?   当下便对里屋道:“身孕都怀了,还穷讲究些甚么?我只求天儿早点黑下来罢,能有个名分,这心里也就踏实了。”   纤衣轻笑:“说得也是。”   不知是不是我的话太灵验,黄昏还没全过去,天色便转阴转黑,再过几时,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。   我泡在盆里,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,昨日空心儿神仙表现得那般反常。今天真的不会出甚么漏子罢。正想到出神,但听屏风外纤衣请道:“姑娘,我要进去了。”我轻声应了,她便走进来,用块大红色的布巾,将我从脖子到脚地包住。   “这回抬着您可得小心,肚子里还有一个。”她将我扶到中堂,边给我擦头发边玩笑地道。   不说我还真忘了,清归近日在我腹中总是沉睡,借胎借这么久,也该到了休眠之期。   小雨绵绵在窗外落着,我在浴盆里泡久了,浑身都没半分力气。纤衣小心翼翼给我上了新妆。过了片刻,便又进来四五个婆子。   纤衣跟在后头,我被其余四人抬着,第五人则撑起锦花伞。   一行人浩浩荡荡,阵仗不小。看样子是朝着空心儿神仙那儿去了。   我浑身上下的肌肤都裸.露在外,只由块喜布隔着空气。冷风一吹,登时起了身鸡皮。   好在路途不远,不出一会儿便到了地方,纤衣小跑过去推开门,婆子们手脚麻利地将我从布巾里拖出来,转而塞进鸳鸯绣帐里头。   我见不得自己光着身子,赶紧扯了旁边的被衾牢牢盖住。   “姑娘请在这儿候着。”纤衣福了福身,随婆子们出去了。   房内静静燃着焚兰之香,窗外淅沥沥雨声不住。   身体渐渐回暖,整个人都陷入一片柔和的安宁中。抬头看过去,红的纱帐,红的双烛,就和那日在青楼里看到的一般,奇怪的、飘渺的红……   我打个哈欠,头一点一点,持续瞌睡。   不知等了多长时间,外厅传来“吱呀”的响动,似是门被人推开。   我一惊,困倦之意顿去,睁大双眼,精神得不得了。   “……仙君?”我试探着叫了一声。   眼前忽地亮了,迎面而来的烛光,耀得我忍不住半眯起眸子。   “别说话。”我听到他压低的声音。   那工丽细腻的帐帘,被只手轻轻从外掀开。   “今日下雨,外面那人应该听不太清晰。”他身着一套绣纹的喜服,袖口匝的银边,把手背衬得极端白皙,“但是,还是不能掉以轻心。”   我点点头,不自禁把被褥又往上拉了几分。   他没注意,从怀中取出剩下的半颗药丸,道:“来,吃下去。”   我顺从地张开口,没等咬到药丸,就觉颈间一痛。忍不住要惊呼,竟哑然无声。   他消了我的声音?我疑惑地看过去。   “对不住。忍一忍罢。”他眼神清明,静静回看着我。   不知怎地觉得很安心。   我又点了点头,拉过他的手心,一笔笔写道——一切都听你的。   肌肤相触,指端温暖。如此一来,竟觉得身上寒凉。   我在被褥里不为人知地抖了一抖。但见他眼神微微柔和,低声道:“你放心罢。我不会做逾距的事。”   如此甚好。我再次大力颔首。拉过他的手又写道——那昨天?   “昨天只是吓你的。谁教你不把本君放在眼里?”他冷冷哼了一声,生气的模样颇像个小孩子:“现下才知道怕,早干什么去了?”   唉,几千年的神仙都做了,偏要在这点小事上和我过不去。   我摇摇头,拉紧身前薄被,对他做起了口型。   把——你——外——衫——脱——给——我——   他一愣,好像突然想起来没穿衣服的规矩,触电似的从床沿弹起身。   我继续道:仙——君——背——过——身——去——   他似是一窘,立马刷地转过身。   我盯着他的背影,看他一个个解开扣子,心中突地有些感动。   以往对他成见太深,其实他也不是我原先想的那样坏……   他将外衫脱好,不回头地默默递给我。那手指头抖的啊,和筛糠一般。本小仙又不吃了他,他抖什么啊。   莫名其妙地接过外衫,我系扣子穿好。穿好许久,依然见他不敢转身。便伸手过去戳戳他,示意可以。   他回过头来,目光不太知道往哪儿放似的,重新又坐到我身边,道:“本君现下稍微用咒符疏通,帮你把毒逼出来。可能会让解药药性蔓延全身,药效一发,便是两个时辰……你可准备好了?”   我点点头,神情肃穆。他也点点头,取出一张道符,啪地贴到我脑门儿上。   我哭笑不得,本小仙这回成僵尸了。   第四十三章   43   空心儿神仙的举动很快有了效果。从额头的道符里,顺下来丝丝凉意,一路畅通到四肢百骸,竟是说不出的畅快。   我昏昏欲睡地靠在床头,时清醒时糊涂,只觉浑身脱力。   窗外的雨下大了些,噼里啪啦地泛滥开秋意。空心儿神仙用手指头点着我颈间,轻道:“撑着点儿,别睡着了。”   我一惊,强打起几分精神,忽地身子一震,全身的寒毛都堪堪竖起。   打腿间忽地窜上来一股热流,和那层凉意对峙着。体内冰火两重,烧灼得人难受不已。不出片刻,那躁动之气便渐渐凝聚起来,四处乱窜,最终嗡地冲上了脑门。   我情不自禁,惊喘了一声。   “白沐?”耳畔似有人沉吟了一下:“已经发作了么,这么快。”   迷迷糊糊地说不上话。此刻本小仙的脸一定很红。   颈间有一指相触,甚为熨帖,不似其他地方,燥热得简直要将皮肤撕裂。   这算是甚么样的一种感觉?我从没有过此般怪异之感……   莫名其妙地就羞耻起来,又难受的要命,恍恍惚惚间,差点就要流泪。   ……我难受……   全无意识地喃喃一句,但却根本发不出声音。   我朝前倾了倾身,想要抓住那只手,整个贴到脖子上。   冥冥中听见那人道:“忍一下。”   忍不了!你来忍忍看?!   怎能忍得下去呢?这滋味简直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……什么样的药性,能激烈得让仙人都难以把持?   是了……我现下不算个仙人,只是个凡人啊……   我颤抖着伸上手掌,不留间隙地盖住颈间手背。   那源源输着咒念的手指头不自觉地一震。   是他。他到底给我吃了甚么东西?不是解药罢……一定不是的。要不然,怎么这么难受?啊啊,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……   “松松手,白沐。”他轻轻地道,语气哄骗一般:“清醒些,本君在帮你……”   你要是想帮我,就快让这股子燥热消散啊!   ——呜呜,我恨你……恨死你了……   灼热的泪珠沿着脸颊流下来,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些甚么。反正都是哑然无声。   这次倒没再听着回答,只攀上来另一只温凉的手,触碰了一下我的脸颊。   仅仅一下而已,又犹豫地缩回去了。   我心底不由得一阵失落。过得片刻,那手指再度攀上,一点一点,把我哭得乱七八糟的泪痕擦去。   胸口蓦然一跳,便从奔腾的血液中涌出千万束炎流,突地将喉咙间禁锢的东西冲开。   “……你……你再坐过来点,好不好……”   终于能说出话来,那声音却把我和对面的人都吓了一跳。   又绵又媚,沙哑不堪,这……不是本小仙自己在说话罢……   “怎么哑咒给冲开了?”朦胧的视野间,瞥见他蹙眉的模样:“难道是药性冲开的?”   我痴痴地抓住他那只手不肯放,自己是谁、他是谁、我二人坐在这里,又是干甚么……   此时此刻,已在心里通通无踪。   “你坐过来一点罢,你身上凉凉的,真舒服……”   他似是一顿,道了句:“不要胡闹。”两片唇开开合合,微微的吐息便喷上了面颊。   有种沁凉的香意,沁到了骨头里。明明都已经如此接近,为甚么还是觉得不够呢?   平日里几乎感觉不到的吐息,偏偏此刻敏感至此。   我中了魔一般,欲罢不能。轻轻凑上前去,想要用嘴唇去碰一碰。   面前的人身子一僵,俊秀明澈的瞳孔近在咫尺,瞧着我时有些微的迷惑,也有些微的愕然。   “你……”他愣了一愣,手足无措。   都到了这个境地里,我却不知怎地,有些犹豫。   我究竟在做什么……   稍微前倾一丁点,便能触碰到他,他乌黑的眼、挺秀的鼻梁,此刻笼罩在锦帐漫无边际的轻红里,看来都像是虚无的美景,美不胜收。   也许稍许一碰,就知是镜花水月。会消失了……也说不定呢。   几乎要再次落下泪来,心底频频有个微小的声音,不停地在告诫着我,要速速抽身。   白沐,这个人碰不得,你会后悔,一定会的……   唇间相隔几许,若有若无的轻擦着,那温凉的体温让人流连。可我终是钉在原处,不敢前进。   却更舍不得后退。   体内寒热交加,将人逼迫得几欲疯狂。   少顷,我轻轻眨了眨眼,让含在眼眶里的一包泪尽数流出。   “……我,我……对不起……”快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,本小仙几乎拼尽了全身气力,才一点点朝后仰开。   眼前的人似松了口气,继而全神贯注地看向我颈间,将指间加大几分力度。   刹那,我眼前金星乱冒,胸口也窒闷欲呕。有一口鲜血,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。   “出来。”只听他淡淡地道。   话音甫落,我便扑地将那口血尽数吐出。   有几滴喷溅到他月白的里衫上,蜿蜒下一路嫣红。   “成了。”他轻轻收回手指。   烛影在眼前乱晃,体内凉生生的气流渐渐褪去。燥热却依然不减。   “你快走。”我有气无力地摇摇手:“现下离你这么近……是万万不可的……”   他站起身来,却没有离开。在床沿看了我好一会,方才低低地道:“这几个时辰捱过去就好。”   我昏昏沉沉,体力透支,完全没劲去回答。   床沿那个人影模模糊糊的,分不清是以怎样的姿势在站立。半晌,他俯下身,温和地用手撩开我汗湿的头发。   “为甚么要凑上来?”耳中听到一阵清风般的叹息:“还是,你早已经认不清我是谁了?”   我没办法说出所以然来,闭着眼,思绪混乱。   沉沉浮浮,如入梦境。   窗外的雨一直在下。   就连鼻端呼出的气儿,都比平日沉重。身上燥热得太习惯,反而能让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。   “既然认不清,为甚么又退开了?”   许久许久,久到我以为自己已经睡着了,却又听到了那个声音。   ……他……竟还没有走?   不,根本是我在做梦罢了。   之前也常常做这种奇怪又真实的梦,梦到九图,梦到些天宫前尘,梦里总有绯色烟雾,袅袅缠绕上来,空让人心头惘然。   现下,应也是梦罢。   正漫无边际地想着,脸颊上却忽地感到两片柔软的湿意。吻得太过轻飘,甚至令人怀疑它的发生。   我后脑微微一麻,险些立即就要睁开眼,可眼睑粘连,根本是有心无力。   那样的吻停留了一刻,又在嘴唇上蜻蜓点水地擦过。   一切不过都是转瞬即逝的工夫。之后我便一直在半梦半醒间游移,疲累不堪。   好容易沉沉睡过去时,淅沥淅沥的雨声却犹在耳边,丝毫没有停歇之意。   第四十四章   44   次日纤衣来为我更衣,我依然浑身化成水似的软。本想在床上多懒一会儿,却被她从迷糊中又推醒了。   “姑娘醒醒,今儿夫人说了,要你和公子去安祠堂奉茶。”   我心道,奉甚么茶?不是说这亲事见不得光,要禁足直到明年么。   腰酸背痛的,却也还是撑起身来:“你下手推得轻点儿,我这浑身上下散了架似的,也不知怎么回事。”   她眼中狡黠,抿唇笑道:“可不是么。现下不该叫你姑娘了。该叫少夫人。”   这么一提点我才想起来,四处环顾着道:“公子到哪里去了?”纤衣道:“公子一早就起来了,说你身子不舒服,让奴婢晚两刻喊你。”   本小仙点点头,心里头对昨夜之事还有些迷惑。   其实现下已记不大清,脑海之中仅有的几段浮光掠影,也是模模糊糊。稍微一想想脑仁儿便疼。   纤衣服侍我把该打点的打点完毕,还特意把我扶到镜台前,梳妆打扮了一番。   我对着镜子,懒懒提不起兴致:“昨儿是结婚也就罢了,今天又为了甚么?”   纤衣道:“您不打扮的好看点儿,夫人那会有些说道。”我道:“打扮得好看了她也有说道,动不动给我降下条狐媚公子的大罪,我可受不起。”   纤衣笑道:“才做了少夫人,脾性就大起来了?没事,咱受她这气也不是一时半刻了,还在意多一天么?将来必有翻身的日子!”   我哪来的甚么脾性,不过是乏的,这才多说了几句。唉,她要想歪,也随她去罢。   我们这头在手忙脚乱地摆弄,外屋那头却传来了响动。我耳朵里听见有人抬手倒茶,而后空心儿神仙的声音传了进来。   “起来了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?”   纤衣在背后推推我,轻道:“好了好了。”   我抬眼一瞧,镜子里的人不比平日里的素净,倒多了几分明艳。胭脂这东西真是功效神奇。   当下起身,掀了帘子出去。见到坐在中堂的人面冠如玉,阳光扑在脸颊上,柔化了几分原本冷漠的轮廓。   他抬眼看见我的脸,像是些微地一怔,没有说话。   嘻嘻,惊艳罢?本小仙就知自己底子不差,稍稍打扮打扮,还是能见人的!   “都是纤衣那丫头不好,没去知会您。回头我替你教训她。”我走到他眼前坐下,回眼去瞥纤衣。鬼丫头笑着对我吐吐舌头。   空心儿神仙挪开眼道:“无妨,一点小事罢了。”我微微一笑,道:“夫人要我们去奉茶,您知道甚么时机过去的好?”   纤衣在一旁插口:“少夫人太见外了,该叫婆婆才是。”   我道:“你怎地比我还急?”   要本小仙叫她婆婆,她能愿意答应?而且,就凭她,高攀的起吗?   空心儿神仙掀开茶壶盖子,往里边瞧了瞧,对纤衣道:“你去换壶新茶来。”   他倒是会支使人。   纤衣依言出得门去,他堪堪转向了我,仔细端详片刻,道:“身上可还有甚么不适了?”   我一愣,答道:“也没什么,就是使不上劲力。”他颔首叹道:“中了这么狠毒的蛊术,全身的血都要新换一遍,不过这样也好,说明已换干净了。”   说到这儿我就来气,忍不住撇了撇嘴:“那个倒霉道士,改日再叫我碰见了,一定要好好治他!”   空心儿神仙似笑非笑:“你现下该担忧的,不该是另一个人吗?”   我又是一愣,也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杨衍文。当即垂下眼神,心情稍许低落。   “不用担心也罢……反正……他早也就认为小仙趋炎附势、见异思迁了。”   空心儿神仙哼了一声,闭上了眼:“他既这么看你,又有甚么值得留恋的?”顿了顿,又道:“就不知你看上他甚么了,天天神魂颠倒。”话语间颇有些气鼓鼓的意味。   我低声道:“仙君莫要胡乱猜测,小仙只是觉得,他实在是个好人。”   他没再说话,耍脾气似的在原处闭目养神。我看他精致的脸容上有几分疲色,忍不住小心问道:“昨天……后来仙君是去哪儿睡的?”   他轻轻睁开一只眼,道:“就在这桌上趴了会儿。你衣冠不整地躺在里头,叫我怎么好去睡?”   我干笑道:“可以后……这个床铺是个大问题,不解决不成的。”空心儿神仙淡淡瞧我一下:“怎么?你还想让本君一直趴在外头?”   我忙道:“不敢不敢,每人每月十五日罢。”他微微挑眉:“哦?”   我忙改口道:“这样罢这样罢,四六分好了,我四您六。”   那厮懒洋洋地瞧着我,还是不说话。看来在等我再表态。   我咬咬牙,狠下心:“三七总行了罢?!我三,您七。”他只再次挑了挑眉。   混账!他还想怎样?   空心儿神仙不慌不忙,用手支起了下颌,半晌,缓缓地道:“你有这份孝心是好的,但就算睡在一张床上,本君也未必要对你做甚么。”   他的意思,是要和我一起睡吗?   我吓得连连摆手,赶忙道:“这小仙怎么当得起?”   他慵懒道:“当得起当不起,不是你说了算的。”   我大吃了一惊,他可是认真的?当下清清嗓子,又道:“可您总得为我考虑考虑。”   他斜我一眼:“此话怎讲?”   我道:“小仙相信您为人高洁,自然不担心这些。但世人眼光庸俗,保不准编排出甚么来。将来回去天庭,那些仙姑们知道我天天和您同榻而卧,非得去了我一层皮儿不可啊!”   他便笑了,那笑意如同扬花初绽,看进眼里,十分的蛊惑人心。这厮不经常笑的,每回破例,准没好事。   果然,他扬着唇角,缓缓地道:“我倒想看看,谁有那么大本事?扒你的皮有甚么好处?又不能做狐裘外衣。”   一席话说得我好生火大。狐裘大衣……亏得他连这都想到了!   “剥我的皮自没甚么好处,可是他们在背后嚼仙君的舌根,仙君就不怕么?”   他大言不惭道:“不怕。”   这都不怕了?我晕了一晕:“您不是向来最讨厌别人把您和不相干的人扯到一块儿说?”鸢羽清君就是个例子。   他意味深长地道:“本君讨厌的是不相干的人。你都舍身下嫁了我,又费心费力给我续了后,以后便是我的人了,怎会不相干?”   一席话说的我唇角一抽,脸皮也有些薄。   “这都是情势所逼,做不得真……”   “若是杨衍文,怕是你就巴不得假戏成真了罢。”他冷冷一笑。   怎么好端端地又扯到杨衍文身上去?我迷惑道:“和他有甚么关系?”   他看来是要再说点什么的,结果时候不巧,纤衣回来了。   “奴婢特意去上善房那头要了点儿吉利茶。”她端着茶壶,柔声笑道:“大喜的头天早上,喝的就是这个‘吉’字。”   我脑子里还想着空心儿神仙刚刚那番不知所谓的说辞,他最近是怎么了?表现大为反常,太不像他。   忍不住偷偷斜眼去瞥他,却见他没事人一般,很淡定地吩咐纤衣:“你倒是会说话,难怪白沐这么赏识你。”   纤衣眉眼里有些淡淡的自得:“姑娘是明眼人,自然懂得慧眼识珠。”我笑了笑,喝骂她一句:“也不害臊。”   时候消磨得差不多,掰指算算,也该去安祠堂那头了。我摸摸小腹,从上往下,已然看得出它微微隆起。不知清归在里头呆的如何?   想到一半又骂自己缺心眼儿,那厮根本用不着我来担心,怕是还好好地在休眠中罢。   一路被纤衣搀扶着走在小路上。临到安祠堂门口,也不知空心儿神仙发了哪门子疯,竟回头对她道:“你让开。我来。”   纤衣还没反应过来,便被他一手挡到了旁边去。我也正糊里糊涂的呢,手臂上一凉,竟穿过了他的手来。   “仙君……”我压低声音,大惊失色。   他也压低声音,唇角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:“本君这么伺候你,心里头可舒畅?”   我方才明白他又开始做戏了,只得苦笑道:“您真是要折杀我才罢休。”   进得安祠堂,里头倒是干干净净的。我也算理解了盛夫人挑这儿的意图。桓大夫人心慈念佛,所以杨府里才有了这么一出。这地方平日里除了她自个儿,几乎没甚么人过来。   一进门去就发现了三尊大佛——杨老太太,杨盛老爷,还有一个,自是盛夫人了。三人端坐堂上,气势磅礴,我本就浑身失力,此刻更是脚底发软,幸亏空心儿神仙扶着我。   杨老太太看到他亲来搀扶我,纵是老眼昏花,也不禁微微一愣:“之儿,你就这般……”怕是要说“喜欢她”的,想想觉得不妥,当即改口道:“就这般放心不下她?”   盛夫人的眼从我进来,就没从我身上挪开过,那目光咝咝地,要从我身上烧出个洞来。   “怀几个月身孕就这么娇气了?将来要靠你替杨府开枝散叶,是不是还要骑到我头上来?”   杨盛老爷立马责道:“你这说的是什么话?她都进了门来,还有你这般说话的?”   盛夫人冷冷一笑,道:“我不是在责备她,我是责备纤衣。”   她转眼凌厉地看向我身后丫鬟,厉声喝道:“我派遣你去照顾少夫人,你这奴婢是怎么当的?竟要公子亲自搀扶着,换别人看见了,还以为我杨府上下,拿不出个像样的下人了!”   纤衣吓得猛然跪倒在地:“夫人息怒,是,是公子他——”空心儿神仙悠悠接话道:“是我要自行来的,白沐近来身子乏力,儿子想,有些事还是亲力亲为的好。”   盛夫人恨恨地瞪了纤衣好一会,方才哼道:“就没一点儿让人省心的地方!”顿了顿,转眼向了自己儿子,神色柔和许多:“其实本来今日不想让你们这么早来,但老太太说这是规矩,非得找个僻静的地方办了,这才安心。”   杨老太太道:“悦蓉,依我看啊,这姑娘也没甚么特别不好的地方,你态度也稍微敛一敛罢。再说了,之儿过些日子就能娶了宛如,一妻一妾,这不是好得很么?”   可惜这一妻一妾,没一个是盛夫人喜欢的起来的。我心中嘟囔。   果然,盛夫人冷笑道:“不识妇道,不懂礼仪?这还算不得不好?要不是凭几分迷惑人的本事,我怎好意思承认这样的媳妇?”   她真是气糊涂了,一见我就拼命失态。不光以往的风度讲究通通不见,连老太太都懒得顾及。   老太太被她说得没了话,片刻,才又和颜悦色地笑起来。   “悦蓉啊,你听婆婆一句话,只要之儿喜欢,又有甚么不可以的?”她顿了顿,道:“我年轻的时候,就是因为不喜欢媳妇儿,对盛儿前面那个很是刻薄……现下她去了,盛儿心里头,怕还对我有这疙瘩呢。”   盛夫人脸色一白,不禁看向杨老爷,杨老爷微微尴尬:“娘,都过去多少年了,提它做甚?”老太太笑道:“不妨事,不妨事。等人老了才发觉,这些想起来,都是些遗憾哪。”   盛夫人不再说甚么,挥手招呼我二人坐下。不多时纤衣请了茶过来,我和空心儿神仙拿了杯子,依序给老太太、老爷、盛夫人奉茶。   老太太握着我的手,不让我走,道:“这丫头眉眼生得秀气,我越看越喜欢。”伸手从怀里摸出个玉坠儿,颤巍巍递给我道:“按理说我在杨府里辈分最大,不该给你用过的东西,但这玉是出嫁那日,你祖父送给我的。盛儿他们大喜的日子,我没舍得给媳妇儿,现下想着老了老了,就赠了头个孙媳妇罢!”   我接过手来,连忙道谢,那玉石触手生温,光洁富丽,看起来确像是有了年份的。   回头又依次奉侍了老爷夫人,竟没再被盛夫人使脸色,真是稀奇。   做长辈的各自赏了小辈们东西,这一圈的茶可算喝完了。老太太笑着道:“盛儿啊,他们年轻人新婚燕尔,你们老把沐儿关着怎么行?不如让他们出去游玩游玩,之儿老闷在府中看书,散散心也不错啊。”   我听得心中大是感动,忍不住就要泪流满面——老太太,您真是个贴心的大好人!   盛夫人嗔责地道:“老太太,不是儿媳做人刻薄。只是她现下身姿能看出怀孕的端倪,出去了像甚么样子?何况在府里头,我们也没亏待过她……还是等宛如嫁过来之后,再让她四处走动罢。”   空心儿神仙微微皱了皱眉,她便转头意有所指地看了过来。   “之儿,母亲和你说过的话,都没忘记罢?”   空心儿神仙不太想理会一般,淡淡地道:“儿子记得。”   “嗯。”盛夫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又将目光转回:“下个月十五就迎娶宛如。白沐也没有意见罢?”   我能有甚么意见?当下爽利地答应:“但凭夫……”话说到一半,感到她眼角冷漠的余光,忙改口道:“但凭婆婆您来安排。”   她哼了一声,这才作罢。倒是老太太又笑得满脸细纹:“你老说她怎么怎么蛮横,怎么怎么鬼心思多……我看着倒也还好么不是?多乖巧的孩子。”   “您就见她这一面,怎知道她心里头也一样顺从?”盛夫人冷冷笑了笑,话中带刺:“不过,老太太就喜欢她这样的长相,这倒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。”   老太太呵呵地笑:“是啊。眉眼细秀,我真是一眼就看中了。”嘻嘻,这是说本小仙长得好看吗?你这老太太不错不错,回月宫定给你记上一笔!   空心儿神仙稍微看了看我,回头道:“爹,娘,儿子有个不情之请。”   “说罢。”杨老爷发话。   这杨盛老爷一直懒得跟群女人斗口舌,偶然听到儿子叫自己,立刻来了精神。   空心儿神仙道:“白沐近来胎气动得不大安稳,儿子想一直陪在她旁边照料。所以和表妹的婚事……能不能先将仪式办了,改日再定圆房之日?”   杨老爷还没发话,盛夫人先重重拍了下桌子:“没见过你这样当相公的!宾主倒置,这府上还有没有规矩了?她身子不舒服,自然有下人伺候,你倒是抢着当甚么出头鸟?”   空心儿神仙道:“儿子只是不放心罢了。表妹的事情,还请母亲三思。”盛夫人冷冷哼道:“胡说八道!夫妻两人既结了婚,洞房花烛,那是天经地义!哪有行了仪式就把新媳妇儿丢去一边的道理?”   这可好,吵起来了。   “老爷,您也不管管他了?终日里只盯着他读书考官,这婚姻大事,倒如同儿戏一般!”   盛夫人咬牙看我一眼,她一定更加恨我了。愈发认为我是惑夫有道,晾得他儿子的青梅竹马都守了活寡。   杨盛老爷忙打圆场道:“之儿,你这要求也太无理了些。我和你娘亲对你一再让步,可不能由着你胡来。”   空心儿神仙道:“我是看表妹身子不好,经不住这一而再、再而三的折腾。她那个病生来就带着,近些日子更是日趋严重。再强求她这些,怕是对她无益。”   安祠堂中一时间寂静无声,人人都知云宛如病入膏肓,已非一日的工夫。盛夫人眼角微红地瞧着我们,又伤心,又愤怒。   半晌,我听到老太太发了话:“之儿说得也有道理啊。悦蓉,你再好好琢磨琢磨罢。”   盛夫人闭了一闭眼睛,又缓缓睁开,道:“之儿,你可真是从心底给宛如考虑的?”   空心儿神仙道:“自然全是为了表妹。”   盛夫人道:“你若真是为了宛如,娘就答应你这个请求,可你若是为了……”她深吸一口气,刷地射来一把眼刀:“若是为了你这个新欢,为了不想让正妻诞下子嗣,只怕我这一辈子也不会答应你!”   “儿子保证,此事与白沐无关。”   空心儿神仙淡淡一笑,祠堂里飞舞的流光,将他的脸容烙上层淡金。   “唉,悦蓉你也真是想得太多了。”杨盛老爷摇摇头,捻一把唇边小胡子:“之儿与宛如是从小玩到大的,他对她感情怎样,这一府的人都看得出来。忘了你先前还担心他二人感情太好,将来宛如续不了香火么?现下皆大欢喜,这不是很好?”   盛夫人并没有表现得很皆大欢喜,只道:“出嫁从夫,既然老爷没有意见,妾身又怎会阻拦?”   “这些日子,也不知是怎么了。衍文他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……我看那个邱道姑,好像不太起甚么作用啊。”老太太面色一忧,缓缓地道。   盛夫人看了我和空心儿神仙一下,挥挥手道:“你们先去忙自个儿的事罢。我和你爹、老太太,还有话要谈。”   我们便即起身,行礼出房。走到一半,忽听盛夫人在背后加了一句:“纤衣,平日给少夫人调理身子的那个郎中,我已把他遣了。你回头再给少夫人请一个,动静小点儿,别弄得人尽皆知。”   纤衣回头,赶忙垂首应是。   我跨出门去,微微一笑。她现下除不掉我,也算是就此遮掩了自己先前的种种行径罢。   也好,本小仙本就没打算和她追究些甚么。一笔勾销,正合心意。   一出门,空心儿神仙便也不再装下去,一手把我丢给了纤衣,道:“你把她看好了,出了甚么岔子我拿你试问。”   纤衣哭笑不得地应下,我问道:“公子这是要去哪里?”   空心儿神仙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道:“一同进京的士子里有个学友,今日登门拜访,我不得不迎。”   一同进京的学友?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:“你说小八?”   空心儿神仙道:“不是他。”转身不欲多言,顿了顿道:“回来再与你细说。”   没走得两步,便见远远处急匆匆跑来个小厮,口中道:“三公子……三公子,人已经到了。”   空心儿神仙道:“你回房等着,我去去就回。”稀奇哟,他什么时候也和凡人打起交道来了?这学友究竟是谁,能劳动他的尊驾?   眼见他三步两步随那小厮走了。我刚一抬步,脚下就滑了滑。   纤衣忙上前扶住我:“小心。”我笑道:“一时没注意,多谢你啦。”   她抬眼问:“奴婢现下是陪姑娘回房?”   我道:“先不忙,我们悄悄跟着公子,是不是更好玩儿些?”我倒要看看他那个学友,到底是甚么来头。   纤衣抿唇笑道:“这进门儿才一日,您就当起家来了。”   第四十五章   45   我二人探头探脑地跟在空心儿神仙后头,时不时找根树干遮掩遮掩。   那翩然如玉的身影走到了会春堂前,我打个手势,低声对纤衣道:“等等你想个法子拖住他,我先溜进去,躲到屏风后面。”   纤衣赶忙点头应是。   清风掠过,眼看着空心儿神仙抬脚就要往台阶上去——   “公子,公子!”纤衣被我狠劲儿一戳,跌跌撞撞跑上前。   空心儿神仙身影一顿,转身朝向她:“怎么?”   趁着这个当口,我嗖地一下窜进房里去,四下看看无人,直接躲去了屏风后头。   但听纤衣在那头绘声绘色:“少夫人说胎气冲撞得厉害,弄得很不舒服。”   空心儿神仙似是愣了愣:“胎气?不可能罢。”纤衣道:“奴婢就是跟公子说一声,这就去请郎中。”   空心儿神仙没吱声,估计是在心里头蹊跷着呢。不怪他琢磨,跟神仙借个胎也不安生,换我也会觉得此事太离谱了。   他跨进屋来,我赶紧屏住呼吸,有小厮上来奉茶,顺带问道:“公子,我把客人领过来了?”   空心儿神仙道:“带来罢。”小厮蹬蹬蹬地跑出去,不多时领进来个不知甚么身份的人,我想探出头去看看,无奈身处屏风一角,不得展露头脸,只得做罢。   那人一进来就道:“杨兄,好久不见。”声音有点点耳熟。   空心儿神仙的语调无甚变化:“坐。”转头吩咐小厮:“给倒上茶你就出去罢,我要和客人叙叙旧。”   好嘛,好嘛,这下我知道了——此人绝对不会是他所说的“普通士子”!   我耳朵里听着那哗啦哗啦的倒水声,那人却还在装模作样:“今日路过壁京,就想着拜访杨兄一趟,冒昧前来,杨兄不要怪罪。”   空心儿神仙淡淡回了句:“怎么会?”话音刚落,小厮便上前告退。屋子里登时好一阵沉默。   那人哈哈一笑打破了寂静:“屏风后头的姑娘,你可以出来了罢。”   我躲在后面脖子一凉,又听空心儿神仙也接道:“一盏茶的工夫了,你不气闷么?”   连他也知晓?我心中一阵纠结,慢悠悠从屏风遮掩下蹭了出来。   那人清了清嗓子:“白姑娘,还认得贫道吗?”   我惊愕地抬首,看了半晌,迟疑道:“……乾宁?”   眼前之人笑眯眯地点了点头。笑容倒还是那么顽世不恭,但扮相却一改往日的邋遢不拘,好生换上了件书生的青衫。远远看去,倒也风流潇洒,哪有半分从前的影子?   知道是他便不必客气了,我哼了一声,走到翔鸾星君身侧坐下,懒懒道:“你甚么时候扮起读书人来了?”   乾宁干笑道:“不敢不敢,上仙那日找人知会了贫道,怕姑娘的解药出甚么问题。何况,贫道也想特意道谢一次,正好就过来了。”   他会那么好心?我又忍不住想嗤,话没出口,便看乾宁换上一副好奇的嘴脸:“姑娘这肚里的是……”   “我的。”空心儿神仙淡淡道。我险些没给当场抽过去。   是是是,这胎种确是借他的光没错……此话无甚不妥。   但本小仙怎听在耳中,便觉这般别扭?   乾宁清清嗓子,起身作揖:“恭喜二位仙人,天大的喜事临门,贫道想不沾光都难哪。”   空心儿神仙似笑非笑,折扇一开,扇风不语。   我面子上却有些挂不住了:“你别一个劲儿绕弯子,有事便说。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,不可能单单是为了道谢罢?”   乾宁涎着脸笑道:“还是仙姑心思细密。”顿了顿,略略清一清嗓子:“托上仙的福,我师弟确是救出来了。但那女魔将拿回了内丹,魔界的魔尊便一下子有了左右手,贫道忧心他们作乱三界,这才匆匆赶来,禀报上仙。”   空心儿神仙桃花眼眸微微一敛:“你知道了甚么?”   乾宁道:“魔尊的踪迹,贫道是不知道的。但那女魔将似乎急着回魔界调兵遣将,正筹划一场大战……”他偷眼看看我俩,咽口唾沫道:“也不知是冲我们人界来的,还是冲您那仙界去的。”   我一下领悟过来,冷冷笑道:“冲着人界来,你可不就是千古罪人了?”乾宁忙道:“贫道为人,是自私了些。但事关苍生,毕竟不敢妄加隐瞒,还望上仙明鉴。”   空心儿神仙在旁沉吟了一会儿,没有说话。片刻,才施施然抬起眼眸,道:“你口中那个魔尊,连天庭都不知他身在何方。此人城府极深,一时半刻不会给我们寻到。只不过他寄存的魔气已日渐成型,现下正在本君的掌控之中。”   他一提到“魔气”二字,我心中便好一阵晃晃悠悠。杨衍文清逸忧愁的眉眼在脑中浮出,弄得鼻子一酸,差点儿失态。   “仙君意欲怎么做?”乾宁探寻地倾了倾身。   空心儿神仙道:“敌不动我不动,现下我有再大的本事,附在凡人身上又能怎样?”   乾宁道:“就不能直接毁了那魔气,省得他们取回去,实力大增?”   空心儿神仙道:“你当本君没想过么。可真正的隐患不是魔气,而是魔尊。光除了魔气,三五百年之后那厮卷土重来,一番心思,费得还有何意义?”   乾宁眨巴眨巴眼睛,有些恍然。   “那魔尊恐怕已知道本君掌控了他的魔气。但两三年之内,他必定会前来,试图取回。”   乾宁一愣:“何以见得?”   空心儿神仙慢慢闭上眼道:“我了解九图这个人,凡事风险愈大,他便愈有兴致跟你来耗。此番他能想到修炼魔气的活体,想是动了真格。要与仙界决一死战了罢。”   乾宁道:“那仙君有几分把握呢?”   空心儿神仙摇了摇扇子:“对于九图,我还真是没甚么把握。”乾宁又是一愣。   沉默缓缓游走了片刻,乾宁终于站起身来,作揖离去。   “贫道先告辞了。”   我依然呆坐堂间,好半天没有任何反应。   听着他们俩一来一去的对话,左胸剧痛,竟是揪心得要死。杨衍文、杨衍文……他究竟错在哪里?他只是安安分分的一介凡人,本来也甚么都不知道。不过因为沾染了九图的魔气,竟要在仙魔两界间,承受此等的灰飞烟灭,万劫不复!   他明明对我一片真心,却叫我硬生生扯断了关系,连最后一点儿企盼也没给他留下。白沐啊白沐,你怎地这样忍心?!   满眼都被泪水糊住,我跌跌撞撞地起身,朝门口跑去。   “你到哪里去?”身后响起个清冷之音。   对了,他还在……   “仙君……”我缓缓地回过了头。   他闻声也朝我看来,面容绝俗,俊秀的冷漠,从眼神透进了骨子里。   那么冰凉的眼神,又透着一股莫名的悲哀,一个劲儿地将人往绝望里推,留不得一丁点念想。   不知为何,那一瞬间,有种想法将我团团围住。   他看穿了我,他彻彻底底看穿了我……我在想甚么……我想要甚么……   这个人……全都知道……   “仙君,请您……请您……”明知无望,我却又唤出声来。   为什么呢?自己也说不清楚。   恐怕是隐隐觉得,唯有眼前这人,才能救得了杨衍文。   恐怕是隐隐觉得,唯有眼前这人,才能明白我想说又说不出口的话。   可是,他应该不会站在杨衍文这一侧……他们两人并不是血亲兄弟,他凭什么出手帮他?!   真真是,绝望更甚。   我自行将目光转回,终归没有把所有话说尽。   他就那么看着我,眼中有一笔浓墨,带过落花般无尽的凄凉。   只一瞬,又回复了方才的淡定。   “你想要本君怎么做?”他倏忽开口。   我不知所措,带着两眼的泪珠,定定看住他。   “白沐,说出来,你要本君怎么做?”他似有刻意把声音放柔。   可我依然听出了那声音里强抑的甚么情感,低低垂下头,道:“没有,甚么也没有……”   “你想要我救那个凡人,是也不是?”结果竟是他先行说出。   我心头一震,猛地抬起双眼,但见他薄唇间一抹嘲笑,当即之下,心如死灰。   他不愿意!他果然还是不肯!   “你下得凡间,却戒不了凡间的情。那不过是九图的气息,你却仍然会被吸引,仍然放不下他……”他声音低沉,笑意不消:“罢了。都是因果,转世轮回也消不掉的因果……”   他终是轻笑出声,笑容令我悚然心惊!   “你喜欢他,变不了的……”   我急步走到他身前蹲下,颤声道:“仙君,您……您没事罢,这是……在说什么呢?”   “本君的那颗心,明明都被他掏去了。空空荡荡,这儿甚么也没有……”他抬起头来,修长的手指拉过我的手,入了魔一般,慢慢放到自己胸前:“你告诉我,我怎么还会这么难过?”   我好像在做梦,却奇怪地不想挣扎。那冰凉的肌肤底下没有任何脉动,死气沉沉,其实也没甚好摸的。   他笑容恍惚,尘埃之中如蒙上了轻光。   “那时候就一直在想,你为何可以那么喜欢他?喜欢得命也不要、修为也不要……天下哪有比你更蠢的神仙?一直一直,本君都不想搭理你,还处处与你作对……只因为本君……看你很不顺眼。”   他抓住我的手指微微一紧,眼中不知是笑意还是痛楚的微光,倏忽闪过。   “你这笨狐狸,你可知自己有多笨?那个魔头,从未把你放在心里过,在他心里,你甚至比不上一把血欲镇命锁!几千年来,本君冷眼旁观,想看看你能撑到何时。当初九图挖走了我的心,我甚至松了口气……因为本君可以不必和你一样,痴痴从上半生等到现下,却还一样一无所获!”   他笑得更厉害了些:“情这东西,向来就是害人。”   我不知能说甚么安慰他好,他的胸口如此冰冷,好像怎么暖都无法升温。那凉度从我的指尖透过,似乎要把我的心跳也一并冻结,从此停止——   “一千年了,本君连一颗活心也没有。白沐,你却还是不肯放过我。”他抬起双眸,重复道:“你却还不肯放过我……”   我的眼泪不知怎地一下子掉了出来!   这一刻,才终于看清。   那眼神里的东西不是痛楚,也不是笑意,而是真真切切的苦涩……他竟过得很苦?   说出去也是没人会信的。天帝看重的翔鸾星君,谁不知他是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天庭没有人敢看低他一眼……这样的一个上仙,竟然会觉得苦涩?   我真的是眼花看错了罢。   “你只是要他活着,是不是?”很疲惫一般,翔鸾星君撒开了手:“就算本君不答应,你自己也会去想办法罢。”   “不是的……”我茫然地否认。   眼泪争先恐后往下掉着,反手抹干净了,却还是不停。   “好罢。本君答应你。不过这一世是不成了。”他没理会,只深吸一口气,缓缓道:“我会让他转世投胎,还在杨府这样的好人家,到时想念他了,你还可以下界看看。”   我忘了哭泣,愣愣抬头去看他。   死也想不到他真的会这么答应。   怎么会就答应下来了呢?如果为难,否决就好了;如果一直对我很坏,为甚么不干脆一坏到底?   让我把他结结实实地厌憎下去,对他也没任何损失。而现下这样,除了让我对他愧疚千百年,又有其他甚么好处?   “还觉得欠他的话,那便再下凡去,陪他一世。”翔鸾星君似疲累已极,摇摇晃晃地站起身:“这些,本君都不会再去管了。”   我木然蹲坐原处,任由那惊鸿般的身影自眼前走过。   “一千年了,甚么都没有改变过。本君看不下去,也不想再看……”他的声音只被风留在会春堂中:“全由你的喜欢罢……倾瑶。”  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太轻,我不确定是不是听得真切。可是,心底毕竟隐隐明白了些甚么。   从前那些局外人的传说、那些事不关己的故事……竟在一瞬之间,通通演化为往昔的真实。   所有的一切,不过是为捕猎九图而设的一个局……   这突如其来得出的结论,蓦地把我砸得头晕眼花,心如乱麻。   第四十六章   46   得知自己前生是倾瑶之后,本小仙便神不守舍了好些日子。   原来当年背叛天庭的那个罪人不是别人,正是我自己。   想到这里,不禁心头悠悠恍惚。   一时忆起原先在月宫的时光——恩师娘娘每每与人谈话,总有意无意,避着我的嫌;不论自个儿再怎么努力讨好,得到的却只有众仙的藐视;至于怎么升的仙那就更不靠谱了,莫名其妙被赐了仙骨,结果没呆上几年,又让轻而易举天帝许下了下凡的惩戒……   一切的一切,分明都是因果罢了。   怎地早些就没看出来?   天气转凉,冬日渐临。空心儿神仙办了和云宛如的婚事后,便不再在外院看书,转而去了书房。   听纤衣说,这些日子他都宿在那儿,和云宛如的圆房一事迟迟未定。   老太太催人去问过好几次,他总说春试将近,自个儿忙着到处婚娶,荒废了学业。现今算是要补回来,其他事都得放放再说。   我有些恍然,难怪这么久了,连他一面都没能碰见。   不过,这样也好。   以现下的情势,断见了他,我也不知该说甚么。   “放心罢少夫人,公子没来您这儿,也不会去她那儿。听说他两个是有名无实,公子没碰过她一根手指头。”纤衣见我整日郁郁,以为我在意自己遭了冷落,道:“正妻又如何?您肚子里早有了一个,还怕她不成?”   我微微一笑道:“不用找话安慰我。我没事。”   纤衣急道:“是真的!我前阵子才见夫人叫去了她,让她对公子再贴心些、温柔些……这不说明公子对她也很冷淡?对了对了,夫人让她去置办年前家宴……”她顿了顿,哼道:“这一下她地位就直接上去了,真是的,好处都白给她占!”   我忙道:“别胡说。她毕竟是正房。”纤衣道:“我就是看不惯她来了之后夫人那个热情劲儿,同是公子的妻妾,凭甚么您的称呼前头就得加个‘二’字?”   话音才落,外室写好方子的郎中便颤巍巍走了进来。   “二少夫人,天气转凉了。老朽给您变了几样药材,暖心益血,您吃着有甚么不对,务必知会我一声。”   纤衣一把夺下方子,翻个白眼纠正:“是‘少夫人’。”   我喝止:“纤衣。”转而向尴尬的郎中道:“对不住,我这个伶牙利嘴的丫鬟,太欠管教了。”   郎中赶紧欠身:“不妨事。姑娘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吩咐了?”   我接过方子看了一遭,又问了些例行的问题,方才让纤衣把他送走。自个儿坐到桌边去,接着绣纤衣教我的千鸟图。   绣着绣着觉得头晕,无意间抬起头来。对面便是铜镜,那么一照,我方才发现肚子已吹气似的鼓了起来。   跟真正的孕妇并无二致。低手戳戳它,居然还会动弹,十分有趣。   纤衣从门外回来,冻得小脸儿发白,边赶到里屋来陪我,边嘟嘴和我抱怨。   “这鬼天儿忒地奇怪,才刚进十二月,竟飘出了小雪来!”   我抬眼瞧她一下,指指面前凳子:“可不是到了冬天了么?别站着,过来坐下。”   她哆嗦着上前:“公子怎么回事儿,这些日子都不来看看您。再忙也得顾忌顾忌自个儿的儿子罢。”   我笑着劝慰:“他一念起书来就甚么都忘了。别说我,命都不要了。”   “您还没看出来?他不来,夫人就可着劲儿欺负你。”纤衣往手心里吹气儿,大眼睛很是灵动:“催了好几次,冬被都没发下来。他们要您保密身份,我又不好直接跑去和柳姐儿要……要给受了寒,究竟算谁错?”   我倒是不怕冻,故而也无甚所谓,闻言只道:“再忍几日,她总不好一直拖着。”   纤衣道:“不成。明日我就找公子去。”   我一惊,险些把针头戳进虎口里去,下意识便脱口而出:“别多事了。”   纤衣奇怪道:“这怎么叫多事?您是不是和公子间生了甚么嫌隙?”真是个眼神儿尖利的丫头。甚么都瞒不过她。   我忙辩解道:“不是。我只是觉得,这点小麻烦也得牵扯上他不成?到头来弄得像我在挑拨他母子一般,夫人对我会更加不满。”   “那怎么办?您也得给肚子里那个想想呀。他冻坏了,谁担当得起?”纤衣说着凑上来看我的针线,闷闷不乐。   我道:“我是觉着能熬,不必添那许多麻烦。天冷了这不还有火盆么?火盆一烧,不会冷到哪儿去。”   纤衣说不过我,托腮嘟唇:“您也太不懂给自己打算了。”   我笑道:“人怀孕了性子也疲乏,一时的意气,我懒得去争。她们爱争……就随她们去罢。”   她知道我不会改变主意,转而把眼神儿投到绣图上去。   “别说,少夫人的针脚是越发细致了。这鸟儿活灵活现的,真好看。”   我低头,在烛光下穿针引线,道:“年前儿绣好了,能送给老太太。”   纤衣合掌笑道:“这感情好,孙媳妇送的她一定喜欢。”我也笑了:“可惜比云姊姊差了两分功底。”   两个人你来我去地说着些闲话,忽闻门口有人轻敲。   会是谁?我同纤衣换了个眼神,她轻手轻脚,小跑去开门。   空心儿神仙走过,这院里一向萧索凉薄,少有人来往。云宛如倒是拜访过一次,只是冷嘲热讽,没少同我攀比。罢了罢了,不提也罢。   有一瞬风雪的声音贯穿入耳,而后又回复了寂静。   纤衣的声音这才惊讶地响起:“二公子?!”   我一个失神,不自禁忽地站起身——杨衍文?   纤衣话音落下之后,便没听着他本人说话。只有沉莺不快的回答回响室内——   “公子是私下来的,谁也没瞧见……这么冷的天儿,不让我们进去坐下再说?”   我忙收了手中活计招呼:“纤衣,让二……”本想说二公子的,话到嘴边打了个滑,改口道:“让二哥进来。”   不多时,三人的身影便映入眼帘。杨衍文最后个进来。他今日穿了件红色的挡风大氅,愈发映得面白如雪。   烛火跳动在他幽深的眼瞳中,他就那么一动不动,看紧了我。   本仙姑顷刻便想到自己前世,身为倾瑶一事。   被空心儿神仙点醒了我才知道,前世用情过深,是会对那人的气息有丝丝眷恋的。比如我,一朝遇见了杨衍文,便会对他身上的九图之息颇为动摇。   现下多日不见,光看着他,竟又油然而生一种亲近之感。想要靠上前去,和他絮絮说些什么。   一时间,心如乱麻。   “二哥,坐罢。”   我收敛心神,拘谨招呼着。再扶腰绕到桌子那头,想要亲自倒茶。   他忙急急跨前两步:“弟妹,不用麻烦了。”他也换了称呼。   ……是因为刚刚我先换的缘故?   我心头怅然,还是放下了手中茶壶,道:“二哥的身子无碍……已可以走动了?”   他唇角扬起的弧度有些苦涩:“道姑已然走了。我又休养了多日,还没来得及……祝贺你和三弟……”   我垂下眼睛:“不妨事。云姊姊那头道过喜了便好。”低头抚摸着小腹,又道:“因我这肚子,除了自家人和些个丫鬟知道我身份,现下对谁也不好公开。”   “这是弟妹自己的选择,不必和我说那么许多。”他似在刻意拉开距离。   我了然地一笑:“也是。多日没人来访,竟然说了些无用闲言,二哥勿怪。”   他表情不变,只道:“我今日来,是听到纤衣和管事儿的在东阁那头大吵了一架,知道你缺冬被,这才叫沉莺送了来的。”说罢,身子微微摇晃,自然而然地伸手撑住桌沿。   我大吃一惊,也顾不得许多,忙上前扶他:“这些事情让下人来跑就好,风这么大,你不能受寒的罢?”   他钉在那处,有片刻未动,忽地一反手,竟然将我置于臂上的手指牢牢抓住!   我心头颤了颤,不禁抬眼。那双黑眸直视过来,眼底的笑容,多少含了点说不清的哀伤。   “别人……我不放心。”   杨衍文说罢撒了手。   被他握住只是短短一瞬的工夫,却让我觉得如斯漫长。   他像顾忌着身边尚有人一般,特意补道:“下人们做事,还得挂心她们做得是否干净。何况,为兄也好久没看到三弟了。”说着说着,四周环顾了一遭:“三弟人呢?”   我轻声道:“一直呆在书房。快要春试了。”   “连床被子都不能给你想周到么?”杨衍文唇角残余的笑意,慢慢有些消散之意。   我赶紧道:“天还没冷到那个地步,他……他也是忙。”   杨衍文沉默地看了看我,半晌,长睫一闪。   “不过一点小事,还要你来为他说话?”   我道:“二哥,夫君对弟妹一直很好……要说受了点委屈,也是夫人一时不能接受我所致。至于他本人,却是从来都向着我的。”   他便微微地笑了:“……嗯,我都明白。”   他都明白。我暗暗咀嚼着此话。   也不知他说的明白,是指明白了甚么?   倒是那低沉的声音,听得我心里好一阵难受。   “还好当日你嫁的人是三弟,要一不小心嫁给了我……”他顿得一顿,半开玩笑地淡淡道:“只怕过不了明年,便全无指望了。”   我感到自己眉梢微动,不禁就要紧蹙起来,生生忍了许久,总算维持了原先的神情。   “二哥,不要再这般咒自己了。”   他面色不变:“不是咒自己,只是看穿了命数。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,到头来还不是一样摊得死这一个结果?人会有求之生欲,皆是因为心中尚存牵挂。我已没甚么可期盼的事物,自然也不存在畏惧。”   我听不下去,心中的愧疚搅得整个人坐立不安。空心儿神仙的许诺犹在耳边,只是我不知,这代表了甚么?   “二哥,你要信我。你的一生,绝不会就这样没了。”我下意识想抓住他置于桌上的手,又生生压抑住。   他瞧着我,没说信,也没说不信,那些我说甚么他都言听计从、深信不移的日子,已然过去了。   “你相信我……往后有一日,你总会明白的。”我忍不住焦躁道:“千万别自暴自弃。”   “可以告诉我,究竟是甚么事么?”半晌,他扬着黑眸,轻轻地问。   我摇了摇头:“现下我不能告诉你。”告诉他,就等于害了空心儿神仙不能报仇。   杨衍文微微苦笑起来:“当日弟妹也曾要我等一个人,说不论何时,那个人也总会等着我……”   他顿了顿,道:“但时日已过,她却始终没来。甚至,还在突然之间,和我越走越远……”   他似不想再说下去,只挪开了目光:“那时你也没告诉我一个期限。我却信了。现下你甚么都不说,要我还怎么信?”   我不知要怎么为自己辩解:“我……实在是没法说,但是是真的,我……”   杨衍文轻站起身,掉头往沉莺处走去。   “天色不早,我只是来送东西的。照这么说,待的时候也有些太久了。”   我像猛然醒神,忙招呼纤衣道:“快去送送二哥。”   纤衣怕是也察觉了这不寻常的气氛,屈膝低头,小声应是。   “不必了。”杨衍文头也不回,扬起一只手道:“我本就不想引人注目,才在下雪当晚前来。让她好好歇着罢。”   我缓缓低下双眼:“那,二哥慢走。”   他背着身,我不清楚他的表情。那双沾了雪水的锦履愈加远离,似乎要远到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去。   “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,弟妹和我生分至此?”   临到门口时,他抛下了这样一个问句。我眼神一散,差点被那橘红的烛光刺痛。   明明大睁着双眼,却茫茫然看不到任何物事。   好久,红色才渐渐退散。余光瞥见纤衣慌乱迎上来的样子,忙强撑着一笑:“怎么了?”   “您还问我怎么了?”她瞠目结舌地看着我:“您和二公子别是有甚么事罢?喂,您可千万不能做傻事呀。”   我心中一惊——不自觉间,竟表现得如此明显么?表面依然宽慰般笑道:“乱想什么啊,嫁都嫁了。”   纤衣不服输地告诫道:“您和他有段儿过去,杨府大院儿里谁人不知?别怪奴婢没提醒您,再和他牵扯下去,一准儿没您的好!”   我有些不耐道:“没事瞎操心,我像那么不守妇道的人么?”   她自然不敢说“像”,哼哼了两声垂下脑瓜,竟泫然欲泣。   “我只是让您小心而已……难得比正室还先怀上了公子的子嗣……您就这么凶。”   看她那样子,我真是哭笑不得,要责怪她,却也责怪不出口。   “行了行了,别一副委屈的样子。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。”   小丫头这才破涕为笑:“嘻嘻,这才对了嘛。”没大没小,一点儿主仆规矩都不讲究。   唉,我平日里当真是太宠她了。   第四十七章   47   年前办家宴时,我才总算见着了空心儿神仙。照理说我不能多待,前去做满了礼数便得回屋。在府里我整个见不得光,盛夫人才没那好心让我留下用饭。   一进门便看到了他,他正坐在老太太身边,长眉俊目,不改当初。再配上颈间随意一束的黑发,乍一瞧去,宛如天人。   那样的一种贵气,真真是和其他凡人都大不相同。   我跨步走进正堂,他还没看见我,老太太倒先注意到了,点了点头,便是打趣道:“沐儿昨天吃了什么?怎地这般圆滚滚的?”   我顿时衍生了想死之心。——是清归!都是那厮!本小仙现下连腰身也没了,远远看去端得是个凤梨状的。   有人在一旁用帕子掩了唇笑道:“都说有孕的女子,脸盘容易浮肿,我看妹妹倒也还好……不过体胖些罢了。”   谁说话这么带刺儿?我转眼看去,果不其然,又是云宛如。   她目光似水地冲着我笑,颇有几分娇柔病态。我屈膝给他们先行了礼,没打算理她,只上前坐下:“婆婆他们怎地还没到?”   老太太道:“不妨事,估摸着是一行人出去赏雪耽搁了。沐儿,你怎么穿得如此单薄?”   一旁的空心儿神仙,不动声色地转眼看我。   被他这么一瞧,我心底顿时生出些紧张,忙道:“不碍事,这衣裳看着薄了些,其实——”话音未落,放在桌上的手背便被人轻轻用掌心扣住,绵密的暖意敷上来,似要把肌理上的冰寒通通驱走。   “好凉。”他低低说得一句,波澜不惊地抬眼:“纤衣,节气已到了大寒,怎不知给二少夫人多加两件衣裳?”   纤衣嘟囔道:“我和院里的婆子们都说过,个个儿答应我给做给做,可到了现下,都没人来给少夫人量身。她又出不得门儿去,所以……”   空心儿神仙眼中有微光一闪,冷冷笑道:“所以连件像样的外衣都没有?”   气氛渐渐转向尴尬,我心急之下,忙反手握住了他。   但觉他浑身一震,脸容里有愕然一闪而逝,慢慢回眼,凝住了我。   我轻声道:“别太苛责纤衣,不关她的事。”他沉默下来,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桌上相握的手,神情复杂。   我方察觉自己逾距,当下将手从他手底抽出。余光瞥见对面的云宛如,不言不语,杏眼娥眉间,似有冰雪飞扬。   “好了,好了。”老太太出来打圆场道:“月临,去把我那件翎绒大氅拿出来,送给沐儿。一件衣裳罢了,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。”   她转过头来,亲切地对我道:“你现下走动不便,吃穿用住甚么的,平日里除了纤衣也没人帮你多想着。往后受了委屈,尽管来我这儿,我让月临多给你打点打点。”   我受了几百年委屈,这点小意思哪能不习惯?不过她一片好心,我又何必拒绝,当即起身屈膝:“谢老太太。”   “看样子婆婆他们玩忘了兴,时辰也不早了,妹妹用不用先回去?等等叔父舅舅姑妈他们都来了,你站在这儿怕是不好交代。”云宛如淡淡插了一语道。   我笑了笑:“说得也是。那我这就走了。姐姐记得帮我跟婆婆问安。”   她唇角一勾道:“妹妹放心。”   我就着方才的姿势,又行一礼,转身招呼纤衣,打道回房。空心儿神仙扬起桃花似的双眼,略略看我一下,甚么话也没有说。   我转身离去,但听身后有人惊呼:“夫君,你到哪里去?”   一回头,空心儿神仙竟随我起身,倒叫我好一番愣怔。   “这些日子太疏忽了她,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。看一时半会人也来不齐,就先去送送。”他平平淡淡交代着,甚至没有多看云宛如一眼:“等等我自会折回头来用饭,不必担心。”   “夫……”背后的云宛如欲言又止。   我手腕突地一紧,被他牢牢拉住,头也不回地往外拽走。   才下过一场大雪,夜幕下白茫茫的一片,银装素裹。积雪压住梅花树的枝子,扑簌簌地往下掉。脚底下也给通通铺满,走过去便是吱呀吱呀的响声。   我仰头望向苍穹里一轮皎月,肚子里装了个清归,沉甸甸的十分难受。   正想着要不要让他走慢一点,忽地便见他在棵雪树下停住了步伐。   他转过身来,眼瞳便如那皎月一般,流光闪烁。   “你先回去。少夫人我等等自会送她。”他出言打发走纤衣。   我由他看着,心里头有些奇怪——自他告诉我前世的身份,我便少了些以往笨拙的性子,而今被他这么盯着,也没有不自在的感觉,只是心底空空荡荡,又怅惘,又释然。   这变化究竟是何时而生的?   空心儿神仙仔细瞧了我片刻,伸出手来,将我襟前结线重新系好,叹道:“盛夫人欺侮你至此,怎地不知让纤衣来告诉我?”   我茫然摇了摇头:“这点小事,算得了甚么呢。”   他听后一言不发,半晌才道:“你可知为何本君一直没顾上你那头?”我又摇了摇头。   “近日那千年女树妖又有了踪迹,我一直在潜心追寻。”他顿了顿,替我将乱发别到耳后去:“杨衍文也开始嗜睡不起,已到了魔性将发的地步……过得个把月,想九图就会前来。”   我像在听别人的故事,杨衍文的音容笑貌在眼前忽近忽远。谁会怎样,谁又会怎样,似乎早已离我而去。   我道:“仙君说会帮他,让他不至于灰飞烟灭……是真的么?”   他凝神看着我:“你信不过我?”我忙道:“不。只不过心里面老是不安定……这才想到要问一问。”   他凛冽的薄唇微微一弯,令人看不出心中所想。   “我会保住他给你看的。”   我心尖一颤,一丝感动慢慢升起,脑子里却颇是混乱——我这么做,究竟是对是错?对他而言,又是否公平?   “九图身无魔性,必不会只身来此。这千年女树妖应是为了助他,才执意用些不耻之手段,问我要回内丹。”他淡淡说着,伸手折下头顶一枝白梅:“杨府怕是待不长了,我也没心思去和那些女人鬼扯。”   我稍微憋不住,哧地喷笑出声:“果然仙君还是不适合呆在俗世。”   他见我笑了,神情也略有柔和:“和我不同,你倒是挺乐意留在此处。”我随口笑道:“您和小仙,本就不是一种人嘛。”   话刚出口,便见他修眉一簇,随即自嘲地勾唇。   “哼。不是一种人……又是这句话……”   我说错甚么了么?   本以为他要莫名其妙发一顿脾气,却见他含着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,将刚刚的梅花塞进我手中。   “你也真是没变过。”   “嗯?”我有些摸不着头脑。   他垂眼牵起我的手,踩着雪向暗夜深处走去:“千年前,你第一次见到本君,也说了这么一句话。”   “我说过?”我惊讶地伸手掩唇,却没想到手里刚接了枝梅花。   刷拉拉扫了一脸雪,好凉。   空心儿神仙只一步步朝前走着,语调淡然:“是啊。你那日穿了一件霜痕符衣,去找九图听琴。九图邀本君同去,你便不高兴了,指着我道——他和我们又不是一种人,哪里会去听了?”   我干笑道:“原来我那时如此混账……”女子想与心上人一起时,向来不待见第三者。   空心儿神仙悠悠道:“所以本君从那天开始,便情不自禁地开始讨厌你,注意你。”   我忙道:“是我不对,多有冒犯。仙君讨厌我也是活该。”   空心儿神仙顿得一顿,道:“都眼睁睁看了你千年有余,还哪有心力讨厌?”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,他又开口说道:“你就是这么个性子,从未接触过我,却只凭外表便下了如此定论。现下也没变过…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,一根筋得可以。”   这……这不算是在夸我罢。好吧,我权当教训收下了。   远远处看得见小院里暖光盈溢,空心儿神仙低声道:“到了。”   察觉他一直拉着我的手,我有些不知所措。他回过眼,千年的霜寒在脸容上化尽,月华里竟不复冰冷。   而在重新现出的那种温柔,令人觉得不可思议,颇似一场梦境。   原来这个冷心冷情的人……也会有这样的表情么?   不禁在原地呆若木鸡。   我想我那时的神情一定很傻。   “去吧。”他微微俯下身,唇角带着意味不明的弧度:“以后受了委屈,一定要让我知道。”   我愣愣看着他,不认识一般。他在我冰凉的面颊上轻轻掠过一吻。   那个吻很熟悉,轻到飘渺,催人入眠……曾几何时我也经历过……不过,究竟是几何时?   突然间想不起来。   “除了本君,没有人可以欺侮你。”他抬起眼,目如星辰,似笑非笑地看着我:“其实,在天庭欺负过你的人,本君私下都教训过他们……”   我下巴渐渐脱臼,原来我天庭里狐狸瘟神的称号是归功于他。   他们都叫我狐狸瘟神,谁欺侮过我,过不了几日自个儿便也会倒霉,麻烦大小皆有。   总之,自从这个传言之后,众仙便对我更加排挤……   不过,那能怪得了我嘛?   大家伙儿都擦亮眼睛瞧清楚了,分明是这个坏人从中作梗,我是无辜的呀——   那厮被我睁大眼睛的模样看得不大自在,掉过脸去轻咳了一声。   “我看不得他们没轻没重的样子。”   你也没见得知道过轻重啊!怎地就别人不行了?   我差点叫出声来。   “反正,没人有那资格随便欺负你。”他轻轻闭眼,说得理所应当:“既然做了,就别怕被本君惩戒。”   照这么说最该下阴间的那个应该是你自己啊!我又差点叫出声来。   所有的话说完,他像是心情很好地拍拍我的脸,转头大步离去。   “进房去罢,外头冷。”他丢下这句话,渐行渐远:“这两日有空,我会多来看看你。”   本小仙这才发现,天庭里呆了这么久,我对空心儿神仙的了解,却简直只是凤毛麟角。   本以为他是个再好看穿不过的人——倨傲自大,冷漠无情。结果他竟意外地很孩子气,不光没有想象中那么坏,反而显得如此别扭……   说到底,他的坏也只是嘴坏罢了。我站在原地,哭笑不得。   第四十八章   48   年前家宴过去了足有两个多月,柳条抽新,草泛新绿,眼看着又是一轮浅春。   空心儿神仙只身前去春试。本是打算带着我一块儿的,盛夫人偏说我有身孕不便出行。云宛如再一撺掇,这事儿就算定下来了。   我近来分外嗜睡,也不想再闹出甚么乱子,既不让我去,便也随得她们。   倒是空心儿神仙不太乐意,双眉微蹙道:“你单独在府里,万一遇上了甚么事,本君可保不了你。”   我扑哧笑了:“我能遇上甚么事?倒是您出门在外,处处要小心。”   他听罢沉默了半晌,而后又像特意和我交待般说道:“杨衍文那头,我特意交代了屏凰仙子在旁守着,你不必担心。”   我心里颇是感激,点了点头,也不知怎样回报他好,走过去拉住他的手,缓缓贴上自己颈间。   他的手指优美细长,触感生凉,有种说不出的韵致。   “你这是……”他愣了一愣,眉梢微挑。   我静静地按住他的手指道:“这个锁上的咒诀……是我亲手封住的,现在我用你的手把它解开,你便可以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,亦不用担心我会和九图有何牵连。”   “其实不必如此……”他仿佛欲言又止。   我立刻打断他:“这是我自己的想法。”顿了顿补道:“我也该懂得知恩图报一点儿,不能老让别人替我担心了,不是么。”   他便不再言语,只用深潭似的双眸专注地凝住我。   “我知道,我和您不是一种人……”我笑着缓缓将解咒注入他的手指:“但我想和您好好地相处。”   他也微微勾了勾薄唇,指尖朝前略顶,立刻让那把锁发出润泽的荧光。   荧光透过领口,一点点渗出,就好像那千年的岁月,在这弹指而过的瞬间倾泻。   “等我回来。”一切完成,他转过身去道。   我垂下眼“嗯”了一声,慢慢将领口盘扣系好。   更多讨我高兴的话,想他也不会说,不过我知道,他是相信我的。   空心儿神仙走后,不知又过了几天。这日醒来,本小仙也一般地觉得疲乏,正兀自在床上懒着,忽地眼瞳被光线刺痛,睁眼一瞧,却是纤衣那丫头把帘子挂了起来。   我嘟囔着翻了个身道:“做甚么?大清早的。”纤衣抿唇一笑,道:“就知道您会这么说,是公子赶回家了。”   “回来了?”我立刻撑起身子,精神抖擞。   她见了又笑:“瞧把您急的,怎么,又不嫌早啦?”我道:“甚么时候了还和我贫,他人呢?”   纤衣走过来扶我:“在老爷夫人那儿呢,听说公子考了个好名次,把老爷高兴得就差没直接飞上天了。”   我心道一句“自然”,以空心儿神仙的资质,拿下状元不在话下。   那杨老爷原先不过指望爱子中个举人,此番喜讯,真可谓天上掉馅饼,无怪要拉着他絮叨半日。嘻嘻,也不知空心儿神仙撑不撑得住。   我被扶到脸盆前,行动迟缓地弯腰掬水,却听纤衣又道了句:“但公子进门前我瞥到了一眼,脸色阴沉沉的,倒不太快活呢。少夫人,你知道是为甚么?”   脸色阴沉?我愣在原处,摇了摇头。   纤衣道:“唉,有什么事儿值得摆脸色的,明明中了探花这么吉利……”   我又是一愣,手中一捧水哗啦落回盆中:“探花?你说探花?”   纤衣肯定地点点头。   “你确定没弄错?”我头脑有点儿发晕。   估摸是我一脸晴天霹雳的神情让纤衣疑惑了,小丫头用眼角奇怪地瞥我,顺道:“少夫人……是觉得探花还不够好么?”   我自知失态,连忙胡乱擦了几脸,含糊道:“才不是呢。我是觉着咱家公子日也读,夜也读的……不中状元岂不是太可惜了?”   纤衣叹口气笑道:“您真是贪心不足!以咱们公子原先的资质,能中举人都不错了。以前有算命先生给他看过手相,说他这辈子没有官运……这下可算时来运转了,您却还不满意。”   我扯过布巾将脸庞擦干,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。   “纤衣,你听说了这次的状元郎是谁么?”   纤衣歪着小脸想了想,道:“没听谁说呀,想来是哪家名流士子罢。”我又稍作沉吟,抬头吩咐道:“等会儿你去老爷那头守着,公子一出门,你就把他带过来。”   纤衣笑着把我扶回桌前:“是是是。您就一刻都等不了了。”说罢,从食盒里替我一样样拿出了点心:“先吃点儿东西,别为了公子一人,便茶不思饭不想的。”   我责怪道:“这叫做甚么话?”   她嘻嘻一笑:“您和公子恩爱,还不许别人说么?”   真真越说越不成话,我拈起块点心,不欲再理她。清甜滋味在舌尖滚了一圈,无端端又让我有些心神不宁。   中状元的人究竟是谁?俗世中还有这等厉害的角色?抑或是空心儿神仙没好好去考……   究竟是甚么原因呢?   本小仙乱七八糟地在脑子里推测,一整个上午坐立不安。   晌午过去半刻,纤衣总算从外边回来了,我忙站起来道:“公子呢?”   她指指身后,眨巴眨巴眼睛:“这不是来了。”话音才落,修长的身影如一袭落花,从门边飘然而至。   纤衣在后头打趣道:“公子,您快去解一解少夫人的相思之情罢,她这些天没见着你,做甚么的心思都没了呢。”   虽说她在胡编乱造,我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,当即沉声喝止:“纤衣。”小丫头俏皮一笑,闪出门去:“那您二人好好聊啊。”   门一带,空留下满屋寂静。   空心儿神仙不动声色地走过来,找到我对面的位置,慢慢坐下。   多日不见,他也未见沾染风尘,唯有身上特有的那股淡香,在我鼻端萦绕。   我想到纤衣刚刚的话,一时很有些窘迫,忙开口转移话题道:“听说仙君……中了探花?”   他也不否认,淡淡点一个头,道:“你不觉得此事蹊跷么。”   “确实。”我应承一声,忙接下去问:“状元究竟是何方神圣?”   空心儿神仙似笑非笑地斜过来一束目光,字字清晰地道:“……容小八。”   我心头悚然一惊!   太久没有接触到这个名字,我竟险些从记忆里把他淡出……那个不论何时都高深莫测的少年,骨子里颇有几分看不透的邪气……不知是他伪装得太高明,还是我太大意,怎就从没有怀疑过甚么?   当时在京城里,也曾听他半开玩笑地问过——“白姑娘,若我中个状元回来给你看,你会不会高兴?”   而我答了甚么无关紧要的话?——“岂止是我,杨府里每一个人都会为你高兴的。”   可我从没有想到过,这件事竟会成真……   那超越了他年龄和身份的老成,总是充盈着他的面容,却没有一次让人觉得不符。   大概也是因为,有些气质是源自他的骨血里,真实而自然。   他竟可以把一个预言说得如此从容,像一个真正的玩笑。对拿状元一事也是十拿九稳。   难道说……   我缓缓抬起眼,看向空心儿神仙。   他的脸色也一样凝重,轻轻别开眼神,道:“这世上能和本君一较高下的,大概只有那个人了罢。”   ……九图。   我的头颅登时剧烈作痛,有如将要裂开。   “不过是个下马威而已。”空心儿神仙波澜不惊,面色平静:“是本君不该太疏忽。”   我依然返不过神来。   纵是推断出容小八就是九图,也没人料得到他会大胆至此!   竟在自身魔气的贴身之处,独自过了十数年……   他明明知道从杨衍文出生,天帝便不可能不对此处严加看管;他明明知道生活在杨衍文身边,稍露出一点破绽,便是终焉之路!   既如此,他为何还拥有这样的自信,认为自己一定能撑到记忆恢复的一日,安然无恙地挺过去?   “这便是九图。”似看出我心中所想,空心儿神仙静静说出。   我呆呆看着眼前的空心儿神仙。   这便是九图……   他可以在毫不犹豫间挖走了亲生弟弟的活心,也最终坐上了魔界少主的位子。只要是他想的,就算不择手段,也要统统得到。   没甚么可令他畏惧,也没甚么可令他留恋……因为这个人宁为玉碎也不想瓦全——   他总是在歧路上走得那么堂堂正正!   我已位列仙斑,对于此等邪魔之流,本该厌恶唾弃。可一旦让他的性子在心中潺潺流出,却忽而涌现出一丝眷恋。   “……倾瑶。”梦境中的他浮现在眼前,黑衣银纹,眉间一痕朱砂印,美不胜收,更令人不寒而栗。   他说:“你等着罢。”   他是要我等着甚么?那自信的笑容,是确定我会重蹈覆辙,再次投奔向他么?   “不会!”我惊呼道,猛然起身。   “白沐?”空心儿神仙吓了一跳,狐疑地看向我。   “仙君,你要镇服他,一定要镇服他——”我一时失了神智般,语无伦次地睁大了眼:“他说过要回来找我……可是,他走错了路……完全错了……”   一遍遍地重复,像是刻意提醒给自己听。   “我从不记得前生,也绝不会帮他……我,我不是倾瑶……”身子沉重,像要栽倒下去,我忙伸手扶住了桌沿。   “白沐。”耳边有人轻轻地唤,双肩一紧,被谁用手牢牢按住:“你怎么了?”   我茫然地抬头,翔鸾星君俊秀绝伦的面容近在咫尺。   “仙君,我不会帮他的……”   眼角不自觉渗出泪水,我也不知莫名其妙的自己到底在解释甚么,又难过甚么。   翔鸾星君伸出长指,轻轻帮我拭去,却沉默着未发一言。   “我不会帮他的……”   容小八绝尘秀丽的紫色双眸和九图那双渐渐重合,我只是不停地说,不停地说。   “我不会……”   后脑被人慢慢按进怀里,鼻尖触到一片柔软锦缎,泛起令人安心的淡香。   “我知道。”那人声音低沉,悠悠传入耳中。   这世上,毕竟还是有人愿意信我……   我闭上眼,喉咙发酸,泫然欲泣。   自欺欺人又瞒得过甚么,没有人比我更清楚,心底那因九图而起的脆弱。被唤醒的千年婉转而回,那是怎么也割舍不掉的悸动——   难道空心儿神仙就看不出来么?   我胡乱抹了把脸,微微抬眼看他。阳光投射在他的面容上,把那睫毛都染成淡金。   他淡淡地看着我,似在等我平静,那眼瞳深处,有丝痛楚稍纵即逝。   “不要说他了,我领你去院子里走一走罢。”   第四十九章   49   “这么说,此次的榜眼是郦妃的小舅子?”在院子里走了几圈,本小仙心绪渐渐平定,听八卦听得不亦乐乎。   空心儿神仙似对此不甚感兴趣,只道:“被皇上宠幸的人,哪怕是个远方亲戚,都能鸡犬升天……状元又太过打眼,让他取个榜眼,算得甚么稀罕事。”   我道:“仙君被个凡人压在头上,都不会觉得不甘么?”想了想,坏心眼地重复一遍:“凡人耶。”   空心儿神仙斜我一眼,道:“下凡来了些日子,本君也变得愈发像凡人了。”   我吃了一惊,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。   他以往最瞧不起的,不就是这群碌碌无为的凡人么。   “仙君,您这转变有点儿大啊。”我颇有感触地道。   他却不动声色:“那人才智平庸,本君又不是不知。何以跟他们一般见识。”   “没错。所谓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。这群凡人为了紫袍乌纱,礼义廉耻早顾不得了。”我笑道。   空心儿神仙也挑起唇角一笑:“正是如此。”   近来他对我和颜悦色许多,不知是不是春日使人心宽的缘故。   不过再怎么心宽,连日来劳顿奔波,又碰上九图这档子事,他眼下也累坏了罢。   我刚想劝他回去休憩,微风忽起,一片桃花飞入庭院,随后纤衣快步冲进来。   “公子,您还在这儿呆着?”她跑得气喘,深吸了一口气:“正好正好,你快去中堂迎客罢。道喜的人一个接着一个,老爷夫人都快要应酬不过来了!”   我歪头对他笑:“看来这遭您真是成名了。”   他却觉得麻烦似的,闭了闭眼:“这群闲人……”转又看住我,道:“你要不要跟着一块儿去?挑挑有甚喜爱的礼品。”   那还像话?我叹了口气:“您出去一趟,就记不得我是见不得光的身份了?”顿了顿,伸手去拍肚子:“这小子一天不下来,我就一天张扬不得呢。”   他皱起眉,将目光放到我臃肿的腰间,点点头道:“是啊,也是时候该让他出来了。”我吓了一跳,纤衣还在旁边呢。   还好,小丫头并没对这句话过多质疑。只嚷嚷着还有被子晒在别院儿,匆匆忙忙折了出去。   晚间挑亮了烛火,我突然想到空心儿神仙晌时这番话,转向纤衣问道:“听说生孩子能把人疼得死去活来,是不是真的?”   纤衣扶我坐上床沿,笑道:“哪那么邪乎,少夫人不用胡思乱想。”   我有些紧张:“大约这些日子我就要生了。”她奇道:“可您怀胎还没到十月呢?”   我将手按在腹间,微微叹气:“就是有种要生的感觉……”纤衣为我挑一束黑发,细细梳顺了,方才软言安慰:“我听我姨娘说过,生小孩子疼的就是那么一刻,比磕掉了牙要痛些,但也不至于死去活来。”   我心道,阿弥陀佛,但愿但愿罢。清归那死小子别把我折腾的太惨便好。   事实上因我怀的本就不是个孩子,临盆那日,与他人也分外不同。   当时只觉得下腹一坠,有甚么东西沉甸甸的就要掉落,有点儿岔气的意思,很是古怪。   本小仙眉间微颦,下意识便捂住腰间,哎哟地那么叫了一声。   一旁的纤衣立马紧张兮兮地挨过来:“少夫人,你没事罢?”   我刚想摇头,肚子却刹那又沉了几分,连话也说不出来,只懂得呜呜嗯嗯,竟憋出一头汗来。   纤衣脸色一白:“不好,看样子少夫人您真是要生了呢……怎么办,现下要怎么办?”她急得团团转,不多一会儿,跑过来把我扶到床上:“您先躺着,奴婢这就去找公子,稍微等会儿啊。”   那块沉甸甸的血肉在腹间冲撞,叫本小仙苦不堪言。   当下喘息着点点头,道:“快……快去快回。”   她一走肚子便消停了,某个多日未闻的声音细细飘入耳边:“白沐,你做好准备,我要出来啦。”   我吓了一跳,谁说话呢这是?愣了半晌,方才反应过来是清归。   “你醒啦?”我腾地坐起来,用手摸摸肚子。   他道:“等等产婆来了,你就哼哼几声,一使劲我就能借机出来。”   我有点儿担心:“会不会很痛呢?”   他哼道:“痛屁。我现下就是一股气儿,等会儿给她们施个障眼术,谁都看不出来。”   我眨眨眼睛,颇觉神奇。但听他又催促道:“你快躺下,这么活蹦乱跳的,谁看着你不得吓死?”   本小仙一乐,依言睡回去。远远听着脚步声纷沓而至,赶紧扶了肚子在床上翻滚。   “啊啊啊,好疼、好疼——纤衣——”   “少夫人!少夫人!”纤衣慌慌张张跑过来,拉住我乱挥的一只手:“不要紧的,大夫和产婆都来了,公子也来了!”   我偷偷眯起一只眼,观察四周。   面容刷白的纤衣后头,站了个年近四旬的婆子,瘦骨嶙峋,一双眼灼灼有神,此刻在床尾处坐了,手一伸竟要扒我裤子。   我心道一声不好,接生竟如此伤风败俗,这可了不得。便咬牙撑起身来,对那二人道:“……拿个被褥来,给我遮一遮。”   纤衣忙将被褥摊开,铺展到我腰间。那婆子扒拉开我两条腿,声音平板无奇,一个劲地道:“夫人吸气——使劲儿——呼气——使劲儿啊……”   我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。   大约是显得太过安静,纤衣在一旁反而着急起来:“孙婆婆,这……我家少夫人没事罢?怎地……怎地突然不叫喊了,是疼得太过,虚脱无力了么?”   那孙婆婆道:“不妨事,腹部起伏不大,想是下一波劲头还没上来。”   过了片刻,便听她惊呼道:“来了!”   本小仙立刻顺着她的话头大声喊痛。   “……哎呀,疼死我了……呜呜,让我死了罢……啊啊啊,怎么这么疼呀……”   我一面撕心裂肺地叫喊,一面甚感无聊地拼命抓床单。   纤衣在一边快要掉出眼泪:“少夫人,再使点劲儿,马上就出来了,马上就好了……”   唉,生个儿子罢了,我真是不好意思让她这么担心。   我变着花样喊了多时,嗓音都嘶哑了,清归那死小子还是不肯出来。   “少夫人早产,这孩子难出得紧哪……”恍惚间,似是孙婆婆发话。   话音刚落,便有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,划破这剑拔弩张的气氛。   我大汗淋漓地瘫倒床头,松了口气。神仙菩萨王母娘娘,这冤家终于肯出来了。   “把热水端来!”“……布巾,别忘了布巾!”“先帮少夫人盖好被子,落下病根怎么办!”   外头吵吵嚷嚷的,乱成了一锅粥。   忙活了半晌,可算消停了。片刻清净之后,产婆笑眯眯地走进来,将喜被里的孩子呈到我面前。   “恭喜夫人,是个儿子。”   咳,本小仙早知道是个儿子。   但一想到这不孝子是清归那厮,我就满心不快,碰都不愿碰他。   产婆将怀中一大团婴儿放到我的枕边。清归黑亮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,躺在襁褓里挣动不停,哭得那叫个委屈。   装,装,你就给我装罢。   我继续冲天花板翻白眼,却听纤衣笑着冲过来道:“太好了,少夫人,快先抱抱小少爷罢!”   本小仙只得从命地起身,将那厮拢进怀里,还要做出个满脸疲惫的慈母模样。   “……嗯……瞧他长得和公子真像。呵呵……”   边说边在心里头吐个十七八次。   你说刚出生的婴儿看得出甚么眼睛鼻子的,怎地凡人就爱说些没用的话语,表达自个儿的喜悦之情?   不迟不早,空心儿神仙的声音在此刻响起——   “白沐。你没事罢?”   他出现的也真是时候。   纤衣笑盈盈地握住我一只手:“公子来了。”我故作虚弱冲她一笑,便见门帘处流绦穗子一晃,那翩翩的佳公子从外步入。   “让我看看。”他一进来就朝我伸手。   我不放心地把清归交还给他,特意交代一句:“小心。”   这是个婴儿不是块石头,他又没抱过孩子,万一漏到地上去,那可真得不偿失。   没想他将襁褓拢到臂弯里,微微垂低了如画的眉目,神情颇是柔和动人。   清归一给他师父抱在怀里,便立刻不哭不闹了。纤衣拍着手对我笑道:“瞧,小少爷多听公子的话啊。”   我若有所思地颔首,外人看来许是如此罢。   不过别说,还真挺像那么回事。   空心儿神仙抱着那臭小子坐到我身边,俨然成了一家三口。身为婴儿的清归背了外人,在襁褓里冲我坏笑,本小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方才忍住了砸儿子的冲动。   “刚刚听你喊痛喊得好大声,现下已然没事了?”他单手抱着清归,对我表示关怀。   我忙柔声回道:“妾身福大命大,能有甚么事?倒是公子你,在外面急坏了罢?”   他淡淡弯了弯唇角,并没有说话,片刻,才看着变成婴儿的徒弟道:“给他取个甚么名字好?”   我想也不想地接:“清归罢。”   小婴儿在襁褓里嘟着张胖脸,格格冲着我笑。   空心儿神仙道:“看样子他也喜欢这名字,那就叫清归好了。”   我俩一唱一和,演的十分到位。清归没有多出个无聊名字,也非常满意,不哭不闹。   孙婆婆要在旁笑道:“杨公子真是爱惜夫人,羡煞旁人哟。”   纤衣道:“婆婆您有所不知,我们公子和少夫人,是府中出了名的鸳鸯眷侣。”   咳。我忍不住干咳一声,微微有点尴尬。   空心儿神仙站起身来,道:“时候不早,内人也要稍作歇息了。方才是不是来了个郎中?他在哪里?”   纤衣道:“大夫在外面。小少爷虽然诞得早了些,但颇是健壮,并无先天不足……大夫说了,要补的可能只有少夫人。”   空心儿神仙沉吟道:“带我见一见他。”回头用力握了握我的手:“白沐,你好好歇一晚。明天想吃些甚么,尽管吩咐厨下去做。”   我细声细气地回答:“这些小事,公子无需忧心。”转过脸去,看着那重新放下的婴儿,反而隐隐觉得头痛。   幸好纤衣这丫头贴心:“奴婢帮少夫人把小少爷抱出去罢?夫人给安排了奶娘,想是在院门口候着呢。”   我险些脱口而出“快给我抱走”。   话到嘴边觉得太不庄重,只清清嗓子,道:“别把他抱得太远……我不放心。”   纤衣笑道:“知道了。您有甚么事,唤我一声就成。”   她把我枕边的烦人精弄走,屋里的人成群散去,终于空空荡荡。   他们一走,我便精神抖擞地爬起身来,蹬蹬蹬冲到桌边,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慢饮。   休憩?谁要休憩呀。在床榻上躺了那么大半天,胳膊腿儿都僵直了!   我有一口没一口喝着香茶,忽有个飘渺的笑声隐约而至,远近难辨。   ——“你这趟凡间算是没白来啊。”   谁?我一时警惕,站起身来,茶水被打翻,咕噜噜滚出一溜水线。   风声呜咽,呼啦一下吹开了窗户。便从那漆黑的花花草草间,跳出来一个美艳妖媚的青衣女子来。   我后退了一步——我感觉不到她身上的气息,这不是个凡人!   “别怕,我不过是个纸人,是个术法。我来此,是给大人传话的。”她掩唇一笑,在原地转了一圈。   青色的衣裙铺散开去,犹如刹那盛开的一朵花。   我方才留意到,她眼角也有青色的影痕,长长拖到发鬓之间,更增几分说不出的媚色。   “大人?”我诧异道:“甚么大人?”   她却不理,自顾自将屋子四下环顾。   “连儿子都给星君殿下生了一个啊?”女子的眼神也是勾人魂魄的,丝丝缕缕,妖冶层生:“那我们大人要怎么办?他可一直记挂着你,让我心里好不是滋味呢。”   她一个人在那里絮絮叨叨,自言自语的干嘛?   我皱了皱眉头:“你再不说你来意是甚么,我就要喊人了啊?”   “哎呀呀,真是不友善。”女子呼地一下,风一般窜至我的眼前:“我们大人十日之后申时,想在壁京沁荷亭见你一面,你可一定要赏他这个脸。”   我一愣,心底也猜出了那大人是谁。   “是九图要见我么?”   “不错不错。就是魔尊大人。你还不算太笨嘛。”   她呵呵呵地笑着,伸指挑起我的下巴。   “不要告诉星君殿下,此事不需要让天界任何人知晓。你只需只身前来……偷偷地……一个人来……”   那指头上有股浓郁的香气,好似沾染了花的精魂,透骨而来,让人胆战心惊。   “如果你告诉了其他人,这缭绕的香气会立马将你的咽喉勒断哟。”   她的话语轻灵跳跃着,指尖渐渐归于虚无,青烟般袅袅上升。   如她所说,她整个人都是寄于纸片上的一个咒诀、一个术法!   由她触碰的那一点开始,那术法已完完全全地化入我肌肤深处,与我融为一体……   “你……千年女树精?!”我终于一个寒颤,问出口来。   她又笑了,身体扭曲飘忽,渐渐升到空中:“什么呀,给人家起个这么难听的名字。人家明明有个很好听的名字,叫……”   她没来得及将名字说全,那女子形态的倩影,便完全蜕变成了一片白色薄纸,从半空里翩然坠落。   第五十章   50   壁京城郊十里沁湖,湖中生满了荷花,荷花簇拥下又有一亭。   除了赏荷,沁荷亭平时鲜少有人前往。眼下正值仲春时节,大约九图也是看中了这一点,方才叫我孤身前往。   本小仙下意识摸了摸脖子。   前几日千年女树精不请自来,不但封了我的口,还封了宝锁的灵气。我已同盛夫人说了,三天后要徒步前往土神庙,给新生之子求个平安……可空心儿神仙那头,还没想到要怎么交代。   清归那小鬼头日日被我抱在怀里,也看出我心不在焉。   “怎么了?看你老是发呆。”无人的雕栏前,他突然问道。   怀里生不足月的婴儿突然间开口说话,老实说,让我鸡皮疙瘩陡起。   我随口道:“在想……你师父最近没来,不会给甚麻烦事缠上了罢。”   他嘟起小胖脸:“现下念起师父的好来了?他正张罗着将杨衍之原先的魂儿调回来,可得忙些日子。怎地,你想他想到受不了了?”   我噎了一下,随即没好气道:“你还是个修仙的呢,说话忒地不知羞。”他重重一哼,别过脸去。   真是个不讨喜的小子,亏我还要刻意做出副对他爱不释手的样子,这苦日子何时才到得了头哟。   抱怨归抱怨,我还是又想起了一事,低头对他道:“三天后我要去土神庙给你求符,怕惊动了地仙,把灵锁给封了。回头你师父要问起来,让他不必担心。我晚饭前必定回府。”   “做个样子罢了,还用得着封锁?”清归瞥我一下,黑亮的大眼睛很是狐疑:“鬼鬼祟祟。”   我自个儿在做亏心事,一时间竟没话可回,只望向池中游鱼,嘟囔道:“你不帮便不帮,何苦拿话柄损我。我真的是怕惊动了土神,信不信由你。”   清归道:“怕了你了,那么认真辩解作甚,我又没说不信。”   把他这边交待完毕,事情便来得顺利多了。   三天转瞬即逝,纤衣陪同我前去拜神。我让她在前门停下,道:“这里我只身进去,还要和居庙大师诵诵经文,估计得有些时候。”   她愣了愣道:“不用奴婢陪着您?”   我摇了摇头:“这是我一个人的心意,诚不诚心,皆看此番。你若无聊,可先进城里逛逛。”   纤衣为难道:“那……那好罢。您自己小心些。”我笑道:“庙里头又不会有甚坏人。”   庙中宁静整洁,偶尔一声钟响,更增几分肃穆。我一路小跑着随手扯了根签,换得平安符之后,匆匆忙忙从后门溜了出去。   往东走,再往东走,左拐一个弯,便是眼前一亮。   荷叶连碧接天,蜿蜒伸向湖心一座若隐若现的朱红小亭。沿着湖岸生满杨柳,好一片风雅的景致。   柳枝遮掩下,反而看不清亭中是否有人。   我踩上通往湖心的石桩,屏敛气息,小心翼翼。   要说不紧张那是废话,独身面对九图,哪怕他魔气全失,也是仙家大忌。事先不做好部署,不想好退路,谁会冒冒失失一人前往?   可不知为何,我就是来了。不光来了,心中竟还隐含期待……我知道,这是不应该的,可是无论如何,身不由己。   千年之前的血液鼓动在脉搏里,催促我一步步向前。脑中有一个直觉告诉我,九图此番的目的,并不在于加害于我。   荷叶层层为我让开道路。愈往深去,就愈能看得清亭中一道修长的剪影。黑衣乌发,苍鹭银纹,只是背对而立,就给人以帝君的压迫之感。   我无法再往前,便站在数步之遥,看着那个男人,慢慢转过身来。   “呵,果然乖乖地来了。”   不是容小八!我心中一惊。   但,毕竟也不陌生。   那是和梦境里一模一样的脸容,只不过少了几分嘲弄的笑意,多了些深不可测的冷峻。他唇角还是微微上挑,眉间一道红痕,也从不曾改变过。   “看不出悬铃的术法,还有几分用处。”他稍稍眯起泛紫的眼眸。   那和翔鸾星君相似的眉目,泄露了太多过人的华贵。五官挑不出瑕疵,简直叫人害怕——   我拼力忍住掉头就跑的畏惧,强迫自己缓缓走入亭中。   感觉不到他的气息,他对我来说,煽动性太强。他是冰凉的,蛊惑的,且完全未知。   “换了一个皮囊,就不认识我了?白姑娘。”他收起瞳中的冷冽,勾唇笑起来:“这才是真正的我啊。怎么样,比原先那一个,像男人得多,也有看头得多罢。”   他在就往昔的谈话,同我开玩笑么?   可是,我却根本找不到一丝当初的轻松。   那双戏谑的眼瞳,与我认识的容小八重叠,毫不掩饰其中的魔性。这令我十分陌生,也十分迷惑。   “一时不适应我这个模样?”他轻轻倚到圆柱上微笑:“不要紧。我有的是时间让你想起来……”   他顿了一顿,眼中笑意绽放如朝阳——   “你也总会想起来,对你而言,我究竟是谁。”   嘭咚。心房像被谁重重一推,无止尽地坠落。   纵然扭开头曲,他的视线也从四面八方逼近,没有逃避的空隙。   我强压下那丝被人看穿的不快,闭了闭眼。   “天庭布下了天罗地网,杨衍文……你得不到手的。”   容小八,不,现在该叫他九图,只游刃有余地一笑:“不足为惧。”   “杨衍文被我们掌控着,你根本没有胜算。”我心里涌起一股愤慨,这人怎地把甚么都当成消遣?——“天帝不是要你非死不可,只要你肯伏罪认错,他老人家自会网开一面,饶你……”   “好不容易见一面,你就非要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么。”九图打断我,云袖在石桌上一挥,一盘棋局随即而现。   我不解地看他,他却泰然自若地坐了下来。   “虽然你为我紧张兮兮的样子,我很喜欢。不过还是先放松放松,陪我下几局棋罢。”   他把我大老远叫出来,只为了和我下棋?!这不是耍人玩么?   本小仙怒不可遏。   双手狠狠拍到桌上,我忘了畏惧,还险些掀翻了棋盘——   “要是为了下棋,你可以找你那些个手下啊!还有,你从哪看出来我是为你紧张的?!”   他支着下巴,只笑眯眯地看我:“生气的样子,我也很喜欢。”   剑拔弩张的气氛烟消云散,本小仙一下没了脾气。   一屁股坐回石凳上,我皱眉闭眼:“我陪你下到最后!”   他得逞地勾了勾嘴唇。   “不过作为交换,你要告诉我此举真正的目的。”睁开双眼,我气鼓鼓地补充。   他轻叹了一声:“你呀,甚么时候变得这么循规蹈矩、一板一眼的?”   根本是他自己太疏忽大意!竟到此时还把天庭之举视作儿戏!   我摆好阵势,先走一卒。他长指挟起一車,淡笑着道:“我记得你以前最爱下棋。”   我眼睫颤了颤,抬头看他,他不动声色落子,又道:“可惜那时候天天想着别的东西,没心力陪你下。你便常常自己摆好棋盘,在聚仙石前对弈。”   说起这个,我倒有些印象。   前世怎样我是不知,可今生一旦无聊,本小仙也总想找人下棋。   来了杨府之后,因空心儿神仙棋艺太高超,我自己和自己争斗,也来得颇有趣味。   却不知那接触不多的九图,竟对我了解至此。   我知道,有些如影随形的小习惯,是轮回都抹煞不掉的印记。但还是有种微妙的眷恋,油然而生。   仿佛在很久很远,某个熟悉的地方,我也和他这般面对面地坐着,心静如水,同下一盘象棋。   我一时隐约伤感,默默回吃对面的棋子,九图不慌不忙,又出新子填上。   “那时候有太多想要的东西……去争,去抢,弄得头破血流,也不会说一个痛字。”   我有些惊讶,原来他也是会痛的?   沉默着又过了几招,我低低问出口:“那么,现下你想要的东西,都得到手了?”   “谈不上。不过也差不太多。”   九图的眼睛盯在棋局上,唇角弧度依然,看不出明显变化。   我啪嗒地吃掉他河界一子:“你已经高居魔尊之位。”   他笑了一笑,没有说话。   我又道:“古往今来第一个炼成活化魔气的,说不定也会是你。”   他又笑了一笑,选棋堵住缺口。   我道:“若你已强过世间任何一人,还会执念于向众仙宣战么?”   他终于发话,面色淡然:“无关紧要。”   我下意识问道:“为甚么?”   “一旦得到,便成不了所谓‘想要的东西’。”   一句话说得我心中波澜乍起,正在思索此话个中深意,忽然听到九图清透有力的声音——   “……将军。”   我一愣怔,看向棋盘。刚才你来我去的谈话里,我这边的棋子已不知何时七零八落,总帅落在敌方車马之间,形成逃离不得的包围之势。   究竟是何时突入重围的?一路都是我在吃他的子,甚至从没有注意到过,自己已然居于下风。   “白姑娘,迄今为止,你猜的都对。”他唇角含着意味不明的浅笑:“本座想要强过天界任何一个仙人,也想要有掌控一界的实力。天庭那群闲人不来惹我,我也懒得和他们纠缠。若他们非要和我作对,我也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……”   他顿了顿:“总之三弟这一场仗,本座势在必得。”   我反应了一下,才想过来那“三弟”是指空心儿神仙。他还记得他是自己的亲弟弟,真不说清是不是一种讽刺。   “从小,他就争不过我。现下也一样……”九图笑意渐消,静静地道:“可他不认命。怎么都不愿认。也好,这一次,本座就叫他彻底死心!”   他的神情竟一瞬冷峻狠戾起来,我一惊,慌忙要挪开自己的目光。   可他的视线立刻逼过来,紫瞳里似有烟雾,专注深沉。   我一时间呆在原处。   九图伸手将棋盘上走投无路的总帅握入掌心,一语双关——   “正是如此。你,我也会赢。”   第五十一章   51   我仔细地看着他琉璃珠似的双瞳,想从里面找到一点熟悉的影子,但不管怎么看,眼前这个男人都不是我所认识的小八。   他发觉了我的目光,回过头冲我微微一笑。   本小仙赶紧收回自己的森森目光,颇是尴尬地低头咳嗽:“我要回去了。”   刚站起身,便被他按住了桌沿上的手。   “急什么。”他从下往上,眼中含笑地盯着我:“好戏才刚开始。”   好戏?我眨巴眨巴眼睛,还没来得及出口质疑,就觉一阵香风扑面而来。   那香气里沾染的淡花之味,我依然记得很清晰。   “千年女树妖?”我脱口而出。话音甫落,那女子便在耳畔笑道:“都说过别用这么难听的称呼叫人家了。”   我心下暗暗惊诧,她究竟是何时到身边的?视线里只望见她碧绿的身影,轻扬婉约,如一抹春意掠到我背后去。   “得手了,大人。”她对九图道,声音柔和低顺:“十日后,他会用杨衍文前来交换。”   我一瞬睁大了眼,回过头去。   “你刚刚说的话……是甚么意思?”   “还不明白么?”她方才发现我的存在般,眯起美目:“我说的意思就是……现在,你是我们的筹码。”   筹码?我看向九图,他俊美无畴的面容上没有太多惊愕,只有意料之中的淡然——他都知道?这根本是他的意思吗?   “若不是你在,星君殿下又怎会乖乖答应,将魔气送到魔界来?”女树妖笑容倾城:“传话的那会儿,他简直要把我杀了……一脸不可置信地逼问我‘白沐为甚么会去’,那样子真是可怜。”   我心头一颤,喃喃道:“你和他说了什么?”她笑道:“没说什么,只不过告诉他此事全由你自愿。你选择了来大人这里,就和千年前一样,叛离了他,叛离了众仙。”   “我没有!”我又惊又怒。   “如此一来,你必成天界罪人,法力怕是也拿不回来了。”女树妖掩唇一笑:“一举两得,甚好,甚好。”   我不可置信地摇头:“是你们应允只是谈话就好,身为魔尊,怎可言而无信?!”   九图淡淡看着面前千顷荷叶,声音飘渺:“三弟曾让你相信他。但我是不一样的。”   他顿了一顿,转眼瞧我,紫色双瞳里,有几分痛楚和黯然:“你早该知道,最算我是魔尊的身份,所说的话,也万万信不得。”   这是甚么意思?他说着这般的话语,面容上却尽是不合时宜的不忍。连这句话本身也信不得吗?我已经完全被弄糊涂了。   “我不会把你拱手让人,也不会拿你交换,哪怕生生世世将你锁在魔界,我也不会和你再分离了。”他低眼看来,神情忽然温柔如水:“不管你是白沐,还是倾瑶,我都要你在我身边。”   我由心底升起泛滥的恐慌,不禁朝后退了一步。   “不……你不用怕我……”他眼中的怜惜,让人措手不及,且辨不清真假。   我怎能再相信他?畏惧地退到亭子口,却被女树妖一手捉了回去。   “要不是大人保你,你以为你能有好日子过?”她樱唇微撇,冷冷嗤道:“天庭那班神仙不过是利用你引出大人,一旦他落入他们手中,你的利用价值也就完了。其时剔你仙骨、究你前罪……说不准还要把你钉进恶鬼道,永世不得翻身!”   女树妖愤愤然说了一堆,眼含轻蔑地上下打量我。   “也看不出你有哪儿好,让大人对你这么念念不忘、费心至此……哪怕冒着万难修炼,都要将你夺回来……”   “悬铃。”九图打断她:“说话不要太放肆了。”   他紫眸中不再有方才万变的情绪,唯有冷峻肃杀,令人心寒。悬铃听罢,忙谦恭地低下头,小声道:“是。是属下逾越了。”   我被女树妖掐着下巴,脸不能转,口不能言,只见他一步步朝我走过来,落花般优雅的指尖伸向我,那是用以弹琴对弈的手指,光看着就美不胜收——   “这一次,本座一定能护得住你。”他靠近了一些,能看见紫眸里弥漫的悲哀:“你要留在我身边。只有我才能让你毫发无伤……”   我眼前充斥着他精致的容颜,却无端一阵阵地发黑。想要摇一摇头都是困难。   “啧。”估摸是被我挣扎得心烦,女树妖皱起颦眉:“你呀,不要不识好歹——”   “悬铃。”九图又道。   女树妖只好不情不愿地“是”了一声。   我被她圈在怀中,说不得,更动不得,只能把眼眶撑到最大,死死盯住面前九图。   我听见他缓缓道:“她法力尽失,去了魔界怕是承受不住。先去千山岭找鬼刹罢。”   怎地连下一步干什么都给想好了?我在悬铃手心儿里摇头,唔个不住,极力表示自己有话要说。   九图微微俯下脸,冲我笑了笑:“想说什么?说罢。”悬铃松开手,我忙开口道:“我儿子刚出生,不能独自呆在杨府。怎么说都是我的骨血,我得把他带在身边。”说罢紧张地斜眼瞟他。   清归刚自我腹中来世,法力不曾恢复,仙根也暂显现不出,如能得他相助……我又悄悄瞥了九图一眼。   他将眉峰挑了一挑,表情竟说不出的啼笑皆非。   “儿子?”   悬铃在旁插嘴道:“不错啊大人,她给星君殿下生了个大胖小子……也不知是不是借种。”   九图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,似在迟疑。我心下一急,接着补道:“他一个出生数天的婴儿,根本不懂得甚么。我真的是初为人母,很不放心。若你们执意要把我和他生生分离,干脆就在这儿要了我的命罢!”   一席话说得铁骨铮铮,毫不让步。其实本小仙心里这冷汗出的,能浸湿一整条衣裙。   “儿子……”九图似觉得很有意思,又重复一遍,他转眼看我,微紫的流光闪烁不定:“怎么,我那不通人情的三弟,也晓得了鱼水之欢是怎么回事么?”   他的脸容上分明写着不信二字,又一副看好戏的样子,等着我怎么反应。我心中也不知怎地,就来了股气,恨恨道:“不错,自来了凡间,他助我良多……又日日对我关怀体贴,我便是出于感恩,也该委身于他,无甚不妥。”   九图的微笑瞬时间僵了一僵,片刻又上挑成原先的弧度。   “是么……在本座不知道的时候,你二人已到了这个地步么?”   我方才发觉到,一气之下,把话说得太满了。   眼下要我点头,我有点儿怕他魔性大发;要我摇头,我又拉不下这个面子,只含混将脖子动了动,跟绕了个圈似的。模棱两可的答复又让悬铃不耐起来。   “我说,你这是点头还是摇头呢?”她气势汹汹地质问。   九图伸手一拦,制止了她的咄咄逼人。随后朝我轻弯下腰,将一只温暖的手放到我头上。   晚霞霞光之中,他美丽的脸容愈发显得好整以暇。   “要带着他,也不要紧。其实只要你想,没甚么事我不能依你。”   “大人!”悬铃惊讶地开口。   九图却不理会,脸上的笑意加深几分,不慌不忙地对我继续道:“不过,你要愿意给我也生个儿子的话,我就准你带着他。”   “大人!”悬铃更加惊讶。   别说她,连见过这么些大风大浪的我,也堪堪傻住在了原地。   他他他刚说了甚么混账话?他是要本小仙给魔界少主生儿子么?这这这是甚的玩笑话?生儿子也能拿来说笑么?   我苦笑一下,往后避开一些,道:“这……我已嫁过一次人,残花败柳的,还是不要把这等事说得太轻率了……”   他笑了笑,跟着凑近,那呼吸太过接近,嘴唇也多情柔软,几乎要碰到我鼻尖。   我心脏瞬时停了一停,大大吸一口气,屏住了呼吸。   “说到生儿子,我应该有信心,能比我那个弟弟会得多。”   面对这种大逆不道天理不容的轻薄话语,本小仙很没出息地红了脸。   忍不住闭上了双眼,薄薄眼皮前,一抹橘色轻轻浸开。   别看我前面说得那么有模有样,其实都是在逞能罢了。对于男女之事,我真真甚么经验也没有,哪懂得要怎么应付他?   这些称不上熟稔表现,九图想来都看在眼里了。他是何等的聪明人,当下便往我颈窝里吹了口气,坏笑道:“怎么,看来你对三弟的状态,很不满意啊。”   那股子温热之息,便如一条小蛇,从衣领里钻进去,害我浑身一抖,脖子也缩了起来。   “才……才不是呢。星君才不像你这么……这么厚颜……天天把这等事挂、挂在嘴边儿……”   咳,竟磕巴起来,真丢人哟。   “你要是愿意,回去我们可以慢慢地研究……”他笑着把嘴唇从脸前挪去了耳畔,几乎要咬到耳垂上,一字一句,清晰缓慢:“我可以好好地服侍仙姑你,直到——”   “够了!够了!”我实在受不了,面红脖子粗,一把将他从眼前推开。   这厮难道就不懂得甚么叫“害臊”吗?!   第五十二章   52   悬铃答应帮我回杨府偷儿子,不过要我等个三五日。在此之前,我得随他们去找鬼刹。   “鬼刹是甚么东西?”我问那女树妖。   她从鼻子里哼哼,爱理不理地。倒是九图回过头来,柔声答我道:“是魔界元老之一,他可以助你转化为半魔。”   “甚么?!半魔?!”本小仙吓得猛然站起身,悬铃忙伸手把我往下拽:“你给我坐下。”   “这……这太费事了罢……”我干笑着慢慢坐回去。半魔?谁要做啊!那小仙我之前的修行不都白费啦?   马车骨碌骨碌地一路颠簸,厢内有一刻寂静无声。   好久,九图才半眯双眼,懒洋洋地道:“抢夫人不怕战术迂回。”他穿着一身华贵的黑,出口的话却真不合身份。   就算他自己不注意,好歹也顾忌一下旁边的悬铃嘛。   我脸红了一红,道:“我说不过你。”   九图笑了一笑,转脸去看窗外,我又道:“可是我不想做半魔……有没有其他的办法呢?”   他眼也没抬地道:“等杨衍文到手,我便有法子把你变成正统魔族。”   我失声惊呼:“我也从没想过要做魔类!”他依然看着窗外:“唯有这件事,没得商量。”   他是认真的!我心下一急,脱口而出——“你刚刚还说什么都依我的!又言而无信!”   一直望向窗外的男子方才淡淡正回面容。盯着我的眼神像要透过骨血,认真得怕人。   “我想和你在一起。”   悬铃在一旁冷笑道:“大人,您就算为她费尽了心思,历尽了劫数……这蠢材也不会明白半点的。”   我一噎,方才心中那点点悲悯顷刻间烟消云散。咳嗽两声,自此不再说话。   九图看了一眼悬铃,似是疲累,轻闭上眼。   “悬铃,本座的事甚么时候轮到你插嘴了?”   虽然悬铃总不向着我,我挺讨厌她。但也隐隐觉得,九图对待她,太也不客气了点。   但空心儿神仙不是说过么,这就是九图。   他的心中只有两种人,有用的和没有用的,且就算是有用的,也不过是棋盘上一瞬的风光。   于他而言,用人与下棋无异。   情不自禁脊背一阵发寒——我对他的用处又在哪里呢?   他对我分外不同,也不过是因为我的前世牵绊着倾瑶的魂魄,有朝一日他终于发现我和倾瑶不是一个人,会不会也将我踩到脚底,碾作无用碎屑……?   想到此,愈发抑制不住颤抖,我用力抱住自己的膝盖,把相磕的牙关紧紧压上。   悬铃瞥我一眼:“神神叨叨。”   本小仙没理她的挑衅,只是不停地想着,我一定要找个机会逃出去。   行了两日路,总算到了个光秃秃的山前。我眯了眼仰头打量,那山峰从地面开始,耸立进云雾缭绕之间,只是很奇异地没长一根绿草,山底飞沙走石,寂凉萧条,一看就是杳无人烟的地儿。   九图皱了皱眉:“还是老样子,一点长进都没有。”   悬铃道:“鬼刹孤僻惯了,若在有人居住之地,定会忍不住大开杀戒的。”   我心道,你们魔族个个嗜血成性,杀人杀的还少吗?   九图道:“让他把藤蔓放下来。”悬铃便从袖中取出个纸鹤念了法,挥手放上山顶去。   不一会儿,黄土沙石间唯一一条绿意慢悠悠地荡到我们脚边,竟真的是条光溜溜的藤。   悬铃看了我一眼,又面向九图道:“那属下先上去了。”   九图点点头,她双脚一踏,逐云而去。   只剩下我们两人,九图对目瞪口呆的我微微一笑:“砂间岭的藤蔓上施了法咒,只有魔族能抓握。”   我松了口气,道:“那我不用上去了。”他摇摇头,冲我摊开细秀的五指:“你抓着我的手,抓紧。”   我连忙把双手负到背后去:“不要。”   他不在意地又笑了笑,走到我面前来,弯腰从我背后拉过手腕。   “来。”他轻轻使力,把我往自己身边拽。   谁要动啊!我钉死在原地不愿往前走。他好脾气地低下头来:“若是我三弟在此求你,你还这么不听话吗?”   跟空心儿神仙有甚关系?我依然一动不动:“我说了,我不变魔,死也不会变。我是仙人……哪怕是个散仙,也是天庭那边的!”   九图轻叹了口气:“好好。以后的事以后再说,成了半魔,还是有机会再变回去的。你现下没有法力,我这不是想让你先随我去趟魔界么。”   真的假的?我歪头看了他半天,摇摇头:“我不太信你……”   他瞳中妖冶的紫色些微晃漾开去,慢慢捧起我的一只手,看起来竟有点可怜。   “我答应你。一定答应你……如果我这次说了谎,随你怎样惩戒,好不好?”   小八的影子一瞬间在他绝世的容颜上重合了,我心底一软,刚要说“好”,话到嘴边,又忙改口道:“我……我只上去看看。别指望我一定会答应变半魔。”   “嗯。”他的笑容绽放开了,夕阳下耀人眼目。我赶忙转过头去。   怎么,这大魔头也学会做低服小了?还是刚刚我神志不清?   飞石和薄云在我身侧渐次掠过,身体仿佛愈加地轻盈,一路飘飘然升到顶峰。   九图的手不同于他的人,意外地温暖舒适,交握在一处时,很是令人安心。我不禁想到空心儿神仙冰凉的手,每每触到,那凉意都透彻了心房,无论怎样想忘,估摸也是忘不掉的了。   呼地一下窜至山顶,我眼前豁然一亮。和山脚下看到的萧索衰败不同,山顶竟是鲜花百草好一片艳丽风光。   花田中隐隐能看见幽径一条,直通向深处精致的木筒楼,鸟语花香,十分清雅。   我刚被山底的景象蒙骗,环顾四周,一时还回不过神。但听身边九图道:“鬼刹在哪里?”   他话音才落,一阵飓风便呜咽着迎面卷起,浮光点点,四处飘花。   我定睛一看,一名同样黑衣,斗篷遮脸的青年人已朝我们这头单膝跪下,道一句:“恭迎少主。”   倒是挺年轻潇洒的。之前听九图说甚么魔界元老,我还以为是个花白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子,和我们那的太白金星差不多呢。   我忍不住弯下些腰身,打量那个所谓的“元老”。   元老一袭斗篷,把自个儿的脸容遮的密不透风,只能看到领口处一点点苍白的颈项,啧,真无趣。   九图挥挥手,道:“不必要的礼节就免了。”元老低着头起身,九图又道:“我来是为了甚么,悬铃已和你说了罢。”   元老点点头,他脖子本就压得够低了,竟还能点头!   我好奇地左看右看,死活看不见此人长相如何。奇来怪哉。   “人就在这儿,你带她去罢。”九图将我牵到他面前去:“别有甚么闪失。”   本来话说到这一步就算完了,偏偏他还要接上一句:“她是要给本座生儿子的。”   我脊背刷的一下僵直,元老也微有些惊讶地抬起眼,就在那一瞬间,我看到了他苍白清秀的脸孔。   因为多了鲜活的表情,他的肤色更显苍白,几乎要透了明。   那样的白没有血色,显得他整个人非常病态,恨不得有人割破了手腕拿鲜血喂他,才能让他恢复点儿做人应有的红润。   我恶狠狠地回头道:“你不要见谁都胡说八道!”   九图紫眸轻弯,冲着我笑得春风得意。   鬼刹又低下头去,默不作声地领我走入花田间。我嘟着嘴跟着他,心中万分不情愿。   “我要是不变半魔,又能怎样啊?”   前面的男人似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下:“悬铃说,你不愿意的话,就把你绑起来,在虫尸瓮里泡上七七四十九天,然后——”   我光听到“虫尸瓮”三个字,就起了一声的鸡皮疙瘩,连忙捂住耳朵大喊:“不要不要我不要听!哪有你们这样逼迫别人的,你们简直是……”   鬼刹沉默地听我噼里啪啦骂了一串,从天地到爹娘。   “你说完了?”静了半晌,他停下脚步,微微回过头来。   我咳嗽两声,突然间没话可说。   鬼刹示意了一下面前的木筒楼,道:“进去罢。”说毕,一马当先冲入其中。   这元老是不是生下来说的话没一句连贯多于五个字?   我一面腹诽,一面跟着走进去。   木筒楼里空无一物,唯有一排排通向未知的长廊。鬼刹走过其中一条,又将尽头厢房的房门打开。   “过来。”他面无表情地道。   我真怀疑这条路是他随便选的。这厮靠不靠得住啊?   刻意放轻了步伐,我走进房间中去。木质的地面上绘着朱红色的阵法,由里向外,蜿蜒成七角巨兽的形状。   七角巨兽……传说是九图的坐骑罢。   我心生一丝畏惧,看向门边沉默的鬼刹。那男人倒平静得要死的样子,伸下巴示意道:“站到中央第三只眼上去。”   我只好一步步挪到他说的地方。   站定之后,我慢吞吞地回身,却见方才还站在门边的鬼刹,一下子从头顶倒吊了下来!   本小仙这一惊非同小可,气血翻涌,险些喷出一口胆汁:“你你你你干嘛啊!吓死个人……”   他苍白得过分的脸近在咫尺,伸出一只细秀的手腕,道:“喝我的血。”   ……此人没毛病罢。   不待我有所质疑,鬼刹便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片锋利寒刃。   森森刀光在他腕间显得愈发锐利,我傻眼的当口,鲜血四溅如花,温热的飞扬的,喷到脸上、脖子上……而后缓缓流入衣领。   “啊!”我惊恐地叫出声来。   “喝。”那男人却无动于衷,一直把自己淌血的手腕凑到我面前。   那么白……那么鲜红……   我嘴唇颤抖着,一个劲地摇头。可是摇头有甚么用?他另一只手马上伸了过来,按住我的后脑,将自己的肌肤贴到我唇间。   我从头到脚,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!   他的血没有腥气,倒是有股奇异的幽香,甜美逼人。他的伤口也像不会结痂似的,汩汩有鲜血涌出,流满了我一嘴,并从唇角艳丽地淌下。   “咽下去。”鬼刹皱了皱眉。   我意识恍惚,眼前也慢慢模糊了,血自然而然淌进咽喉,而后周身开始躁动发热。   他终于像很满意一般,轻轻松开了我,朝后退了一步。   “咳、咳咳……”我呛咳着瘫软在地。   咳了一会儿,又在血迹斑斑的地上,止不住地干呕。   “你……你给我喝你的血,你竟然……”   我扶着胸口,伸出一只手冲他指指点点的,又说不全话。   他漠漠然地站在不远处,道:“要你转化成半魔,引血是最快的法子。”   “我……我不是说这些。”我好不容易稍稍顺了点气,愤愤然抬头:“你不觉得这法子太倒人胃口、伤天害理么?!”   “你在意天理?”他苍白的脸容里扬起丝嘲讽,片刻又回复了平板:“少主在外面候太久了,我们出去罢。”   我还没来及反应,他就大步走过来,一手拎起我的后领,提小鸡般朝外而去。   “……你们这的人怎地不听人说话?我不想——”我双脚乱蹬地道。   一句话没说完,便听头顶男人淡淡地道:“今夜是你转化之夜,若不想太痛苦,就早点跟在少主身边。”   呃?我又一次噎住了。恐慌一点点攀升,渐渐把胸口完全占据。   转化之夜竟要跟在九图身边么?我……我究竟会变成怎样?   第五十三章   53   他硬拽着我一路疾行,从错落花田中穿插而过,然后抡起胳膊一甩,我整个人就飞了起来。   我晕晕忽忽地往下坠落,临到尽头,鼻尖撞进一片细腻的绸缎里。   睁眼瞧瞧,黑的;皱起鼻子嗅嗅,还有股说不上的淡香……   “白沐,身上有哪里觉得痛?”接住我的人声音低柔地问我。   痛?没有。我迷糊着摇了摇脑袋。那人又把我抱紧了些:“带你去我房里睡,好不好?”   那声音清澈动听,富含诱惑,叫人忍不住就想点头应允。但我心中毕竟还余留着一丁点清醒,伸手摸到颈窝里,想借着刚才法阵的余力,把空心儿神仙的宝锁解封。   一只温暖的手顷刻把我拽住:“你在干什么呢?”   哪怕在恍惚中,我也晓得说实话是危险的。   当即作出副茫然的样子,抬头呆呆看过去。   那人的五官很是赏心悦目,即便在模糊的视野里,也有绝美之意。却唯有眉间朱砂色的印痕,让他戾气大增……好生奇怪。  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,想要擦去那痕邪恶的印记。他却直接绕开我的手,捧起我傻愣愣的脸庞,一下挨近过来。   重重地……重重地……他好像就这么亲下去了……  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,任由他辗转厮磨,百般缠绵……   和之前那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有所不同,这一次要激烈得多。   他的呼吸喷在面庞上,薄薄的一层,让我双腿发软。他像是压抑了太久,情感势如破竹,一发不可收,全部倾注在微微吐息的唇间。   “……你那时让我先走,说自己随后跟上。可是竟用了那么久的时间,才叫我再一次遇见了你……”他稍微远去,将额头靠到我肩上,声音颤抖。   谁在微颤,谁又在低语……这些问题在我沉浮的意识中,仿佛非常非常的遥远。   临近夜幕降临时,我发起了低热,不停地梦见一副断壁残垣的景象。   天兵天将的尸首堆满城墙之下,眼近处有火在烧。那牌匾上的字迹我认得——终焉门,去往冥魔二界必经之路……我怎会梦到这里呢?   浅灰天空下,一直飘荡着蒙蒙细雨。抬头望去,还能看到城墙上一身月白的女子。   她的面容我看不清晰,但衣着却确实是月宫宫主的天蚕丝衣,是恩师娘娘?我不禁往前走了两步。   雨水在她胜雪衣衫上晕开湿漉漉的血迹,她长长的头发藤蔓般垂下,因为弯腰而挂下晶莹的水滴,那一瞬间我确定她是笑着的……虽然她的脸容在视野里很是模糊。   “倾瑶!”城墙下有人在喊:“你为了包庇那个魔头,已犯了滔天的叛罪!还不速速从终焉门下来,说不准天帝心怀仁慈,念你独守月宫多年,可酌情放你一马!”   倾瑶?这名字听着耳熟。我抚摸着城墙年代久远的石砖,拼命地想。   城墙上的女子果然笑出声来:“只要我站在这里,你们就谁都别想过去!”   “你何必!”又有人大声叫道:“就这样白白费了你的好资质、好修为,你就不觉得一丁点儿心痛吗?”   “谁说我要继续当神仙了?”女子冷冷一笑,将身子伏低几分:“本宫早就腻烦了你们的虚情假意、惺惺作态……一群自命不凡的清高仙人,竟还不如凡间俗物活得尽欢!”   不知为何,我心中对这句话起了相当的共鸣,忍不住冲着那女子,抬起头来。   “他是为了我……”她柔和的声音涓涓淌过残破的墙壁,一下子,便不似方才那般咄咄逼人:“他说过,要拿下最为自由不羁的魔界,送给我……”天空里闷雷滚过,她蓦然咬牙扬声:“你们又懂得些甚么!”   “他是骗你的,倾瑶!”战马嘶鸣,可见游说者多么心焦:“他本就是半魔,因心存怨恨,这才转化为了正统魔族!他一心要报复天界,野心勃勃,只是利用你啊!”   女子并不为所动,凌厉道:“你们拉拢我,何尝不是在利用?我倒宁可为了他。”   游说者的音调立马多了些尴尬:“倾瑶,你想想。他从你这儿骗了魂血镇命锁,此后便杳无音信。现在呢?他又要你替他把着这儿,不让任何人过……苦的是你,舒畅的是他!一个连亲弟弟都不放过的人,难道会对你有甚么情意么?天帝就是因为看他是个隐患,才非要斩尽杀绝不可。”   游说者顿了一顿,道:“你啊,莫要傻了,快从城墙上下来罢。”   “是我让他先走的……”女子缓缓直起身,凄凄勾唇:“是我让他取下魔界,等我一同受用。他也说了,会一直等着我……”   “等你?”游说者道:“魔族无心,何况立志做魔尊之人?若真会等你,何不刀山火海都带着你一同逃亡?他分明只是想甩下你而已!”话至此,他低低叹了口气:“天帝本是惜才,念你法力过人,不忍过多苛责。可现下看来,已没这个必要了。”   远远地只看兵马旗一挥,然后喊杀声铺天盖地,从天边涌近。那翻覆的大队兵将如同渐渐袭来的恐慌,在他们之后,怕是还隐着法力高强的各路神仙……   我喉咙里好似被谁压住,想叫那城墙上的女子快逃,却死也发不出声音。   她怎么这么傻……竟甘愿如此赴死么?!   人潮将她吞没的那一刻,我面前的终焉门轰然倒塌了。她月白色的影子像池前一瓣落花,缓慢地飘零,而后消失不见。我学着刚刚的那人唤她:“倾瑶……”可一回过头去,却发现一只小白狐狸站在我的身后。   “你长得和我以前真像。”我蹲下来,摸摸它毛绒绒的尾巴。   它舔舔爪子,并不打算理我。足下的残迹已然不见,唯有飘渺的云烟升起,十分清雅。   我不禁起身朝前方看去,亭中两个上仙坐于袅袅青烟中,面容模糊,辨认不清。   但听其中一人不紧不慢道:“我已将倾瑶从畜生道里捞回,她的二十四灵台全数销毁,仙根亦被我清了。再怎么修炼,也只是傻呵呵的一个糊涂蛋,万事不知,情事不懂。资质嘛约摸能到个散仙封顶,再往上便不可能了。”   另一人道:“如此最好。但你确定九图会回来找她?”   先前那人又道:“不甚确定。我是琢磨着她对九图有恩,当年只身挡下百万天兵……就冲这个,九图也不会负她太多。九图身在凡界,把她也放去凡界,一旦见面,那魔头必不会无动于衷。”   另一人大是不以为然:“你把他想的太有情有义了罢。”那人道:“现今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。天帝说了,没有更好的法子。”   我垂眼看看那只懵懵懂懂的白狐狸。狐狸蹲坐在仙人脚边吃鸡,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傻样子,我以前可曾在仙界吃过仙人赏的肥鸡?此般经年往事,我这脑袋真是没一样能记得住。   可辗转发着热之时,我好像瞬时间就想起了良多,也瞬时间明白了良多。   天庭于我是甚么……我于天庭又是甚么……   真真假假,假假真真。   耳边有人低低地唤道:“白沐,白沐……”这名字听着不大顺耳,我皱眉翻了个身,不想多加理会。   那声音稍许停顿片刻,缓缓又道:“倾瑶。”   谁在叫我?我猛地睁开眼来。   视线刚一重合,便掉落进一潭深邃的紫色里。那人柔和地将我的手握于掌心,微笑如风,好似怕我会消失,他管我叫“倾瑶”,轻轻在我手背上烙下一吻。   “倾瑶,你看。”他自金雕玉砌的床榻上直起身,伸出手指:“这是我给你的天下。”   天下……?   我顺着他的指尖看去,七色的锦缎帐帘次第敞开,却并没有想象冲扑面的光亮。   唯有浓浓的夜色,妩媚而堕落。   唯有魔界才没有所谓的白日,这里应是魔界罢。   我方才反应过来。   我们好似在最高最高的顶端,长长的玉石青阶铺下去,一直一直,通到底层匍匐的大批魔族中央。   “恭迎少主归来!”排山倒海的人在呼喊。   悬铃和鬼刹站在稍低的阶上,一黑一碧,夺人眼目。   我心里一凉,却竟然可以很平静。   便不动声色问身边九图道:“我睡很久了么?”   “三日了。”他看着我懵懂的表情,冲我一笑:“是不是想起了很多事情?转化之时,也许冲开了你封禁的记忆,你现下——”他斟酌了一下,还是看向我:“想起来多少?”  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知晓。我静静回眸,看着礼成之后陆续散去的众魔,还是稍有些不安。   “这里没有你最讨厌的‘规矩’,他们也只是拜服最强的力量罢了。人人的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,你大可以不必揣测其内心所想。”九图淡淡地道。   “你的魔气,取回来了?”我也不知自己此刻在想什么,也许忽然转变了太多,我甚么都没有想罢。   九图不动声色地回眼,瞥我一下:“三弟正往魔界赶过来。”他顿了一顿,道:“他也已脱离了凡体肉身,将自己的法力收回。”   我恍然地摸了摸颈项,竟尔一片空空。那个锁被解下来了?由我自个儿不小心戴上、又被施了百年咒法的灵锁,有人破除了它的印记?   没了这个锁,我和空心儿神仙之间的过往,好像也被通通取走了似的。   刹那间心头一片茫然。   “你的那个儿子,悬铃帮你去看了。”九图道:“说是你走后没几天,他就毙命了。”   毙命?我若有所思地摸着颈间,没有说话。   毙命定是不可能的。   只怕是清归见我被捉,随空心儿神仙一起走了。那杨府的烂摊子呢?那群七姑八大姨,一定哭得要死去活来了罢。家里陡然就这么些变故,定衰落了罢,不知老太太承不承得起呢?   杨衍文又去了哪里?是跟着空心儿神仙一起来了?   太多太多的问题萦绕心头,我却一个都无法深入去想。   若还是可以不假思索的选择天庭,那该多好。   可转为半魔的过程中,那背负的曾经却猛然让我迟疑了。九图说的话不全是假,以往深信不疑的事情也不全是真……天地翻覆,黑白颠倒,不知何去何从,应也属正常罢。   所以,当九图问我要不要加入魔族时,我给的回答是:“再容我想想。”   我已不再是当年的倾瑶,虽无法原谅天庭所为,也没有所谓的刻骨之恨。   情绪淡得多,想的事情便简单得多。梦中的仙人说,拜他所赐,我这辈子只能是个糊涂蛋了,万事不懂。再怎么修炼,也过不了散仙……   那我便遂他们的意好了。反正,我也浑浑噩噩被他们骗了三百余年……   他们亲手把我变成傻子,又结结实实地把我当成了傻子。他们不但利用我,还要嘲笑我,笑我是这天底下最笨最笨的神仙,上辈子不可一世,这辈子却被当做牛马使唤。   他们老说我骨头软,连句嘴也不会回,我却还把所有神仙都奉为恩人……真是如他们所说,太傻了点。   可我不是软骨头。   依然要我替他们跑腿卖命,那断是不可能的。要不要入魔界,却是另一码事。   好在九图没有太逼迫我,他说我才转为半魔,身虚体弱,须得静养。他让悬铃鬼刹轮番陪着我,还给我捉了只小花精,陪我解闷。   我点点小花精的鼻子,她胖乎乎的脸便皱了起来。我笑了一笑,道:“以前我养过一盆兰草,它知道我好多的事儿。要是变成了和你一样的精怪,那可不得了啦。”   小花精哼哼了两声,她还不会说话,任凭我捏圆揉扁。我揉着揉着,突然想到自个儿以前也是这样,只能傻乎乎地给人欺负。不禁停下手来,捧起她来叹了口气。   “我对你好一点罢。”我把她捧在手心,轻轻替她梳理细软的头发。   她却好像不大愿意我碰触似的,嘟着嘴巴把脸转去一边,骄傲地闭上了自己的大眼睛。   第五十四章   54   不知已是第几日,我从冰帘之后醒来,竟发觉颈间那沉眠许久的宝锁,荧荧发出了淡光。   我一个打挺坐起身来,揉揉眼睛仔细看了一遭。宝锁的光晕又消失不见。   会不会是眼花看错了?   外头一如既往地昏黑黯沉,床头的小花精飞舞着,翅膀上上下下地扇动不住。   我将她捧过来,道:“你在烦躁些甚么?”   她还是不大爱理我,惧于九图的威慑力,低低答了我一声:“有很厉害的仙人,闯进魔界里来啦。”   我一愣,重又低头,看了看方才疑似发光的锁。   空心儿神仙真的来了吗?   就算想到是空心儿神仙,也不知要如何面对他好。我已不是当初的白沐,想必于他而言,也十分陌生。这几日我过得恍恍惚惚,一时间觉得身为倾瑶,这笔帐须得向天庭讨回;一时间又觉得前世纠葛,和今生关系不大……就这么自相矛盾犹豫不决着,险些想破了本就不聪明的脑袋。   小花精道:“你左右为难又有何用?真要在意的话,还不如直接去问问九……”她咽了口唾沫,改口道:“魔尊大人。”   其实用不着她在旁边提醒,我也起了见一见九图之心。   其时是鬼刹替了悬铃的班,一声不吭地在我旁边掌灯,我仰头问道:“你知道九图现下在哪里么?”   他苍白的容颜极端平淡:“你随我来。”转身便走。   我急急跟上。他的黑色斗篷在魔界里显得更飘渺,要不是掌着灯,根本就成了装饰。   鬼刹带着我走过端丽浮华的晶紫长廊,来到个玉白凝冰的宫殿里。甫一踏入,就听到心魔的歌声在耳边渐起,断断续续,一晌又停。我觉得有些寒冷,伸臂抱在胸前,鬼刹突然回头道:“别仔细听那歌声的内容,会被勾走了心神的。”   这我还能不知道?   我不耐地点点头,在五光十色的冰棱中七拐八绕,总算眼前一亮。   凉风迎面而过,亘古的弦音下,一池青莲映入眼帘。   我不禁愣在了原地。   空心儿神仙的青莲宝殿里,也以九天莲池闻名,用那池水揉出的丹药,有延年益寿、增进修为之功效。池中莲朵百年一谢,花蕊中含着的,都是千年妖魔的内丹。   九图这里怎么也会有一池青莲呢?   我慢慢地走过去,九图微微回过脸来。黑袖尊贵,脸容也还是很好看的。   我叹道:“哪怕身在魔界,天庭的种种,也没办法完全甩脱。”   他似没有听清,只冲我一笑:“你怎么想到跑这儿来了?”   我赶紧仰脸,回他笑了笑:“反正也没别的事……我一人闷着无聊。”   说也奇怪,自从成为了半魔,我在他身边便亲近自然了许多。不知是不是身体里的血流的太不一样,对魔界尊主产生了依赖。   九图低眉信手,挟了一瓣青花:“是想问我前世之仇,今生该不该报?”   我吓了一跳:“这你都看得出来?”   他松开手指道:“我早料到你会来问罢了。”顿了顿,又道:“若是你想到天庭众人,心中还有恨意,我就算倾尽全力,也会帮你讨回。”   我还恨天庭上的众仙么?   我在心底思索许久,终是摇了摇头。   “恨倒谈不上。可是每每想起来,都觉得很难过、很伤心……”   九图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:“你把他们当成了亲人,是也不是?”我有些恍惚,却还是实话实说:“也许罢。”他摆弄着面前的莲朵,不言不语。   他应该是明白我的,从这一世开始,我便认为自己的归宿在天宫之中,我忘却了前世太久,并没有想到变数可以如此之多。   “我一朝不敢懈怠,顶了万难也想让自己更强……便是为了今日寻得你时,不至于束手无策。”九图突然看向我,缓缓道:“可是,你却并不想将天界踏平,就算全部想起来了,你也很是释然……”   他的神情渐渐有些不可思议:“你真的变了太多。”   我苦笑了一下,道:“我是不如倾瑶,所以不用把我们相提并论。我只是个甚么也不懂得、甚么也不会争取的废物罢了,我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,从修仙时就是如此。”   因为觉得做个散仙能够安稳平淡,长长久久,所以当初才轻而易举地对月宫那般感恩。   还以为好不容易找到了归宿。弄到最后,还是一个叛离的命。   伤心的事情比比皆是,我反而不想再想。   便朝向九图问,“可是我不明白,我心心念念想要融入天庭而不能,她有甚么理由背叛众仙至此呢?”   九图笑了笑道:“一个人循规蹈矩的上千年,已被束缚了太久太久,自然会对束缚她的环境深恶痛绝。何况她本就是个贪玩、爱新鲜的人。”   说起来,我也是这样的。   “我和其他的仙人不同,她被我吸引实乃常事,感情再深些,她的立场便完全背离了天庭。”九图道:“要说为了甚么,也许是她厌烦了那些仙人的虚情假意罢。”   你对她,就是真的么?你找到我,非要对我补偿些甚么,但是你真的确信,我是倾瑶吗?   我看着九图的侧脸,却不敢说出口来。   “我对她才是真的,我是世间唯一对她真心的人。”他瞥我一眼,竟自顾自地道:“我身上流着魔族的血,我们魔从没有谎言,因为我们无心。”   冰棱上水滴声声,接连坠落在地。   “一个人无心,便是魔。”   “我挖走了三弟的玲珑心,只为了把倾瑶牢牢地记住。倘若没了那颗心,身为魔尊,又能对谁承诺些甚么?”   “我答应过她绝不忘她,她是我唯一动了情的人。”   九图低沉之语敲打在耳边,恍若一场青光乱舞的梦境。   我仰起头,有些迷茫地看向他:“那这一池青莲,难道是……”   “不错。”他也回看向我,紫瞳里没有尖锐,唯有浅淡的倦意:“这池青莲是为保存龙三太子的玲珑心而生,那颗心里全是我对倾瑶的情意。这么多年,我正是靠它,才将倾瑶牢牢记住。”   第五十五章   55   我看着满池青白的莲朵,弯下腰去,摸了摸那润泽的花瓣。   千年过去了,他不再是原来的他,我也不同于原来的我。   只是他执意不愿意忘记倾瑶,执意让前世的宿命困死了自己。他做不到身如清风、心似飞鸟,竟要囚禁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心,那该多痛苦?   他是真心在对倾瑶,我相信的。可是还有更多,恐怕就是歉疚了罢。   “你何苦让自己这般疲累?”我叹了口气,缓缓问道。   他却不想承认:“本座快活的很,一点也不累。”  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初衷,连自己真正想要甚么都不清楚。   我却隐隐约约有了些感触——他欠着倾瑶一份还不了的情,所以必要找到我,给我一个交代。   可是他从来没有问过我需不需要这些?   “你老是这么自以为是,上辈子就擅自决定丢下倾瑶……现下又把我弄来魔界。你想要对我好吗?如果只是有这份心意,我觉得已然足够了。”我轻轻道。   他微笑道:“你说错了。我不过觉得你我相识一场,须得有个圆满如意的结局,才算不枉今生。”   我们说话的间隙,殿后响起清脆的脚步声,冰凉透亮的寒玉路面上,映出了悬铃妖娆的影子。   “大人……”她微微倾身,凑到九图耳边去。   九图紫眸一沉,而后又笑了。   “是么。”他淡淡道:“来得真快。”   我的心重重跳了起来,情不自禁握紧颈前发着暗光的宝锁。   果然,九图走到我身前,微眯双眼,道了句:“我那尊贵的弟弟,可算来了。”   翔鸾星君!   这个名字甫在脑海里出现,我鼻子便有些酸苦之感。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,再见到他,说不准立马就能哭了出来。   九图不言不语地弯下身子,拦腰将我横抱起来。   好一阵天旋地转。   我惊愕道:“你要干什么?”他没有理睬,只转头对悬铃道:“准备好的霞帔凤冠,现下都可以拿出来了。”   我又心惊肉跳了一番,但听九图道:“殇魂殿前也该张灯结彩了。弄得喜庆点儿没关系,反正今日是魔界少主大喜的日子。”   悬铃黯然垂眼,低低应了声是。   可是……他在说甚么胡话啊?   我被他抱在怀里,手腕上的命脉被他按住,浑身发软,动也动弹不得。   方意识到自己身为半魔,不为魔界之主所制,那才是奇怪。   九图低下头,在我面颊上轻轻吻了一吻,柔声道:“他和你在凡间成的亲,只是做戏罢了。”   我料到他已看穿了一切,可却没想到,他脑子里有这么个惊世骇俗的想法。   “过去你是仙身,怎能有洞房花烛一说,现今你想如何都好,本座会还你一个完满的结局。”   这样就算完满了么?我眼前突然浮现起很多人的脸容。   恩师娘娘,清归,杨衍文,空心儿神仙……   浮光掠影的曾经交错着,下凡后的日子仿佛融进了骨血里,唤醒本不应有的一丝痛心。   在天界有三百多年的记忆,却不如这短短一年来得鲜活。我生来就被人歧视,饱受寂寞之苦,没有过朋友,也没有过真正对我好的人……   可是凡间却大不相同,那里虽然简陋庸俗,好歹我活生生地存在过。   加诸倾瑶身上的惩戒,将我变得愚笨也就罢了。又是几时将我变得如此唯唯诺诺,掺杂不清的?   我也不想让空心儿神仙看到我穿着鲜红的喜服,坐在九图身边的样子……他对我的误解,已经太深了。   想到这里,不禁要奋力地挣扎,可是手腕处被扣死,竟一动也不能动。   我仰脸对九图道:“我们应该再好好谈谈的,我知道你不是坏人,可是,我也早就不是倾瑶了……”   他抱着我飞速朝外走,也不作答。雪柳冰花在眼前倒退,五光十色,煞是好看。   “我也不是你报复天界的借口……你原先因为他们的虚伪生恨,现下又因倾瑶将他们恨之入骨……这些我都明白。”我顿了顿:“可是,你也不用这么急着办喜事罢?”   九图终是微微一笑:“哦?你明白么。”   我刚点了点头,他就放缓了步子。   他的笑容倏忽不见了,柔光生辉的冰雪,把他的面貌雕琢得很冷很冷。   “你明白了什么?若你知道本座上穷碧落,下至黄泉只为探听你的消息,若你知道千年来,我过的是怎样一种生不如死的日子,你还会说自己明白?”   他握着我手腕的手微微颤抖着,牙也似乎咬了起来。   “我怎看不出你是真的变了?你以为我是傻的么?”   我不知要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才好,看到他这样子,又有一点难过。   他向来是沉静的,锐利的,懂得如何用温和的笑意掩饰心底所想。却不曾想到有朝一日,也会如此失态。   我呆呆看着他,他却闭了闭双眼,缓缓地道——   “我最知道我那个弟弟,他素来厌憎与人瓜葛,又有一颗磐石之心。他的眼里摆不下任何人,我本以为,你也一样。”   他叹了口气,很是唏嘘:“直到现在,我才不得不承认是我大意了。我们是兄弟,有些喜好颇为相似,也是情理之中。”   “他对你……”九图说到一半,见我的神情不显惊讶,方才勾了勾唇:“原来你已知道。”   我开口想说些甚么,却见他摇了摇头,伸手在我眼前一晃。   就是电光火石的一刹,我眼前便陷入一片漆黑。   仿佛在冗长的暗道中走了很久,再醒来时,只有无边无际的朦胧的红。   我以为自己还在梦中,努力睁大眼睛,却听到身边悬铃娇媚冷冽的声音。   “星君要看到人平安无事,现下也看到了。倾瑶仙子如今已是魔宫娘娘,这也是她自己愿意的。不然,娘娘怎会那样不清醒,甘心化作魔族呢?”   魔族?不是的,我只是半魔而已,想要转化回去,毕竟也很简单——   我想开口辩解,话到嘴边,却冲不出喉咙。   好像只能直挺挺地坐在这不知名的地方,任头顶重冠压得脖子生疼。   不单是脖子,眼前也是一片深红,模模糊糊,甚么也看不清晰。   一个多日未闻的音色淡淡响起:“你不必多言,我说过不管发生什么,都要她自己对我说。”   这声音激起我心中涟漪一现——翔鸾星君!   “殿下,娘娘刚行过种种繁杂仪式,精气耗尽,口不能言……我们大人已告诉过您。”悬铃道:“自己眼睛看着的才是最真切的……您此刻是故意找茬呢,还是不信任我们呢?”   翔鸾星君似顿了一顿:“她本是月宫门下散仙,这闲事轮不得我管……可事到如今,她不能重蹈覆辙。和我回去抑或留在此处,都只会害苦了她……”   “所以你来找我讨人么?”   九图的音色方才响彻大殿,近在咫尺,从容不迫。   “是。天界魔界,都不是她应该呆的地方。”   九图笑了:“哦?那你说她应当呆在哪?难不成是杨府那个庸俗不堪的地方?”   翔鸾星君道:“正是凡间。我已送杨衍文肉身前去投胎,若你守约将她放了,我还有时间将他二人安至相近之处。”   “杨衍文?”九图又笑了笑:“你倒真是清楚,知道她回天界也是死路一条。你这么为别人的命运着想,真是爱她爱得不浅。”   翔鸾星君道:“我早已无心无情,连恨你都没有了气力,哪来的闲心玩弄些儿女私情?”   九图喃喃道:“不错,你本就没有必要,非把一个千年都瞧不上你的女子放在眼里。”   他这句话说得不紧不慢,不轻不响,听到我心里,却不禁微微一痛。   原来他早就知道……他什么都知道!他说这样的话,究竟是在惩戒哪一个人?   “你可知你背着天界,把魔气送来给我,回去之后会被如何治罪?”九图顿得一顿,又发话道:“何况若我不想放人,你单枪匹马,又能怎样?”   翔鸾星君的语气并不甚在意:“天帝对我十分看重,必不会取我性命,这便够了。”他似往前走了两步,两边兵戎之声交错纷然——“我做神仙做惯了,一朝做了凡人,唯有她仍助我良多。为了找你讨回自己的心,我欠她太多,也欺瞒她太多。如今我不想和她纠葛,还她这点人情,总不过分。”   他的话并不诚恳,一字一句地挤出,十分费力:“凭我如今的法力,不敢说要魔界元气大伤,至少成全她一人,还是可以做到的。”   他好像又往前走了两步,悬铃大喝一声:“休得再往前来!你待要怎样!”   翔鸾星君冷冷地道:“手下败将,还敢无礼。”   悬铃被噎了一下,没能说出话来,翔鸾星君缓了缓语气,又道:“你怕甚么?本君只不过要把魔气还他,顺便要回自己的东西。我巴不得和你们井水不犯河水,等两界交战时,才好痛痛快快来打一仗。”   九图冷笑道:“取走你自己的心,我便不会对她多做纠缠……三弟,你还是那么会打算盘。”   翔鸾星君道:“你要这么理解,也是你的事。我向来不会为别人考虑,不过在还自己的欠账罢了。”   “欠账……欠账……”九图深深吸了一口气,突然扬声大笑起来:“哈哈哈,很好!你我真不愧是兄弟,口是心非,都觉得欠了她的!”   砰地一声,他在我身边拍案而起:“你无心无情,我堕入魔道,这不是很好么?我们总算是殊途同归,为何你还是不识好歹,总要同我争抢?”   翔鸾星君哼道:“你那颗心里装的全是对倾瑶的情意,我要回来岂非更是种折磨?”   九图道:“那你想做什么?”翔鸾星君道:“我想毁了它!”   我在大红的盖头下大惊失色,若非口不能说,早就讶异地叫喊出声。   耳畔只感到一阵凌厉的风声,有剑气铮铮飞扬,流水一般掠过面颊,那红色的遮盖登时裂做两半,翩翩然飘落到地上。   我所看到的景致,和初来魔界时并无二致——脚下是千重台阶,抬眼是华丽金殿,气势非凡,却又空洞暗淡。迎着我的鼻尖,有一柄长剑寒光森然,它与九图挡过来的黑袖交错,映出翔鸾星君本身绝伦的脸容。   这是他本来的样子……剑眉星目,不是杨衍之那双桃花深水似的眸子……   这张脸容,我已有多久没看见过了?   “你把我的心从莲花池里移出来,植入了她的身子里?”翔鸾星君的目光平静如水,看向九图:“真是绝妙的想法,绝狠的心。”   九图微微一笑道:“过奖。为了将她留在身边,你知道我什么都做的出来。”   翔鸾星君也不动声色地一笑:“你早算到我此行的目的。”九图道:“被你一剑刺穿的人,连魂魄都会被钉死。现下……你还下的去手么?”   我全身僵硬,穴位被封死,连转一转目光都很困难。   可是缓缓移过眼的那刻,我看进了翔鸾星君的双眼里。   他的眼睛里好似有星辰坠落,本色流露出来,是一种我所熟知的温柔。   还有我所不熟知的东西蕴含其中,也许那种情感,叫做痛楚罢。   第五十六章   56   翔鸾星君的剑尖直直指着我,九图的袖子从中挡住我,大家静默着一动不动,好像七魂六魄都已然冻结于此。   红色绸缎在聚光玉阶前格外飘忽,我眼前站立着一黑一白两个人影,如在一场梦中。   可是我从来没有做过如此真实的梦,这样的梦比起千年往尘,都更让我焦灼不安。   我听见九图又一次地强调:“你下不了手的。”   翔鸾星君微微转开眼神,看向他。   九图淡淡地道:“你下不了手,也带不走她。你可知为甚么?”   翔鸾星君没有说话,只依然不动声色地瞧着他。   “你做事从来都是这么半吊子。”九图笑了一笑:“三弟,你的心还是善的,所以你永远也争不过我。”   而听到这些话的翔鸾星君竟然可以一动不动,没有任何表情。   他还是以往那个容不得别人半点轻视的傲然上仙么?   我不可置信地望过去,却见他也正朝我看来,星辰般的眼眸内,闪烁过悲哀的流光。   “白沐。”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:“对不起。”   我恍恍惚惚地想,你对不起我甚么了?   是为没办法带我出去而道歉?还是为……   我头脑中的念头没有过完,一柄冰凉的剑刃穿过我的胸膛。   一刹那的工夫,目眩神迷。   “你……!”九图大惊失色的脸容,完完全全显示了自己有多么在意料之外。   “……对不起。”他又低低说了一句:“可是,我必须得……”   后面他说了什么,我已完全听不清楚。   只是在剑拔出的时候,禁不住抽噎了一下。   而那迟迟不来的疼痛,隔了很久,方才泛滥开去。   竟连痛起来都要比人家慢半拍……天帝老儿到底抽掉了我多少灵气?   我皱了皱眉,想要苦笑,低下头却愣怔当场。   胸前溢出的血液,竟比红色的喜服还要鲜红。   流干净也罢,总之是些半魔的鲜血……我本就,本就不需要的……   想到此处时,又忍不住抬头看向空心儿神仙。   他的面容未曾改变过,仍是俊美无畴。只是眼瞳在平静中隐含了悲哀,与我对视的一瞬,仿佛就流失了三生三世。   亘古的洪荒苍茫,匆匆自眼前掠过,我再也支撑不下去,一头栽倒在地,缓缓闭上了眼睛。   此时方想到,翔鸾星君惯用的那柄剑,是叫做“斩魂剑”的。   ****   人们都说人死了之后,会觉得自己一条魂魄轻飘飘地往上升。   我却被一柄剑钉死在轮回道口,任凭怎么挣扎,也脱不出身去。   过往的魂魄灵怪都幸灾乐祸地看着我。   “啊哟,又是一个倒霉催的,中了封魂诀的道道。”   呸,你们就笑吧笑吧,来世好好投胎,趁早轮进畜生道才好!   我在心中暗暗咒骂。   这个地方很奇怪。自从来到此,我的心中就一片空茫,只剩了平静。   连自己的姓名都记不起来。   但我好似丢失了很多的过往。那些过往虽在头脑里都不过是云烟一瞬,我还是觉得,那些隐隐约约的片段,很是重要。   “别白费力气了,这儿是轮回道,前尘往事都被消磨得干干净净了。”旁边有人不屑地道。   哦,我倒把他给忘记了。   醒来时,我身边还有个被钉死的倒霉魂儿,这人比我钉的时候长些,自然知道的事情也更多些。   “你记得你为甚么被钉在这里么?还有你的前世。”我好奇地转头问他。   他叹了口气,愁眉苦脸地道:“前世?我要记得就好了。不过倒是有高人给我特意留下了些许记忆。我来这儿……似乎是承担罪责的。”他顿了顿,补道:“我犯了大错儿。”   我更加稀奇:“究竟是甚么错,要把你罚成这样?”   他道:“具体的我也记不大清,只知道自个儿好像法名清归,被派下去看着个挺重要的散仙。结果临到仙魔大战之前,我看丢了那家伙,又临阵怯战逃脱,这才被钉来这的。”   我叹了口气:“你记得这么清楚,一定是赎罪来的没错。怎地让你看个人都看不好?那人究竟是谁?”   他朝天翻了个白眼,那样子不知为何有些眼熟:“这我不记得了,有关自己的罪状,我就记得这么些。”   我又道:“那你跑什么呀?你要不跑,就不会被钉在这了。”   他叫了起来:“你不知道那一仗有多惨烈,好多盛名远负的上仙,都被耗得灵力枯竭!魔界的尊主真的是一点没有手下留情,好像抛开了一切,只为毁天灭地似的!我不跑,也许下场比现在更惨呢。”   咳,他乱激动些甚么,我又没有瞧不起他。   看他的样子只是个小小童子,临战会害怕,我也可以理解嘛。   我不禁暗想,我前世也一定不是甚么好东西,所以才被人钉在此处罢。   接下来的时光俱是如此。在原地胡思乱想够了,我便和身边的清归聊聊天。这日子过得不至于生不如死,却也平淡得让人昏昏欲睡。   不知过了多久呢?有个五官还算俊秀,面色却无比苍白的青年来到了我的身边。   这里的时空和外界完全是隔绝的,不管外面怎么斗转星移,轮回道前却永远是举头漆黑,低首深渊的景致……我们这些被钉住的魂魄动弹不得,唯有无穷尽地等待下去。   “我受人之托,前来接你转世。”那青年冷冰冰地道,他的面容无一丝生气,说话也好似在诵经。   “受人之托?你说的是谁?”我眨巴眨巴双眼。   他似乎不愿和我废话,只道:“曾经的一名上仙,如今生死未卜,不知所踪。”   “他是我什么人?为何要嘱托你这些?你怎么现在才来?”我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,尽量想把自己从这未知的惶恐里解脱出去。   青年默默念了串咒诀,用力拔出我体内的剑灵,只回答了我最后两个问题。   “他用自己剩余的所有修为同我交换。等到他把修为传完,也差不多到了这个时候了。”   我扑通地跌落到看不见的地面上,瞪着那日夜都看得到的无底深渊,蓦地有些失落。   ……若是让我知晓他的名字,一定要好好道谢的……   究竟是谁呢?为了我,这么费尽心机……   我没能将惆怅继续下去,身后的清归便大声嚷嚷,打断我的思绪。   “那我呢?没人交代谁也来救救我吗?!”   青年面无表情地瞪他一下,道:“你?你就等着在这里灰飞烟灭罢。”   清归不满道:“你这人有没有良知?一双死鱼眼睛,看不出点波澜来,简直与魔无异——”   “我正是魔。”那青年淡淡道:“以我现在的修为,甚么都可以做到。包括让你生不如死。”   清归吓了一跳,立刻不说话了。   “你叫甚么名字?”我从地上起身,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。   青年没有回话,只转头朝六道中的一条大步走去,那宽阔的背影让人觉得似曾相识,我赶紧跟了上去。   “鬼刹。不过,你差不多也该忘记我了。”好久,他才淡淡地道。   “唔……”原来是老相识,那来救我便不奇怪了。   我在脑中仔细想了想,又道:“你很厉害吗?”  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:“自那人把修为尽数给我之后,我已有能力接替亡故的魔尊,成为新一任。”   魔尊亡故四个字如同惊蛰,在我心中激起天翻地覆的巨澜。   “原先的……魔尊……”  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:“是的。”  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:“怎么死的?”   他闭上眼,叹道:“仙魔一战,两界皆元气大伤,丝毫纰漏,都可能致命。他却在攻向月宫时,手下留了情……”他似有些不忍,转了话头道:“不过他的魂魄应没有完全磨灭,悬玲正为了寻找他,四处奔波。”   悬铃?那又是谁?听着这些不认识的名字,我也不知怎么回事,伸手一摸,泪流了满脸。   “他……他为甚么要留情,你们魔族,不是根本没有情可言?”   鬼刹负手望向星辰散落的苍穹:“他算错了一步,没想到玲珑心会被人刺穿。不过他尽忘了之后,也终归成了人人敬畏的魔尊。”   他顿了一顿:“可是一个人趋近疯狂时,总要有那么点良知,适时被唤醒。”   我颤抖着道:“那……月宫就是他的那点良知吗?”   鬼刹摇头道:“不。”他停了半晌,缓缓看向我:“倾瑶才是。”   倾瑶……倾瑶……我咀嚼着这个平凡又不凡的名字。这是我的名字吗?可是为甚么我如此不希望这两字被安插在自己的头上?   “他已太累了。这样也好。”鬼刹转身向深处走去:“他一直在自私与情感之间挣扎,我看得很清楚。”   可是,我为什么要为这个不认识的魔尊而哭呢?   “他们都不够聪明。聪明的人,怎会任自己沦为往事之奴?”鬼刹叹了口气道。   他们是指谁?恍惚间,我开口问出:“你本身没有帮我的意愿,是不是?”   他并不否认:“若不是那人走投无路,不敢回头去求天界,怎会将一身修为交托给我?”   我不知道说什么,有一股窒痛之气自胸前涌来,弄得我十分难受。   “过来罢。”他径自走到轮回台上,冲我伸出一只雪白的手。   迎面而来的风声呜咽如泣,吹起他漆黑的长发。   “从这里跳下去,自有人为你安排好去处。有你前世很放在心上的人,还有……”   “他呢?”我却不想再听,大声地问出口来:“那个给你修为的人呢?他去哪里了?”   鬼刹的态度冷静到残酷:“我说过,他早已生死未卜,不知所踪。”他的眼神仿佛还在告诉我——记住,你欠了他一生,不止是修为。   我双腿无力,怎么也跳不下去。   突然间很想回忆起所有的曾经,尽管我有一种深深的预感,这些曾经会让我无比痛苦。  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,要独自面对不可预知的将来?   “你要我去哪里?”我哽咽着摇头,朝后退去:“我不要跳下去,在找到那个人之前,我不会跳下去的!”   “我只是受人所托,必定要把此事做得周全。”他不为所动的脸容毫无波澜,大步走过来,一把抓住我的胳膊。   “你告诉他,让他来找我!”我被他握在手心,毫无反抗之力,却依然要声嘶力竭地大喊:“求求你,如果你有机会见到他——”   “我不会再见到他。”他几近斩钉截铁地如此叙说,轻易斩断了我的念想:“你要去的地方,自有人在等你。那人会和过去一样,对你很好,不亚于翔……”   说到“翔”字时,他好像顾忌了什么般,把嘴又闭上了。   难道那个仙人叫翔吗?翔甚么?   我痛苦万分地盯着眼前苍白的年轻人,他黑色的斗篷在风中飞扬,犹如展翅的大鸟。   “我不能透露他的身份。”他道:“这是我所应允的承诺。”   话音刚落,他便轻轻松松撒开了抓握我的左手。   “不要!”我反手拽住他的衣袖,却被他狠狠甩开。用力太过,手心里遗留下他衣衫的一角。   无数星辰月色,和黑暗的洪荒快速朝上飞去。而我失去了唯一的支撑,一直一直,只是在往下坠落而已。   要坠落到什么时候?我不知道。   我只知道,我想要知道那个人名字。   身为魂魄,也许不该有任何执念,也不该做任何停留……   魂魄只会将前世今生抛开,朝下一世奔走行进……   可是我却想知道,那么想,想到宁可不去转世,也要听到他的名字。   真是奇怪的举止,奇怪的反应。   若是连这样都得不到他的名字,是不是可以算作上天对我的责罚?   也许我不该奢求的,和清归所说的一样,来到轮回道,前世便应离自己远去,眷恋不放的人,唯有遭受天谴一种下场,不管你轮回了几世,也不管你是仙,是魔,还是人。   第五十七章   57   我好像下坠了很久很久。   然后骤然惊醒时,额上的汗珠在暗处闪耀。   夜深如水。   这已是第几次了?只怕数也数不清。   胸口亦在惊惶中起伏。同样的梦,我做了已有十几年。   梦里我被钉在一个很空旷、很静寂的地方,冷风从身体里空荡荡地穿过去,举头满目星辰,俯首万丈深渊。   依稀辨得清身边的龙磐石上,刻着“轮回道”三个血红的字。   梦境的结尾总是我在苦苦哀求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,迫切地想要知道另一人的名字,然后被狠狠地推下高台,便再无回音。   绕来绕去,竟还是回到了凡间。   我不喜欢这样的梦,它总让我觉得非常难过。   空气中飘来兰花凛冽的香意,一地皎洁月色中,我轻轻披了衣下床。   “小姐?”外间的丫鬟立刻惊觉,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:“又做梦醒了么?”   我忙道:“你睡罢,我出去走走。”  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,我生来便是京城第一郎中唯一的女儿。到现在的日子都顺利到平淡,仿佛早就被人定好了似的。   我爹爹姓白,便给我起了个名字叫白沐。唉,这是个甚么名儿啊,光听着就觉得这家闺女不大聪明,笨手笨脚。   医馆里每日来的人络绎不绝,每个人都夸我爹这名字起得好。罢了罢了,我也就不老缠着他,要换名字了。   我娘亲去世的早,致使我对她记忆十分模糊。   我们家年年都要去庙前祭拜,爹是也再也没婚娶过,硬是一人咬牙挑起了医馆的担子,把医馆做得红红火火。   他总说我和我娘长得很像,对我宠爱有加,只除了一点——绝不传我医术。   不错,我家的医术传男不传女。所以我长到了这个年纪,我爹就老念叨着上门女婿一事。   我理解他老人家的心思,他是不想自己这一手绝活儿,后继无人。但我活了一十五年,真真没看到甚么让我动心的人,赶来提亲的也不是没有,但就是看哪儿哪儿不对。   “你这丫头挑三拣四的,等年纪再大些,看还有哪个敢要你?”爹在中堂里愁苦长叹。   真是的,我都不急,他老急什么。   “终身大事,岂能草率行之。您就放心罢,不至于嫁不出去的,啊。”我摇晃着老头儿的胳膊,笑得肯定很甜。   “唉,你呀你呀。你就拖罢。”爹摇头晃脑:“依我看行文就不错,你们又从小一起长大。不要一时闹别扭,错过了好姻缘呐……”   这话我听了不下百八十遍,当即落荒而逃。   哎哎哎,又是行文表哥。   我对他,他对我……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嘛。   我知道,我看他很亲,从小和他关系又好,但那是因为真的将他当作了哥哥。   和他每每遇见,我都会觉得安心温暖,他那个人,温文尔雅,笑起来好似阳春三月,本身就很难让人不喜欢的。   可喜欢他和嫁他,毕竟是两码事,对不对?   我小时极是淘气,上房揭瓦,无所不为。但第一眼看见行文表哥,就有种熟悉之感,似在何处见过,行为举止,也不禁乖了许多。  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,我便总是黏着他。他是个画痴,从小酷爱作画,琴也弹得极好,被一大家子人誉为神童。现下正筹备科举,前途无量。   他从来也不会跟我着恼,跟我说一句重话。   这世上除了爹爹,再没有第二人如此迁就我……照理说,嫁给他应是皆大欢喜。   我还有甚么不满意的呢?   其实你问起我来,我也说不清楚。只是脑中依然盘旋着那常做的梦境。   对了,那里面有个叫翔……翔什么来着的人,让我很是在意。似乎时时提醒着我,让我等待,不可轻易谈婚论嫁。   我为何会记得这么蹊跷的东西?花落花开一轮回,本该只剩光秃秃的一个杆儿,我怎地还没有忘尽呢?   越想越郁结,干脆趴在花园里的石几上,用手指弹那夜晚结的露水。   弹着弹着,竟就这么昏昏睡去了。   没躺在床上,倒不再做那怪梦了。只不过清早被人推醒时,啊啾啊啾打了好几个大喷嚏。   一抬眼,爹爹穿着月白的家常绸服,正又是责怪又是心疼地看着我。   我忙站起身来:“呃,爹……”   爹爹道:“你不知道庭院里露水重么?好好的床不睡,跑到这里干甚么来?”   我摸摸后脑,眨巴眨巴眼睛。   其实我没想到会睡过去来着……   “醒了就快去梳洗梳洗,你表哥都在正厅里等了多久了。”爹爹又道。   嘻嘻,昨晚才想到表哥,表哥就来了。   我揉揉眼睛,回房去略收拾了一番,方才疾步赶去正厅。   一进门,便看到桌边坐着喝茶的年轻人。青衫宽袖,眉眼如画,笑起来还是一样的讨人喜欢。   我冲进去,笑嘻嘻地叫了声:“表哥。”   行文起身笑应:“快来,看看我给你带了件甚么好东西。”   我便也笑了:“怎么和小时候一样,每次来都要给我带点小玩意?”他道:“这回可不是小玩意。”  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伸过白皙的手,在茶几上的卷宗上一抚。   “甚么东西?”我道。   他笑了笑,将中间一段红丝线扯开,那一卷雪白的纸,便骨碌碌滚展开来。   “画?”我有点儿泄气。还以为是甚么其他女孩子喜爱的物事呢。   行文看出我心下失望,笑着指向画中站立的人:“你再仔细看看。”   我歪着头好好瞧了一瞧。   “瑶……狐?”我缓缓念出画侧一行小字:“这个陆庄是什么人?”   “唉!”行文叹了口气:“你真是甚么也不懂。”   我平日里只跟着爹爹学些药理常识,缠着小翠习了针线女红,这些文绉绉的物事,一时间还真不习惯看。   行文道:“这画流传坊间,赝品极多。那日我偶遇璧京杨家的夫人,她说我神似家中故去一子,算是有缘人。她本是持画来京城寺庙,想让住持给她烧去,免得看了徒增伤心……”他顿了顿,似十分惋惜:“她对我像是一见如故,便转手赠了我。她说杨家早已衰落,藏不住这等名家名画了。”   我斜眼儿瞧着他,不怀好意笑了一笑:“你确定她不是看你长得太俊?”   行文闭了闭眼:“你啊……”   我不禁笑出声来:“不是我开你玩笑,只是京城里这些大姑娘小媳妇儿,哪个看了你不是双颊通红、眼神游离?颜行文公子的名声,可比我爹的医馆要大的多哪。”   行文收起画卷,淡定喝了口茶:“你倒是格外特殊,见了我和见了姨丈,没有任何区别。”   我伸手接了画卷:“自然有区别,我爹可没这么大方,每次回家都给我带点儿稀奇礼品。”说毕有意看了他一下:“表哥每次来,我都是跑得最快的一个。”   行文无奈地一笑,摇了摇头。   他又喝了一阵茶,方才缓缓道:“我想将这画赠你,还有另一个原因。”我奇道:“甚么?”他顿了半晌,道:“我觉得画中这人,与你颇有几分神似之处。”   他不说还好,一说我心中便惊了一惊,刷地重新展开画卷,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遭。   行文在我身后道:“怎么样?我说的是也不是?”   我愣愣看着画中女子,虽觉得眉眼神态,无一丝相像,偏偏骨子里透出股不服输的劲头,躲也躲不开地像。最后只得点了点头。   行文便似乎又微笑起来:“你喜欢就好。”他伸出手来触碰我的头顶,亲昵地摸了一摸。   我心底微颤,也不知怎地,慌忙转头避开。他的手停在半空,僵持片刻,慢慢收了回去。   糟糕,我是不是避得太明显了?   我深深吸了口气,赶紧换上副笑脸回头。   “表哥天天去学堂用功,已有很久没出去游玩过了罢?我同爹爹说一说,今日带你去雁江楼听书罢?”   行文微微有些失落的脸容愣了一愣,终是柔和下来,换上副释然的笑意。   “你不是对听书没甚么兴趣么。”   我干咳了两声,道:“去雁江楼的途上还有古玩店,我想表哥顺便陪我逛一逛。”边说边用眼偷偷斜他。   行文的笑意浓了些:“就知道你还有其它主意,好罢。”他走前两步唤来丫头,叫她们把我手中的画接走,回眼道:“我去和姨丈说?”   我吐吐舌头:“再好不过了。”   行文依言到中堂向我爹爹请命,我爹一向不爱放我出门,觉得我一出门就是不务正业。但有行文带着他倒是求之不得,当下笑呵呵地点头允了。   “行文啊,你可要好好教教你这个妹妹。她心野得很,要有你一半懂事,我都不会这么记挂着。”我爹果然没有白答应,多嘴了这么一句。   啧,这老爷子,在说哪门子丧气话。   亏得行文还能笑吟吟地,不动如山:“您就放心罢。”   嗯,他倒是很适合在长辈面前,玩儿装乖这一套嘛。   第五十八章   58   和行文出门大半日,雁江楼没去成,倒将京城旮旯胡同的古玩店通通逛了一遍。   我深感歉意地朝他赔礼道:“对不住,光陪我逛了……要么咱们先去哪儿吃点东西,上雁江楼听晚间那场去?”   行文道:“听着听着你又得睡过去?”见我脸红,忙笑着又道:“罢了罢了,谁不知道看到新奇东西,就跟成瘾了一般。今日就当在下舍身作陪小姐你罢。”   我吐吐舌头,依旧十分过意不去。便想着改日给他淘点甚么书画送去,慢悠悠朝前挪着步子。   脚底忽地被甚么东西硌了,险些将我绊个跟头。行文慌道:“小心。”伸手扶住我的胳膊。   我笑着摇摇手:“不碍事。”低头抬脚一瞧,竟是块精巧细致的佩锁。   这锁估摸上了年月,表面痕迹斑驳,却隐约看得出雕琢之人巧手匠心。我拾起在手心,仔细端详,那上面细腻的纹路也似融入斜照夕阳之中,竟是朵亭亭的莲。   “怎么?”行文见我神色有异。   我愣愣盯着那锁道:“表哥,这锁……我好像在哪儿见过。”   行文也是一愣,跟着看去。半晌,方喃喃地道:“看起来像是哪家孩童遗失的护身之锁,这作工——”   他话没说完,远远处便有个微愠的女子声音传来:“你们两人,拿着本姑娘的东西评头论足些甚么?亏得我速速赶回来找寻……还不把锁还我?”   我一抬头,那女子已走到眼前。绿萝衣衫,眼角一抹印痕,整个人都显出种咄咄逼人的妖丽,十分打眼。   “大街上我还不想闹出多大动静,给我。”那女子二话不说,将手一摊。   我握着那把锁,本就颇有些不舍,见她三句两句咄咄逼人,更是心中不快,便冷笑道:“你说这是你的,可有甚么凭证?”   绿衣姑娘冷笑道:“姑奶奶的东西要甚么凭证,我数三下,你要再不拿来,休怪我用些别的法子,叫大家都不好受。”   听听,这叫甚么话?   我偏就不信了,这天下还有王法么?当下将握着锁的双手背至身后:“好,那你叫它一声,看它应不应你。它若应你,我无话可说。”   “你这……”绿衣姑娘倒竖了柳眉,咬牙切齿:“一介寻常女子,也敢同我叫板?好,就让你瞧瞧我的厉害!”   哼,别说京城里我看你格外面生,就是皇后娘娘来了,没理我也不认!   我不甘示弱地回看向她,气氛那叫一个剑拔弩张。   行文见状不好,忙到中间打圆场:“这位……这位姑娘,我表妹年少贪玩,见到稀奇物事,难免有些眷恋。你们好好对质对质,也就罢了,何必弄成如此局面?”   那刁蛮姑娘冷冷哼了一声:“对质?她也配。”   她还来劲儿了?我开口又要回驳,但听身后有人缓缓道:“悬铃,还没找到么。”   谁?我疑惑地探头看了过去。   从悬铃身后走出一个体态虚弱的黑衣年轻人来,他的脸容被苍白的病色覆盖,可还是不能掩盖那面相很好看的事实。   京城里稍微出息点的公子少爷,我几乎都在我爹那儿见过,看这人气度不凡,没理由如此面生……   正在原地不解,那绿衣姑娘已一改方才的蛮横无理,小乖猫似的回首,盈盈做礼。   “公子,”小声儿也比刚刚柔弱了许多:“锁被这二人捡到了,这女子说……说不信是我们的东西。”   “我可没这么说。”我嘟囔道。   那年轻男人斜眼朝我这里一瞥。他的脸雪白,秀气,安静地融入暖暖夕阳之中,很是慑人魂魄。   我情不自禁有点儿畏缩,转念一想,我怕他们干甚么,当下也回视过去。   那公子只是一直盯着我,眉尖微微皱起来,似乎在回忆着甚么,好久,竟轻轻道出这么一句——   “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?”   绿衣姑娘一愣怔,旋即朝我这儿抛来束目光。   这一来我反而手足无措开去,看着他为难般蹙起的眉目,不知说甚么是好。   半晌,那公子苍白的唇角轻微翘了翘。   “都是废人了,想这些做什么。”   “公子……”绿衣姑娘垂下眉目,一瞬,竟似伤心已极:“做凡人又怎样呢?能活下来就好啊。”那公子微笑道:“不错,只是心里空荡荡的,老觉得少了很重要的东西。”   这俩人打得哑谜本不该我听,结果我硬是半句不差,全给听了去。   “这锁……”那公子眉梢微扬,又看向我的手中。   我赶忙后退半步,把它藏得更紧。行文看不下去,责怪地叫我:“表妹。”   “不妨事。”却是那公子先一扬手,阻住行文的话头:“我一直将此锁随身带着,却自己也不知它是何来历。似乎从很早之前,就将它收在身边……算来已有好些年头了。”   他微笑地仰起头,叹了口气:“可总感觉这不像是我自己的物事,留着眷恋着,就好像那段总也记不起的时光,又有何用呢?”   我没见过他,也不曾听闻过他的事迹。却莫名其妙地,感到一丝很深很重的悲哀。   “既被你拾去,说明你也与它有缘。”公子闭了闭眼,朝前走去,那姿态绝俗俊秀,十分眼熟。   “赠了你罢。”他甩下这么一句。   绿衣姑娘看我一眼,没说什么地转头,跟上了自家主子。   我却情不自禁,转首目送他远去的背影。   那一抹尊贵的黑,在熙攘人群中慢慢慢慢地消失。我鼻尖一酸,眼泪也就这么慢慢慢慢顺脸流了下来。   “你……”行文一回头,见我哭了,不禁手忙脚乱:“表妹,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   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   我用手背抹去停不下来的眼泪,自己也非常奇怪。   “……他真是个怪人……”   我翻来覆去地拼命擦掉泪水,行文不再说话,若有所思地转过眼,亦看向那人离去的地方。   “他刚刚说,似乎和你认识。”   认识么?   我和他不可能认识,唯有这件事,没人比我更明白啊。   不禁忆起方才他所说的话——他说他失了很重要的东西。那样东西,指的究竟是不是心?   我无从得知。可是我却知道他所说的东西,绝不止他一人丢失。   曾几何时,我也不小心弄丢了很珍贵的东西。就算每夜被梦魇惊醒,也从未将它取回身边……   低头看看手中古朴的旧锁,突然一阵苍凉从心底掠过。   好像身体里的半世年华,都这样默默地流逝掉了。   “对不起,表哥。”我握紧掌心,强作出一个笑脸:“你先回去罢,我心情不大好,想去别处走走……天黑之前一定回去。”   行文看了我几眼,没说什么地掉头离去。   临走之前,他对我道:“心里面有事的话,不论何时,都可以找我来说。”   而我除了感激地颔首,其他任何事也无法为他做。   与行文别去后,我失魂落魄地沿街徒步而下。时而拿起方才的锁看看,每看一眼,都要费尽全身之力。   我不知道为什么得到了它。再握住它的刹那,仿佛永远都不想把它让给别人。   就这样莫名地入了手,莫名地死死抓住了它……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。   再一抬头,眼前便蓦然充满了铺天盖地的绮丽夕阳。   我不喜欢这样的京城黄昏,正如不喜欢那个奇怪的夜,奇怪的梦。   自己也不知在胡乱走着哪条路,直到天色隐隐发暗,方才想到是时候回家了。   爹一定在担忧,行文表哥也该着急了……我究竟是漫无目的地在找什么、等什么呢?   人群汹涌,多数都匆匆与我擦肩。我的力气,好像点点滴滴都在被手中古锁吸去,但却还是无法放开它。   几近于惶恐地将它戴到了颈间,我想我那样子一定很蠢。   就在接触到我脖颈的瞬间,它在暖夕下莹润泛起了一层淡光。   我愣愣看着,好似就此补全了心中缺失的一片裂痕。它却又回复了寂静黯然。   但刚刚,绝不会是我眼花。   我戴着这来历不明的锁回到了家中,也不知怎地格外嗜睡,当即去卧房扑倒补眠。   这一回倒没有再做那个蹊跷古怪的梦了,只是这一觉也睡得格外冗长。   待到隐约有了意识,只看到我爹模糊的面容,眉宇紧皱,竟是副焦急担心的模样。   谁又惹老爷子不快了?我想伸出手抚平他眉间皱褶,却发觉浑身乏力,连胳膊都抬不起来。   “白郎中,令媛长睡不醒一事,确实得赖这把锁。”迷蒙中,不知谁在耳边轻言。   我爹大吃了一惊,忙道:“那……那道长可有办法给小女摘下来?”   那人道:“很难。这锁一沾颈便缠住了魂魄,除非魂飞魄散,否则便是百年不离身的命运啊。”   “摘不下来?”我爹愣了愣。我的心头亦为之一震。   我戴它到颈间,本是极为自然的举动,确实没想过要把它摘下来。   “这锁是仙灵之人所佩戴的,凡人光拿着护身还好,戴了估计要短寿。”那人又道:“何况此锁中似寄居了一条破碎的魂灵,看样子之前还颇有造化,贫道也没这么大能耐,破解的了啊。”   神神叨叨的,以为我家老爷子好骗么?   我一面在心中鄙夷,一面却听我爹诚惶诚恐:“这……请道长务必想想办法啊!照您这样说,这锁该是妖锁,怎会和仙灵之物扯上干系?”   这老头儿,竟真信了……   没等我惊讶,那道士又侃侃道:“它本干干净净,不是锁魂之物,想是那魂魄已然无处可去,又耗尽了一身的灵性,方才躲入其中的罢。依这么说来,恐怕它之前还是隶属于这魂魄的,唯有主人,才能被这种宝锁所包容纳入……嗯嗯,能驾驭此锁,这魂魄之前怕很不简单,恐是个上仙!”   我很想鲤鱼打挺地坐起身来,再指责一句“爹你别听他信口雌黄”的。   可是昏昏然又一阵睡意袭来,没等我愤怒劲儿过去,就把我再次拖入了黑暗……   第五十九章   59   就这么醒醒睡睡,睡睡醒醒的,也不知过了多久。   常常刚一有点神志,就看到我爹忧郁的脸容。老爷子估摸最近操心操太多,比之前苍老了不少,看着让人很是心痛。   我越发地不痛快,要死便死个干净得了,这么半死不活的,又是要如何?   想要爬起来告诉老爷子一声“我没事”,整个人却忽悠忽悠地没劲。   唉,真是废了,说句话也这么难。   我急得想用手掌重重拍下被褥,一撑身子,整个人却悠悠然飘到了半空去。   这遭可把本姑娘吓得不轻,定睛一瞧,我爹依然愁眉紧锁坐在床沿。   那我又怎了?再定睛一瞧,床上还有个我呢。   而那个“我”面容恬静地躺在原处安睡,紧闭的眼帘一动不动,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。   我眨巴眨巴眼,登时糊涂了。   目光微微迟疑着,挪到那终日被我爹怀疑的小佩锁上。是不是真的因为它,我才浑身无力、长睡不醒的呢?现下又从自个儿身子里分出来……我该不是变成魂儿了罢?   这一惊非同小可,我将信将疑地凑近一些,想再看看清楚。   岂料那锁中突然卷起一阵骤风!凌乱疯狂,力道极狠。我被吹得眼儿都不敢睁,好容易迎风看清楚了,方才丁点大的锁孔竟猛然间变得有如井大。   呼地一下,它把我整个吸了进去。   这事若放在平时,我定要说是谁谁谁又异想天开了。   但我现在正亲身经历着,连骂的气力都没有。   除了不可思议,自还有十二分的害怕。但我这人就是如此,事已至此,又能如何呢?   耳边纠缠着冷然凌厉的风,眼前所见皆为漫无边际的暗……那锁真的有问题?要么怎地一下就把我吸进来了?   我身子轻飘飘的,任那阵飓风四处拉扯,也不知会被刮去甚么地方。   倒有点像我常看见的梦境——可又不全是。梦里我感觉不到如此的冰冷,也总是沉甸甸地朝下坠落,断没有此刻的漂移之感。   远处隐隐有一点光亮照射进来,我下意识伸手去抓——也许是出路呢?   果不其然,那阵风也正带着我朝光亮处飘去。   强光愈发接近,迎面而来一阵光烟,将我全部吞没。   眼前一亮。太过刺目的雪色却让我赶紧蒙住了脸。   过了半晌,我竟感到两脚有了重量,风声尽消,似是着了地。   方才缓缓放下双手,睁开眼睛。   满室素白的冰雪。   太多的冰雪堆积在一起,映得整个空间都纯净晶莹,皑皑生光。我试探着扶住身边一块冰石,慢慢往前走去——我难道已身在锁中不成?锁中天地,呈现出这番景象么?   冰室并不若想象中那样大,走了没两步,我便看到横陈眼前的台阶,蜿蜒向上,一层层好像要通到天上界。我无路可走,只得顺着爬上去,努力许久,终是看到一朵冰雕的莲花台,便吃力地走上其中。   照理应该很冷的地方,此刻却一丝风也没有。   我在原地喘息了一会儿,看到前方好似有个冰雪做的长盒子,于是小心翼翼地又往前去。   到了跟前才相继看清楚了,那不是个长盒子,而是……而是棺木。   晶莹剔透的棺木,冰雕雪琢的棺木。   棺木中静静睡了个双眉紧锁的年轻男人,鼻梁挺秀,眼睫乌黑。长得毫无凡俗之气,说是天人也不过分。就好像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,光是看着,都能叫人屏息。   他在这里睡了很久一般,但却并不曾习惯。   他的样子看起来那么难受。   我耳朵里一阵嗡鸣,差点站不住脚,赶忙扶住棺木边缘,方才稳住身形。   他是谁?为甚么只看他一眼,我的身体便空荡荡的,像要再一次被风吹走吹散?我呆呆地又朝棺木里看去,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声音——   “我说过,他早已生死未卜,不知所踪。”   是梦境里那个漠然的声音!   我趴在棺木上,未曾挪开一寸目光,我的泪淆然而下。   那一瞬间,没有谁比我自己更清楚地知道,我找到了他。   我找到了他……那个无数次在我梦境里纠缠轮回,却没有一次让我真真正正地看到过的人……我从不认识,又好像认识了三生三世的人……   刹那间,心如刀绞。   “我想把你从这里面带出去。”也不知他听不听得见,我只是喃喃地说:“可是,你能睁开眼看看我吗?”   他木木然地躺在冰棺之中,一点回应也不曾给我。   “你受了很重的伤?还是累极了?为甚么皱着眉头呢?你……你躺了多久了?”   我自言自语一般地趴在旁边,伸出手,想要抚平他眉尖的皱褶。   可手指伸到近前,又被那逼人的寒气刺得微微一缩。   “真冷……”我四下环顾了一圈,摸了摸胳膊:“说起来,这里都是冰,真奇怪啊。”   他自然不会搭理我,我只好低头自己笑了笑。   “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谁……你睡在这个地方,本来也不是我该进来的。”我一顿,想起了什么:“听梦里那人的意思,你是不想让我找到你罢?”   可是,这又是为何呢。   我又一次伸出手去,不过绕开了他的脸容,转而替他拨开额前一缕黑发。   “等我出去了,我就想法子找人把你带出去吧?我家住在京城,很好玩的,我可以带你到处跑,那个地儿没人比我更熟了!”   也不知怎地,就是觉得心底亏欠他很多很多。   “早知道就给你带点儿御寒之物进来了……”我嘟囔着将双手交抱起来:“鬼地方要冻死人呀……”   吸着鼻子直了直腰,刚一发觉自己站起来,复又跪下了。   我不能走。走了,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?   我垂眼看着他沉睡的容颜,心底也不知是悲是喜,只不过起了股深深的眷恋。   “翔……”我转着眼珠子琢磨,又轻轻叫他:“翔什么呢?你到底叫什么名儿?如果你醒过来,我一定要问你个清楚。”   呵,他要真醒了,恐怕会觉得我很烦人罢。   目光转着转着,从他绝秀的脸容上,挪到月白衣衫之间。   突然间,一把同样精巧的佩锁吸引了我的注意,在他细白颈项上,隐约可见。   “你……怎么也有一个这样的?”我愣了一愣,伸手去触摸:“好像和我拣到的一模一样,我看看这花纹……”   手指还没接触到那把小锁,眼前突然一黑。   耳边又是“呼”的一声,我身体重重沉了下去,惊出了一身冷汗!   “怎么了?!”我一个鲤鱼打挺,坐起身来。   “沐儿,你可总算醒了……”有人在身侧惊喜交加。我一回头,愣了——那不是我家老爷子么?还有行文表哥。   “我……为甚么……”脑袋里昏昏沉沉不见天日,我想问问我为甚么突然从冰雪小室里回到了家中?   “你已睡了整整三月了。”爹激动不堪地上前来扶住我:“你要把爹急死么?路边捡到了甚么,就随随便便带上身……这下可好,一下沾上了仙家之物,要有个三长两短,要爹怎么办?”   我愣愣看着他,还是没太反应过来:“爹……”   “哎。哎哎。”老爷子赶忙应:“醒了就好,醒了就好啊。”转头吩咐行文道:“行文,你去厨下说一声,小姐安然醒来了,让他们今日多备几个沐儿爱吃的菜。”   行文低低应了一声,眼色复杂地看了我一下,转身出门。   我却依然懵懵懂懂的,看看屋里熟悉的摆设,忽然有种虚浮之感。   “爹。”我唤他:“您用了什么法子,让我醒来的?”   “没有啊。”老爷子在我身边坐下,爱怜地摸摸我的头发:“那日来了个严道长,说了毫无办法之后,爹便寻访了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……一直得的都是‘听天由命’一句话。谁料今日行文来看看你,你倒自个儿醒过来了。”   “呃,行文表哥?”我又愣了。   不对,这事儿应该和行文没甚关联,我碰了棺中那把锁之后,便不知被甚么送了出来,难道是我伸手去碰锁碰错了么。   我爹笑得眉眼弯弯,月牙儿一般:“你这丫头,是不是对行文有什么心思,一时太喜悦醒了来的?”   我当即便叹了口气:“爹,您别乱牵线,这说的叫什么话啊。”我爹道:“行文有哪里不好?与你两小无猜,又一直对你没的说……”他见我心不在焉,忙改口道:“罢了罢了,女儿大了,爹上心的人,未必你就喜欢。”   他顿了顿,站起身来:“爹先出去看看厨子那头。叫丫鬟给你打盆热水来,睡了这么久,你也想好好净净身上罢。”   第六十章   60   几日过来,渐渐回复了原先平淡的生活。这天也不知怎地,我有些坐不住,便即起身,去庭院里散心。   行文站在一簇月季之前,见我出门,笑着同我打招呼:“身体已安好了?”   我“嗯”地应声,摸着颈间佩锁,心里总觉不安。   这些天我没怎么再睡过,只是日日夜夜想着那冰棺中所躺之人,我和他,他和我,总不该就如此走尽了所有缘分。   因为我的心里面,毕竟很想知道他的名字。   行文见我沉思,又道:“济生堂在京城盛名久负,姨丈打算在品州开一家分号。他没有其他信任的人,正问我有没有意愿接手。”   我愣了一愣,抬眼看他:“可是,表哥家是想要你参加科举的罢?”   行文道:“姨丈说他一生绝技,无法对你倾囊尽授,能接管的也只有我了。”   我道:“你自己的意思呢?”他静静凝视过来:“若你愿意与我同去品州,我便学去了姨丈的绝学,也不会心中有愧。”   这句话突如其来,说得极其露骨。我怎听不出他弦外之音?一直躲着避着,今日却再也避不过了。   我低头用脚尖蹭地,心里十分辛酸。   我怎不知他对我好?只是我在等的那个人,从来就不是他啊。   既然如此,为何要耽搁他的人生?   我低低地道:“表哥,你难道不知我从小就把你当做最亲近的人么?我敬你爱你,绝没有掺杂一丁点非分之想,你突然间如此说,我也——”我顿了顿,抬头看他,终是说出了口:“我把你当做兄长一般爱戴着,可若连这一层关系也被污浊了,我宁可从没认识过你的好。”   行文淡淡笑了一笑,那笑容在艳阳下,显出一丝疲倦的感伤。   “早就料到,你会拒绝。”   空气中泛起清凉的花香,我呆呆地看着他,他只是叹了口气,和小时候一般,把手放到我的头顶,安慰似的一抚。   “你总说我是最能看透你的人。”他轻轻道:“我怎会看不出,你的命格生来不是为我书写的?”   我喉头一噎,想要说些甚么,却听他又道:“人这一生,许是就像丹青画作一般。作画之人掌控不了那支笔,画好之后想要赠予的那个人,才是点睛所在。我总有一种感觉,哪日你会果断地远走高飞,离我而去。只因你的这一世,从来都不是为了我而生,而是为了找寻他人……呵,这一日竟来得这么快。我也不想知道,那人是谁了。”   说毕,他的唇角弯起微小的弧度,就如三月的春风一般,他的身影掠过我身边。   “从小你就甚么也不想去争取似的,懒懒散散,不拘一格……”他微微笑道:“我只愿你找到那个人的时候,可以留下他来,再不放手。”  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他往前走去,头也没有回,轻声冲我道别。   “你去品州吗?”我忍不住问出口:“还是……”   “不知道。”他的话语中,依然柔软地含着笑意:“也许会去罢。不过和姨丈的分号无关。”   “你……”我还想说什么,却突然醒悟过来。   他要离去,我再加挽留,必定又是一次缠杂不清……唯有害了他而已。   既然都把话说得很清楚,何不让他任性一次?否则我说那些话,还有什么意义?   “放心,那里很美。”他的背影和声音一样,渐行渐远:“等过两年,你也长大了,我也平静了,安顿了,那时候,我定会回京看看你和姨丈。而现下……罢了。”他的声音愈加地低下去:“本身我留在京城,也是因为——”   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完。   我却知道他已然离开,再不会回头。   行文走了之后,我在亭前,竟哭也哭不出来。唯有恍惚。   仿佛一辈子唯一愿意永远给我支撑、对我包容的同龄人,就此不复存在。我和他自小投缘,到如今已相处了十余年,任性过欢笑过苦恼过,好像认识了他更长时间,远不止此。   而今我把他伤了个透彻,也实在没法给他任何承诺。他却比我还要狠,一句怪我的话都不说,只留给我一个背影,绝决了十五年温暖的时光。   这些日子泪水流得太多,似乎碰上个不相干的人,都能轻而易举地流下。   我却无法痛痛快快地为行文的离去哭一场,难道真的是在梦中太久,连泪都被蒸干了?   我爹见我整日不再玩耍,坐在庭院里郁郁寡欢,心急如焚。他不信我说的“没事”,一心以为那锁吸尽了我的精气,让我性情大变,病急乱投医,竟又一次把先前的无用道士请回了家。   我木然任那道士对我贴符作法,但听他啧啧惊叹:“此事实乃蹊跷,令媛若不是凑巧被那把锁拉入其中,也无法苏醒过来。看样子这锁的仙灵之气已被破除,恐是令媛碰触了这锁的灵魂!”   我想嘲笑一句来着,话到嘴边,却突地想到那日冰棺中人佩戴的小锁,与我脖子上这个一模一样。   我爹担忧地问:“道长,小女自从醒来一直浑浑噩噩,会不会有何大碍?您不是说这锁只包容其主?何以小女曾被拉入内里过?”   道士摇头晃脑道:“这些命数,贫道是勘不破的,也许某一世令媛也恰好是它的主人啊。”   我爹愣了愣:“怎么可能?”我也愣了愣,脑中一根弦绷得太紧,整个头都隐隐作痛。   某一世……我也曾是它的主人。   突然有些颜色各异的碎片,流光闪耀地转瞬即逝。   眼前仿佛再也没有其他的色彩。   “果真是个没长脑仁儿的狐狸,捡走了本君用以养心的宝锁,还能进杨府这般逍遥快活。”   “就不知你看上他甚么了,天天神魂颠倒。”   “还觉得欠他的话,那便再下凡去,陪他一世。一千年了,甚么都没有改变过。本君看不下去,也不想再看……全由你的喜欢罢。”   ……   谁欠了谁的……谁让我陪谁千年后的一世……“他”又是谁?   这些,我统统都不知道。   我只知道,说这话的人定是成全了所有人,偏偏委屈了自己。我怎能让他永永远远,就这样委屈下去?   “道长!”我突然站起身来。   正和我爹说话的道士吓了一跳,险些把拂尘扫到我脸上。   “大小姐甚……甚么事?”   我道:“我前几日进去这锁,发现里头有个长睡不醒的年轻人,你可有办法把他救出来?”   “这……”道士支支吾吾:“贫道应没这么大本事……何况就算出来了,他也没法在凡间长存啊。”   “随便什么法子都可以。”我盯着他的眼神直接而诚恳:“哪怕借尸还魂——”   “你这丫头,胡说八道些甚么!”我爹忙一言喝断了我:“再怎么疯疯傻傻,也该有个限度,说这等话,不是对死者的亵渎么?!”他把我拉去一边,转而朝道士赔礼:“对不住,道长,小女管教不严,叫您见笑了。”   那道士却没有笑,只目光灼灼,思索着甚么般盯住了我。   我爹道:“天色不早,道长先去府中用饭罢。小女说的话,不必放在心上。”   那道士并没有依言离开,只悠悠道:“倒也不是没有办法……只是,大小姐与锁中之魂有何渊源?”   我笑了笑:“我若是知道,还会问您么?渊源是肯定有的,且比谁都深厚……不过详细如何,我却也想不起来。”   道士点点头:“原是前尘尽忘。又未曾尽忘。”   他这话说的很是奇怪,看着我的眼神却有些惋惜。   “大小姐上辈子一定与他纠葛太深,此生才会念念不忘。将前世带至今生之人,原是最执着、也最可怜之人啊。”   我凄然一笑:“就是记得了,又有甚么法子?他害得我频频噩梦,见过一眼,就再难忘怀……好像很早很早之前,他对于我,就重过了一切。甚至于……比自己都重了许多。”   那道士长叹一声,沉吟道:“贫道之前,也曾经如此执着过……但却没有这般勇气,追回那段往昔。”   原来他也是有往事且忘不尽前尘之人。难怪愿意与我啰嗦这么多。   他不愿追回,未必因为没有勇气。只是没有我这般痛楚、这般深刻罢。   一个人,若被前世牵绊着,连今生都视作尘埃,那么他的前世,一定刻印进了骨血,铭记了无上的凄艳。   我垂下双眼,轻轻叹道:“道长以为,我不想抛开一切,好好珍惜今生?”我用眼角扫过一旁的爹爹,若不是已听傻了,怕他早就要沉不住气。   道士瞥我一眼,沉默好久。   半晌,方缓缓地道:“倒是有一计,只不过怕要苦了大小姐。”   我慌忙拽住他的袖子:“道长请说。”   道士看了我爹一眼,方道:“我本身自没那么高修为,但我白云观有一师兄,懂得用紫金土塑人身之法。塑成之后注入魂魄,不必转世,也可和凡人一般生老病死,过得一世。”   他顿了顿,清清嗓子又道:“可要将魂魄注入,须得三样东西。引子大小姐已有了,便是这把锁,魂儿大小姐也找到了,正锁在这把锁里……剩下的便要大小姐忆起与这魂魄的纠葛,用以作为它着实存于世间过的证据。”他叹了口气:“所以,大小姐须得服下一剂叫做千冬草的药物。”   这有何难办?我立刻急切地道:“道长所说的,我都没有问题。”   道士摇首道:“你可知那千冬草是至邪至恶之物?铭记前世,本就是犯天戒之事,故十之八九的人服下之后,都七孔流血,死状凄惨……就算尽数忆起前世,昏迷数日的间隔里也倍感煎熬,受足身处炼狱之苦。若非必要,贫道实是不赞——”   他话没说完,我爹便吓得一叠声叫道:“你打听这些作甚?不要命了么?道长,莫听小女糊涂间乱说话,她自从醒来,行为举止,便一直蹊跷得很……”   那道士微微一笑:“也好。你们再少做考虑,贫道也只是知无不尽而已。”   我依然站在原地不动,就算听了那些摄人心魄的话语,心中也无一丝波澜。   好像有一些能体会了原先不曾理解的心情——只要能让某个人喜乐安然,哪怕拿命去换,也在所不惜。   方才绚烂的浮光掠影,又一次闪过了脑海。冥冥中有人告诉我:那冰棺中所睡之人,你负他太多。   现今早已物是人非。可我却亦有此感觉。   我虽记不起与他的纠葛,却还是相信不论如何,他都值得我赴汤蹈火。   只是现下,我不是在为自己活着。   我还有一个爹,把我抚养长大,极度疼爱我的爹。自娘亲去世之后,他本就苍老了许多,若我再有甚么三长两短……   就算去意已决,我也须把此事安整好了,再提其他。   我转头对道士道:“容我再想想罢。”道士点点头:“大小姐若十日之内想好了,便到青萝山白云观中来找我罢。师兄十日之后将要闭关,怕是不能理会些大小事务。”我爹脸色苍白,一直不停地看他看我,待丫鬟来将道士领走,方才哆哆嗦嗦朝我言道——   “这十日间你不许踏出家门一步,否则我就当从没有过你这个女儿,省的老来徒增伤心。”   第六十一章   61   我也不知在房内坐了多久,托盘里的饭菜静静摆在面前,小鬟的脚步声不知第几次自耳边远去。   恍然间似乎有人轻轻接近我身后,我回头看去,竟是个不认识的人,装扮与那日的道士无异,大约也是个道士罢。   我竟不觉奇怪,不觉惧怕,更没有想到要问一问他是怎么进来的,有没有得到我爹的许可。   他走过来,一头长发是雪白的,可是脸容依然年轻。   他道:“姑娘,你可还认得贫道了?”   我茫然地摇摇头,借着月光又看他一遭,黑暗慢慢晕开,映着他的脸很是平和。   “现下记不起不要紧,反正等一等,你也是要记起我的。”   我也很是平和,似乎他根本是约好了到来。便站起身来,道:“点灯的话多有不便,我爹经过许是会发觉。道长还是先请坐罢。”   他没有客气,就那么坐下,明亮的眼一眨不眨,依然盯着我。   那种神情,好像他透过我本身,看到了更不可思议的甚么物事。   “果然是姑娘。”他静默半晌,突然笑了一笑:“我小师弟同我说起时,我还在猜想是不是你。如今多少年过去了,连当初资质不佳的我都修得了个半仙,姑娘怎么还在原地徘徊呢?”   我也笑了笑,其实他说的话,我只懂得了一半。   “门从外面反闩着,道长是怎么进来的?”   他道:“我要进来,自有我的办法。姑娘既被亲情困住,犹豫不决,贫道就只好自己来找你了。”顿了顿,又笑道:“一下对我这样客气,倒叫我不大习惯了。想当初,姑娘对我真是万般不待见。说我只会摆弄些歪门邪道的东西,算不得道士,撑死是个江湖骗子。”   我说过这等话?我歪过头去,慢慢地想。   可那些似有非有的记忆,却像冻结在很冷的冰窖里无法脱出。可是佩锁里封存的人,他一定比那些记忆更冷。   他虽没有离开我,却已经被我遗忘了太久。   我问桌边坐着的道士:“我该怎么称呼您?”他道:“叫我乾宁便好。”   见我不答,他又是一笑,那懒散的神态极端眼熟,想不起像谁。   “我是来还债的。一直欠仙君一个人情,答应了他,却到现下都没有兑现。”   我咀嚼着其中的“仙君”二字,仿佛明白了甚么:“锁里的人,真的是个仙人。”   乾宁道:“也怪不得你忘了个干净,其实你原先也是。”我“啊”了一声,却对此言并不震惊。   月光在瞳孔深处晕开,我几乎看不见眼前的乾宁,他悠悠然道:“对不住,我这个忙是帮仙君的,可管不着横生甚么变节,也管不着姑娘的亲人伤心。”   我微微一愣的间隙,他已站起身,朝着头走来。   “今日,贫道是非要姑娘记起曾经不可。若姑娘不肯,贫道也有别的法子,让你把这个吃下去。”   我低眼一瞧,他手心里已不知何时摊出棵碧玉般的植物,纠缠着自掌纹里攀沿至上方,好似纠缠着三生三世的云烟。   我道:“你是要我吃下这个救他不成?”乾宁这回没有笑,只是颔首:“我想,姑娘不会不愿意的罢。”   不会不愿,亦不会迟疑,只是害怕伤害身边之人,但比起这样的害怕,更唯恐与锁中那人永不能相见——   我一把夺过他掌心中的绿草,吞入腹中。   “如果我出了甚么意外,烦请道长也造出个‘我’的身子罢。痴痴呆呆也不要紧,只要她肯陪着我爹。”   乾宁道:“这回姑娘倒找对了人。贫道一定照办。”他取出一个紫金葫芦,数张符纸,在我房内搭了个阵法,又道:“请姑娘站进阵眼去。”   我不说二话地缓缓踏入,如同踏入一个光华逼人的梦。   有个人的面目从模糊渐渐转为清晰,愈发刺眼,直到我无法直视。小雨淅淅沥沥飘落下来,满室寂静的焚香中,他俯身在床榻熟睡的女子唇上轻轻一吻。   只是那一吻的瞬间,繁华光景从我身边纷沓而至,铺陈开来,继而碎裂成灰。   一根针从血肉里扎进去,扎得太透彻,让人肝肠寸断,痛彻心扉。我好像走过一副长至天边的画卷,画卷中每一笔都雕琢着自己的曾经。   千年的景致须臾一瞬,我不过从画卷的这头走到那头,却仿佛耗尽了尘埃里的三生。   浑身都在刻骨地疼。   终于走不下去,我蹲下身,在原地抱紧了自己,颤抖不已。   有一些画卷中,并不存在我的身影。那些大都是鸣兵交战的图,死伤无数,血流成河。嫣红的战火中央,我看到那人胜雪的白衣——和我站在城墙上的战图那么相似,他同样被无数兵马逼至绝境。   结果谁都不是为了自己,却谁都落下了“叛徒”的名号。   亏他还是个修为极高上仙,怎么能傻到如此程度?   身后有人唤我:“白沐。”我在流动的画卷前缓缓回头,一束绮丽的光,将来者的脸容照得白净无瑕。   他等了我多久?几百年,又或是上千年……从来没有人看到过他的苦,我这一回却要拉住他,再不放手。   生生忍下腹中翻江倒海的疼痛,我扑上去环住他的腰,踮起脚将脸容埋进他苍白秀丽的颈间。   “我已被那棵草毒死了么?”我的眼泪一定流了好多进他的衣领,要不然他怎会习惯性地皱起眉来:“你是个真的人,还是我也变成了魂魄?乾宁回来报你的恩,你可以醒过来的,他跟我保证过。”   他叹了口气,过了许久,才缓缓回攀上我的肩头。   他的手臂冰凉。   是不是在冰天雪地里冻了太久的原因?   我再紧了紧双手的力度,想用自己的体温让他暖和点,贴近了彼此的身躯才发觉,原来竟是一样的冰凉。   “笨狐狸。”他的神情隐藏在我肩头,毫不可见:“你只不过是愧疚罢了,何以做到这个地步?本来不记得的事,就让它过去岂不更好?”  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,在他胸前,拼命地摇头。   “俗世的日子你已过得够了?杨衍文还在罢……”他悠长地深深吸气:“我说过要保住他给你看,好在总算没有食言。”   总算没有食言……现今他竟还在担忧这等事情么。   “他很好,我也很好。”我抽噎着抬起头,看住他疲惫的脸容:“可是你不好……”   他淡淡地道:“我好与不好,又能如何呢?”   那神态让我浑身更疼,“哇”地一声,嚎啕大哭。   我这么一哭,他立刻就慌了手脚,握着我的肩,不知所措地道:“我说错了甚么?你干什么要这样?”   我边哭边含糊不清地道:“我当初要你保他,并不曾想到后面是这种结果。若早知你会被害至如此,我宁可自己去……遭受这些……”   他握着我肩处的双手一抖,半晌,才微微勾起了唇。   在他数的清的笑容中,这一次最为耀眼。   “现下我才相信,我在你心中,和他们二人都有所不同。我一直都知道,你不会轻易去找九图……看来,我是对的。”   他说完此话,我周围的物事便开始扭曲。空白的底色,苍茫的画卷,还有眼前的人……他们的线条起伏开去,诡异地变形,乃至根本无法触摸——   我们的时间太少,我甚至来不及好好地看一看他的脸,来不及说出心底最想说的话。   生生世世,碧落黄泉,不管多少次都可以,我再也不想和他分开。   那一刻,竟终是知晓不停轮回的意义。   原来一次次从高处掉入下一世,我们只是为了遇见而已。   眼前大片的黑淹没了整个人,心在左侧咚咚咚咚,跳得很急。   我一下从地板上坐起身来,身边有燃尽的蜡烛,还有空花符纸,这些东西的残骸堆围起来,说不清有怎样的萧索。   这是哪里?难道我真的命数已尽,来到了阴曹地府么。   我摸索着慢慢往前走,天边是无尽的鸽灰,好似每一次快要亮起时的压抑。有人在我身后道:“姑娘,你已知道了自己真心想要的是何物了么?”   我没有一丝气力,只是麻木地朝前走,也懒得答话。   原来他没有的那颗心,缺失应由我来补全。   只是我从来都太过粗心,不曾发现。   冥冥中听到那人又问了一遍,我方才想起来地道:“只要能看得到他,在他的身边,就已很知足了。”   一句话说得自然而然,仿佛无意识中流泻而出。那人听罢,哈哈大笑了一阵,道:“既然如此,姑娘为何不敢回头?”   我……回头?我凝神看了看四周,是家中百花锦簇的庭院,为甚么要回头?尽管如此琢磨着,还是慢慢地转过脸去。   方才梦境中看到的那个人,站在姹紫千红之中,冲我淡淡一笑。   那温柔隔了花,致使他周遭都蒙了轻盈婉转的光。   我看不见除了他以外的物事,那样的笑容和梦境里的太接近。耀眼的令人生疑。   乾宁在他身边笑道:“仙君现下可放心了?不听到这话,就不敢出来见姑娘,也不怕她急出病来?”   那人和以往一样,徐徐展开了折扇:“我已不再为仙,先生无须这般称呼。”   “都是习惯而已。习惯习惯。”乾宁顺了顺满头的白发,做了一礼,旋即告辞:“贫道最后一次前去闭关,在此之前总算了却了心头一桩事,以后若与二位有缘,自当再见。”   他回头走了两步,又想起了什么般地道:“这一院子的人到明日午时之前都不会醒来……”   我脸上一红,道:“那又如何?”   他也不正面回答,只道:“过两日便是科举,再中状元,对记忆未失的前仙君来说,并无难处。不如届时前来,同白老先生提亲,过个三年五载,可生它五个十个大胖小子——”   “道长是清修之人,怎能这般胡言乱语?”我耳根更热,忙赶前两步抗议。   他哈哈的笑声却渐行渐远,不知何时,踪影在院中不见了。   那人穿着和以往一般干净的白衣,一直在冲我微微地笑。   恍惚间,清淡又浓郁的花香倾袭而来。那些无边无际的浑噩好似清风掠过,我知道,此番终归了了我的心愿。就算想要分开,此生也定然分不开了。   “怎地傻站在那里,不敢过来?”他的笑意里依然有熟悉的倨傲,还有那一丝懒懒的坏心眼。   我脚底发软,也不知怎地挪不动步子,在原地嘴硬道:“我怕我过去,你又要我服侍。上辈子,我已把你伺候得太妥帖了。”   他唏嘘着摇了摇扇子:“你方才将眼泪鼻涕全抹在我脖子里,难道不该好生服侍?”   我眨眨眼道:“谁都知道你最爱干净,可是以后要学着自食其力了。”   他笑了:“好,那么我们重新来过。”   夜色和光明交错的晨光里,他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模样,可是那丝不屑和骄傲却弯折得很柔软,正如他冲我轻轻弯下的腰身——   “从今往后,大小姐的吩咐,小生莫敢不从。”   这套说辞又是从哪里学来的?我愣愣看着他如画的眉眼。   他似看透我心中所想,神秘地勾一勾唇:“道长说,女子都爱这一套。”   天边隐隐有晨光倾斜,驱走弥散的夜雾。他在百花之间,冲我伸开双臂,那笑容天上人间,无限温柔。   “过来罢。”   我深吸一口气朝他跑过去。不再回头,也不再多想。   因为那修长的双臂间,盛满了历历三生的纠葛,和此生不渝的深情。   那清影般的笑意里却隐含了不容置疑的坚定——这未尝可知却早已注定的一世年华,我们一同度过。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欢迎光临书本网。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/ 严禁附件中包含其他网站的广告 其他网站的广告 告